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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能被俘。”
“到时候,会有人帮你的。”
第一章15
中国境内,返回驻地路上。
王刚他们已经和接应的部队会合了。坐在一辆敞篷的卡车后面,都抱着枪,谁也没有说话。王刚眼睛闭着,在睡觉,随行的干部想帮他把枪拿下来,发现手攥得紧紧的,根本拉不动。
汽车慢慢地拐到路边,停下了。
让路。
迎面是另一支北方部队。和几个月前S军侦察大队初到南疆的时候一模一样,衣鲜马怒,意气风发。
“……跨过鸭绿江,碧血洒邻邦,血染战旗红,威名天下扬……”
军容齐整,歌声震天。
都穿着双面迷彩服,臂章上赫然绣着一只老虎。
飞虎。
军中之军,钢中之钢。
精锐中的精锐,王牌中的王牌。
T军侦察大队,叫飞虎。
T军的兵看见路边卡车上穿着迷彩服的四个人,热情地挥手。
四个人还礼。
队伍最后的车队中间,拖着一台以前从没见过的装备。顶上是个大大的弧面,朝天架着,很显眼。
穆青好奇地问了一句:“那是啥?”
随行的干部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小声说:“不知道。”
穆青笑了:“还有前指侦察参谋不知道的事情啊。”
王刚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只是眼睛突然之间黯淡了下来,仰头看着淡蓝的天空,努力抑制夺眶而出的泪水:“雷达,炮位侦察雷达。那两个火箭炮营,是我们的炮位侦察雷达发现的。”
“那里有山坡挡住啊,怎么看?”穆青愣住了,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这残酷的事实。
“炮位雷达,是根据发射炮弹的轨迹,反推炮位阵地的……”
“刚进口,”随行的那个年轻干部低声说,“你们走的第二天,运到前线上的。”
大队驻地,一片肃然。
在这个简易的驻训场里,找不到一个礼堂,所有的人都坐在操场上。
在他们正前方的平房上,挂着一条红幅:“S军侦察大队表彰大会,暨T军侦察大队驻南疆欢迎大会”。
红幅前,小板凳,绿军装,成行成列,整整齐齐。
只有最前面的四个凳子空着,几个孤单的影子站在一角,默不作声,每个人的胸前,都戴着一朵红花。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敢上前打破他们的沉默。
送他们出发的军官匆匆走了过来,眼里说不上是心疼还是不忍:“同志们……请坐下……”
没有人动。
“坐……同志们,这是命令。”
穆青哭了,他哽咽道:“首长……我们走的时候是六个人啊……”话音未落,自己就哭出了声音,剩下的三个人也都哭了,那是一种男人拼命压抑的哭声,撕扯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王刚摘下自己胸前的花,摆在了空着的小板凳上,然后立正,敬礼。
穆青和另外两个兵也是一样。
四朵小红花,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四个小板凳中间。
王刚他们坐在了摆着小红花的板凳后面,坐在了地上。
在场所有的兵都无声站起来了。
军礼。
后来,前指情报部得到消息,侯风林的遗体被敌人埋在了他们的烈士陵园门口。大队里凑了钱,找到了边民,出高价把遗体买回来。因为遗体已经高度腐败,最后帮忙的边民只带回了侯风林的人头,和陈海波、吴凯锋他们葬在了一起。
随着T军飞虎侦察大队的进驻,我们就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对敌作战任务。
我们被冷藏起来了,长达半年。
然后就匆匆结束了S军在南疆的作战。
雨季。
王刚他们在烈士陵园站了很久。瓢泼大雨中,只有几个兵的影子孤零零地戳着。穆青在其中显得格外扎眼,穿着便装。
侯风林坟前跪着一个穿黑衣戴银饰的女人,把一包一包的香烟拆散,一次次地划手里火柴,想点燃。
大雨倾盆,徒劳无功。
穆青说,这个女人就是和侯风林好的那个边民。家里打她,骂她,她都不怕。一直在她家通往前指的那条路上等她的侯参谋,后来部队里有人路过,告诉她侯参谋牺牲了,她才找到这边。
穆青在回来之后不久,就回到了F军。随后,匆匆转业——那是1985年的下半年,这几个月里,有上百万的解放军脱下了他们心爱的军装,解甲归田。
临走前,穆青告诉我说,陈海波上来时,心里一直有包袱,怕死,怕死了家里没人照顾,牺牲前,他还告诉穆青,说路过东北,替他回家看看妈妈。
穆青走得很凄凉,他问我,仗打完了,后人还会记得我们么?
这个问题侯风林也问过,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们,任何坚持了道义和价值观底线的战争都不是白打。
第二章1
这不是开始的结束,而是结束的开始。
——丘吉尔
穆青离开侦察大队的时候,是哭着走的。对于他来说,这次离开的背后就是永别。不仅仅是穆青一个人,也不仅仅是F军一个集团军。那是1985年的6月,一个月以前,没有人会想到整个昆明军区都会在这次百万大裁军中消失——在此前后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它是唯一担负有作战任务的军区。
但是它就要消失了,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小饭馆内外,都是喧闹的人群。
穆青穿着军装,在门口等着,虽然现在是“编外”军官,但是他很珍惜这最后穿军装的日子。身旁往来穿梭,都是年轻人,不少是便服的,但是军人气质难掩,偶尔有认识的人和他打个招呼。
王刚和另外两个兵来了,穆青迎上前去,四个人走进了饭馆里的一个小间。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酒,六个杯子。
大家谁也没说话,王刚先斟满了一杯,倒在了地上,然后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穆青挨个倒酒,王刚接过杯子:“单位落实了么?”
“没,要自己找到接收单位,找到部队就放人,现在还是编外。等单位落实好了,我就去你们东北看看。”
“是去看看陈海波家里吧?”
“对。”
“真别太刻意了,兄弟几个都知道的。你先把你自己的事情安排好。”一个兵把手搭在穆青的肩膀上,很诚恳地看着他。
“嗯,”穆青低头坐下了,“我答应他了。”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这次裁军,你们部队动么?”穆青找了个话题。
“不会吧,”一个兵说了,“咱们军是老部队了,有传统……再说了,侦察分队就这么点人,裁也不会裁到我们头上啊,裁了谁给你侦察啊?”
穆青只是摇摇头,倒下一杯酒,苦笑着问王刚:“这事儿谁说得准啊。开始我也想过挪地方——可那是给成都来的同志让地方,我能想通。可现在仗打完了,是整个大军区都没了啊……”
“反正都是走,你也别太计较了。”王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穆青又仰脖倒下了一杯酒:“王刚,你自己肯定也有想法。你为什么不说?'飞虎'来了,我不算,你们整个大队就再也没上过。你说——是因为咱们干得不好,丢人了么?有了炮位雷达,风林和海波他们就白死了么?”
“风林的立功报告批下来了。”一个兵低声说。
“哼哼,”穆青冷笑道,“原来风林死在那边,就是为了戴罪立功啊。好,那你告诉我,那陈海波呢,海波不敢冲,是不是执行战场纪律?他是怕死,怎么了?王刚你告诉我,你怕不怕?我告诉你,我怕!怕得要死!怕得要尿裤子!”
“啪!”酒杯摔在了地上。
小间里很安静,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外面的大厅里的歌声清晰可闻。
兵们在唱歌。
一个兵想给穆青倒酒,被王刚把瓶子接过去了。他站起身,给穆青满上。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穆青,咱们是一起上过战场的生死兄弟。这里的四个人,算上风林和海波,六个,我有想法不瞒你们。”
王刚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酒杯,一口咽下:“来云南以前,我,还有一个战友,吴凯锋——穆青你不认识,他是我们S军牺牲在这儿的第一个,技侦的兵,不光文化好,军事素质也比我好,来以前都准备去军校了,来这儿,最先死。”
穆青接过话头:“你说的这个事儿我知道,前指给几支北方新来前线的部队都通报过,缺乏战场经验……”
“你别打岔,穆青,我不爱说这些话,你让我一次说完,”王刚看着手里空空的酒杯,有点伤感,“你现在会说吴凯锋是不小心挨了冷枪,没经验。其实这个事儿我们连,每个人,前前后后都想了很多天。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从那天开始,突然明白了,只要你上了战场,你就随时可能死——部队打不打得赢,和兵、装备、指挥这些都有关系,但是对你我这样的小兵、小军官,战场就是绞肉机——不管你军事素质好不好,不管你是不是勇敢,不管你是不是有文化,不管你碰没碰过女人,不管你想没想过当英雄,随时可能死——在这个前面,大家是平等的。问题就是,在穿起军装拿起枪的时候,你想好了没有?你准备了没有?”
王刚给自己轻轻倒上了一杯酒:“说实话,我一开始当兵,根本没往这上边想——空军航校上了一半,把我淘汰了,我才来的陆军。小时候想当解放军,想开飞机,想当英雄,可从来没想过当烈士——来到云南以前,我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吴凯锋死了,我开始想这个事儿了。我问自己,能走么?穆青,你告诉我,我们来了前线,看见死人了,怕了,〖XC,JZ〗了,我们能转身走么?”
穆青咬着嘴唇,没说话。
“当然不能走。那就只有自己扛下来了,没人帮,自己干。我也怕死,但是没办法,我怎么办?哭么?哭要是有用,我肯定哭了,但是没用——海波最后肯定明白了,没办法的事,只有自己对付。侯风林肯定也明白了,他叫我帮他——那一枪我没开,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不管开没开这枪,我都会后悔一辈子。但是穆青,我告诉你,我和风林一样,我们是做好了这个准备,死的准备——你没有。你没有做好这个准备,你从战场上活着走下来的,但是你没做好死的准备。”
两个兵收回了视线,静静地盯着自己桌前一小块,一言不发。
穆青摇头:“王刚,你小看我了,我怕死么?你前边有你的吴凯锋、侯风林、陈海波,我在F军这么多年,见的要比你多!你现在再叫我越境侦察,发给我枪,我就从这儿走!但我觉得窝囊!我们趴林子里,三天三夜,进去六个人,出来四个,到头来,一场空——风林在石头缝里钻了两天,死活就发现一门炮,结果呢?炮弹一出膛,不到一分钟炮位雷达就发现了,还能自动校射,不用你报告!咱们敌后三天,回来两手空空,一无所获。部队给报功,我不好意思要——现在仗打完了,部队精简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军装一脱,就好像从没当过兵似的;前脚一走,就好像从来没来过战场似的,是么?忘了?假装什么事儿都没有?”
“穆青,我也有想不开的时候,难过,还得自己慢慢想。回来的时候,一过边境线,看见接我们的人,我的心突然一下就松了——在那边,打仗是咱们几个人的事儿,一旦回国,才发现,还有这么多人,打仗不是咱们几个人的事儿。就算咱们都撂在了那边,还有飞虎呢。仗打到今天,其实没你我什么事儿了,又赶上裁军,这么多大事儿赶在一起,没人能帮你,还是得自己干。咱们连死都不怕,你今天怕什么呢?不是怕,你又担心什么呢?——别让风林他们看见咱们今天这样儿,他们会难受的,来——干!”
穆青举起了酒杯。
四只酒杯碰在了一起,一饮而尽。
王刚捏着空杯子,伸着脑袋,冲着穆青神秘地一笑:“穆青,这几天就要回东北了,以后再想见就难了,今天我告诉你个秘密。”
第二章2
S军侦察大队返回东北的军列,在当初上车的小站停下了。站台上布置了简单的欢迎仪式,政治部的军官和警卫的兵戳在月台上欢迎。车站的列检和值班员看着兵们一个个从车上蹦下来,手里拿着早已经拆散的两条烟,努力往队伍里塞。
有的兵默默地接过了,有的兵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表示感谢。
他们似乎并不高兴。
政治部的军官给我们总结,说我们虽然归来了,但是单以战绩而论,并不凯旋。他似乎也不高兴。但不是因为我们,原因我能猜到,只能是裁军。
黄昏中,一列军车在无声地开进,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夜色中,兵们挨个跳下卡车,简单地整队之后,就解散了。
不能回家,半年封训。
这是一处临时找来的驻地,短期内唯一的作用就是给我们这支刚刚组建的侦察大队进行封训——解散前的封训。虽然是临时的,但是条件却很好。只是在抵达的头几天里,兵们都不说话。风言风语在下面飞快地流传,中心议题只有一个——裁军。
每天夜里,宿舍里都有兵在轻轻地说话,最后被班长喝住睡觉。
王刚觉得有些难过了,吴凯锋的床始终空着,如果这个时候他在就好了,也许还能像在云南一样,熄灯以后悄悄找个角落坐着,抽上一支烟,虽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回来之后却能很快睡着了。
而现在不行,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睡不着。
不仅兵们睡不着,不让他们讲话的班长、排长、连长们也睡不着。
心里的小鼓从来就没停过。
白天的训练开始加强了。作战任务结束,但训练一点也没有减轻,只是科目悄悄地发生了变化,枪早就收走了,连投弹、格斗这些科目都取消了。开始是队列训练,后来几乎全部改成了长跑。运动员似的长跑,越野和负重都取消了,好像让大家忘了是在当兵。
每周的一三四六,四次万米长跑,周日环绕远郊兜一圈,比万米更长。
师里调来搞军训的几个排职干部负责侦察大队的日常训练安排,一个小干部在讲话,身旁架着一辆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单车,小干部对着这群刚从前线下来的兵,还有点紧张:“侦察大队刚刚从战场上下来,封训是部队的惯例,帮助大家完成从战时到平时的转变。足球场暂时停用,对抗性太强,容易受伤——希望大家能通过半年的训练完成转变,完善自身,拥有良好的体魄合格的意识……”
军训干部骑着自行车带队伍跑。自行车走在前边,忽快忽慢,不时回头喊两嗓子:“跟上跟上,这是变速跑,队伍不能乱。”
最后的100米是冲刺,每个排最后的五个人要补两个400米计时跑,第一圈55秒,第二圈一分多一点点。军训干部像体育老师似的,拿着塑料秒表和记分册在操场边上掐时间,如果不合格,再加1500米。
王刚总是落在队伍的最后,他愿意帮助跑在后面的兵,拉他们一起跑,而不在乎自己被责罚。
一个兵被王刚带着跑,边跑边气喘吁吁:“排长,我们野战军快被他们带成体工队了。”
王刚什么也没说,连苦笑的心情都没有。
操场远处,单双杠修葺一新,还加了一个空军用的滚轮,新近平整出了一排沙坑派上了用场。军训干部又给他们增加新的项目——背手沙地蛙跳。
早上,王刚身边的兵刚一下楼梯,人就软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晚上,宿舍里的人死活爬不上床了,几个人在下面合力把他推上去。
睡觉前,兵们躺在床上,几个懒洋洋的声音在发牢骚。
“干吗这么折腾咱们啊?”
“咳,你不知道,从前线下来的部队都得经过这一关,战时到平时的转变。”
“转变啥啊,从解放军转变成运动员啊?”
“免得你回到后方还成天端着枪抓特务,看谁都和阶级敌人似的,路上见个小偷直接上去用捕俘,谁也受不了啊。”
“别说,管军训的那几个就像是敌人的特工,派来摧残咱们的。我要是被他们练死,战友可得替我报仇啊。”
“把你练趴下,你没劲头发牢骚了。”
他们说得都对,但是忘了一样——半年之内,这里肯定有很多人要离开。
军训干部知道我们的心思——他们面临的情况也和我们一样。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也许他们会有这样一个想法:与其到了那时候流眼泪,不如这个时候多流汗。汗流多了,泪也许会少。
第二章3
清晨,宿舍。
起床号还没有响,毛巾搭着脸盆和水桶,衣服斜着挂,一件件平行。连地上的鞋子都是规规矩矩地摆着。
两个军训干部进屋,扯着一根背包带,量柜子上的搪瓷杯是不是整齐。量完了抬起头,猛然发现宿舍里的人几乎都醒过来了,没说话,在床上歪着脑袋看着他俩,眼神叫人发毛。
晚餐结束返回的时候,挨个点名,三人成列两人成行,在操场上走路要走直角,不允许转弯和斜穿。戴着红袖章的纠察抓到了几个,正跑回食堂重新出发。
食堂门口值日官的哨子突然响了——所有的人都站在了原地。警通连的兵跑了出来,值日官紧张地跑上前去汇报情况:“有个兵找不着了,丢了。”
警通连的连长也紧张起来:“跑了?”
“不知道,”值日官有点发毛,“咱们赶紧分头找。”
操场上站着的王刚有点冷漠地看着他们,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那个失踪的兵,最后在厕所里发现了。蹲在坑里,累得站不起来。警通连的兵闹哄哄地在厕所内外挤成一团,人多手杂,毛手毛脚地把人扶出来。
正在七嘴八舌地讨论要不要往医务室送,突然没了声音。
面前是一位将军。
S军参谋长,负责侦察作战任务的将军——半年以前,就是他亲自选拔的这支侦察大队。身后跟着警卫战士,几个人的眼圈都是红红的。
值日官凄厉的哨音又响了,跟着是嗓子都要喊破的声音:“集合!”
侦察大队的兵们神色疲惫,眼神空落落的。警通连的兵和训练干部们也列队站在一旁,一脸落寞。
参谋长站在观礼台上,没说话。
敬礼。
长时间的军礼。方阵里有人发现他眼睛里的伤感,不忍再看下去,悄悄地把头低下了。
“同志们,你们是国家的英雄……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知道你们练得苦,你们中的大部分人就要离开军队了,从部队里你们带不走什么东西。最后的几个月里,希望你们好好锻炼,练出一个好的身体,到了其他的单位,到了地方上,都用得着——这个,也算是部队给你们最后的礼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