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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是把大辽当成了吐蕃西夏大理那样的小国了。”
耶律乙辛挥手让已经在发抖的馆伴使退下。
“父皇后悔了?”
只剩父子的金帐中,耶律隆忽然问道。
“攘外必先安内。不先将肚子里面的虫豸给清掉,怎么能拿得刀枪?”
耶律乙辛没有正面回答。实际上,还是有一点悔意。
他在事前是考虑过宋人可能会有的反应,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败得那么惨,闹得现在没有一点谈判的底气。
“父皇,宋人还不打算开战!”耶律隆明白耶律乙辛的心情,宽慰了一句。
这也是耶律乙辛和他的臣子们讨论之后所得到的结论,就在得知开封方面派出了两位参知政事,分别就任河北河东制置使,就更进一步加以确认。
如果南朝当真打算决一死战,边境上就不会这么平静。宋人在河东河北也只设了制置使,而不是宣抚使,由此可见一斑——想与拥有百万雄师的大辽全面开战,只凭制置使手上的权限可远远不够。
“章惇、韩冈是不准备与我大辽全面开战。”耶律乙辛的脸上浮起了一个讽刺的微笑,“但这是因为他们怕战事旷日持久,又不能保证一定获胜。如果他们发现情况正好相反呢?”
计划是可以随时改变的,如果大辽显得过于衰弱,又怎么敢保证宋人不会改变心意?
耶律乙辛当年做权臣的时候,一开始也没敢想过要篡位。而南面的宋国,那位宋太宗,在攻灭北汉之前,怕也是没想过要顺便把燕云给收复。
都是只是时势使然,发觉有那么一个机会了,方才大胆出手。只不过,耶律乙辛成功了,而宋太宗失败了罢了。
大辽的真实国力,一直被不断列装的大炮给掩盖住。还有过去的一场场胜利,也造就了宋人对大辽的畏惧。
但这一次海上大败,却将挡在身外的纱帐给掀起来了,一旦宋人通过者两场海战,了解到了大辽的虚实,又岂会就此放过?西域、大理、南洋,宋人对开疆辟土的兴趣绝不比大辽更弱。
如果现在不及时反击,那么半年之内,说不定就能看见运送宋国大军的列车,穿梭在河北和河东的铁路线上,出现在大辽南方的国界前。
必须予以回击,耶律隆更不想自己还没即位,就发现能继承的国家不在了,“昨日的提议,还请父皇应允。”
“选精锐渡海去沧州?”
“是。”耶律隆大声道。宋人的军舰炮火虽猛,但那么些条船,封锁不了整个黄海。
宋国的海岸线有数万里,怎么防?一艘小舟,就能带着一队精锐登陆宋境。
“最后回来的,能有三分之一吗?”
“只在沧州,当然能!”
沧州多滩涂,一向是荒僻之地,户口稀少。但自从陕西人在那边修海堤,辟田壤,许多不能种麦的盐碱之地,已经变成了棉花的海洋。
用贝壳烧制石灰,修起了一座座庄园。但这样的庄园,在辽国精锐面前,耶律隆确信,他们不堪一击。
“南朝允许民间持有的武器,只有短兵,弓和火绳枪,不会有长矛、陌刀,当然更不会有神臂弓、燧发枪和火炮。比不得我大辽精锐。”
生死大敌,辽人对宋国的侦查,细到方方面面。为了维持这一张情报网,耶律乙辛手中为此花费的财物,每年都在百万贯之上。而这面耗资巨大的情报网,九成的精力放在开封以北,而这九成之中,又有一半以上是在边境上。
耶律隆一直都知道有这么一张情报网,但直到最近,才知道已经扩张到如此之大的规模,能对大宋边州有如此详细的了解。
“那些庄园都不入忠义社,与城池都相距甚远。攻破几座庄园,让河北人知道我们也有反制的手段。”
耶律乙辛摇摇头,“小动作是不够的。”
“父皇,儿臣请领军南下!”
耶律隆来到耶律乙辛的身前,单膝跪倒。他已经不能再忍耐。宋人势强,大辽势弱,但正是因为如此,才不能含辱忍垢,不能让失败盘绕在大辽的头上。
“大军屯在界上,又有精锐攻杀在腹心,再传出父皇对宋人要求的回应,儿臣不信那河北人都会愿意看着大辽开战!”
耶律乙辛看着自己的儿子。被草原的风弄得粗糙无比的黑脸,与他的其他儿孙截然不同,如果是之前,耶律乙辛会说一句,大辽储君,岂能轻易陷阵?但现在不一样了。春天也不适合出动大军,但形势如此,又岂能等到秋后?
“也好,用大辽一贯的办法。老办法,才是好办法。”耶律乙辛不再持重,现在是需要决断的时候了,“不过,该如何攻,我们父子要好好合计一下。”
第50章 南北(十)()
辽人开始整军南下,韩钟不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但绝对是第一批中的一员,肯定比他的父亲还早一点。
大宋与北方的庞然巨。之间的纷争,终于你来我往的不断较量中,进入了更加激烈的阶段。
就像在街头吵架的两个壮汉,互相亮着肌肉,亮着亮着就打在一处了。
自从铁路勾连东西南北之后,河北这里只有急脚递、或更高一级的金牌急脚还是利用驿马来传递,寻常消息、乃至军情,都是通过铁路送回。
驿站系统已经跟铁路合并,都在一处管了。还在保州的韩钟,突然间发现他手底下的驿马,使用率陡然升高了许多。按自然学会的习惯画出图表,那就是一条忽然变得笔直向上的曲线。
然后他就知道,辽国大军南下了。
定保一带,是河北防线的正中央,没有真定府的太行余脉,也没有沧州、雄州的滔滔黄河,只有人工挖掘出来的稻田、渠道。
在天门寨城头上极目远眺,除了无尽的旷野之外,一个月前,还有着几分人气的榷场镇子,现在是一片萧瑟。
正晌午的时间,都看不到有一道炊烟,本是为了方便往来货运马车特意修得有三十步宽的镇中大道,现在压根看不见一条人影,只看见几只狗在大路上跑。
上个月韩钟过来走了一趟——其实也就二十天不到的时间——镇子里面的住家还有一多半。他听说还没闹起来的时候,更是挤得连各家客栈的马厩,都能收个铺位钱。
“兵荒马乱啊。”韩钟不禁叹了一句。到底新起的镇子,住里面的谁家根基都不在这里,也没什么故土难离的想法,一听辽人准备动手就走了个精光。
“二郎。”跟在后面的伴当提醒了一句,做客人的在主人家里说家室不靖,未免太过分了点。
韩钟笑了笑,回头看城寨中,“这边倒好。”
国界北面的确是乱了,不过天门寨中倒真是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一进一出皆有规程。
出寨巡防的马队,一队队的出去,又一队队的回来。城内街道、营房的巡逻也比平日更严整了几分。
城墙、炮台,以及外面的炮垒,壕沟,已经按照一级战备的标准,派上了兵员驻守。库房那边,一箱箱的弹药被搬出来,由马车送到各个预备阵地上去。临战前的气氛十足,却不见慌乱。
韩钟在城楼上看了半刻,秦琬蹬蹬蹬的上了城楼来了。
韩钟回头,冲着秦琬笑:“又有斩获了?”
秦琬摇摇头,带着遗憾,“没,孩儿们就隔空射了几箭。”这位守将走到了韩钟身边,望着北方的融融春色,“对面辽狗多了不少,说是出去后能一连撞上三五拨。待会儿晚上出去的,得三队走一路了。”
韩钟昨儿晚上过来,就听秦琬说了。
前几日天门寨这边还没防备,一队巡卒被辽人埋伏了,十一人一个都没回来。秦琬说起来时,牙齿都咬得咯吱咯吱响。
不过就在昨天白天,秦琬派人用在辽人巡逻的道上埋了地雷,又隔着两里设了火炮阵地,放了四门炮,定好了标尺,算定了射击诸元,听到前面地雷炸了据立刻放炮,几枚地雷,一轮火炮,将一队辽兵全都炸成了零件。
惹得对面的天雄城号角连声,天门寨也摩拳擦掌,要不是都还没得到上面的允许,只差点就真的就这么开战了。
不过从今天开始,秦琬就加倍谨慎了起来。辽人不是吃了亏会甘心咽下去的主,肯定是要报复的。而他,也想再给辽人一点颜色看看。
看着满目绿意中的荒镇,秦琬又咬牙切齿,“兵荒马乱啊。好生生的镇子给辽狗毁了。”十万贯呐,十万贯!
“那边怎么办?”韩钟指了指镇子。
“唉,这镇子里的房契,少说也押了一枚七品官印,不敢拆,等辽人杀过来再说。”秦琬做出很无奈的样子,嘴角却噙着阴狠的笑意,转过头,在韩钟耳边低声,“有几处库房都装满了。”
韩钟眨了下眼,眼睛弯弯的眯了起来,带上了一丝笑:“硫磺?木炭?”
秦琬脸上笑得灿烂,“二郎知我。”
韩钟咧嘴一笑,看秦琬脸上的笑容,要是辽人攻过来时,敢在镇子上扎营,筹划攻打天门寨。怕是到了夜里,就能变成一窝火烤耗子。
“好了。我也该回去了。”说笑了两句,韩钟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午后近黄昏的时候了,他向韩钟辞行,“出来两天了,不能再多留。我这新人,在外面时间久了不好。”
秦琬不留他,韩钟是出来巡视的。真等辽军主力南下,韩钟坐在保州铁路分局的位置上,可就连一天休息的时间都不会有了。
韩钟也不需要秦琬送,他与秦琬一同下城,上下城楼的石阶其实是青砖所制,上上下下走得多了,两边的角落里带着青苔,但中间的一部分,连棱角都给踩平了。
韩钟带着些许兴奋,还透着些跃跃欲试,“北虏真的打过来,这一回可要他们有来无回。”
秦琬脸色一变,停下了脚步。韩钟的反应让他背后出了一层白毛汗,“二郎,这件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兵凶战危,绝不是好玩的。枪弹炮弹那是不认人的。”他探手抓住韩钟的手腕,盯着他,沉声道,“如辽狗当真南犯,还请二郎即刻往末将这天门寨来坐镇!”
韩钟笑道,“我那地可是在南边唉。”
“往南走是退,往北走是进!临战之时,二郎你能往南走吗?”
怎么可能!韩钟笑容收敛了起来,摇了摇头,他这个韩家嫡子一旦往南一步,就会被说成是临阵脱逃,多少只眼睛看着他,等他出错。韩钟宁可死,也不愿丢了父亲的脸面。
秦琬目光灼然,“一旦辽狗南犯,走保州这条路,第一个目标就是二郎你平素里待的保州车站,天门寨就要放到后面在后面。何况天门寨虽小,却是末将一早就准备立功的地方,没七八倍兵马,百八十天的围着,就别想打开。保州丢了,天门寨都丢不了。故杨六太尉能守住遂城,末将也能守住天门寨。”
韩钟拱拱手,谢道,“秦家哥哥你的好意我明白,若当真有个万一,我就往你这儿一躲。顺便混个临危不惧什么的。”
“千万千万!一定要记住。”秦琬几次三番的叮嘱着,送了韩钟上了车,又派马队一路送出五六十里。快要送到安肃军边界上才回来。
“二郎,秦都监的话有道理。”韩钟的伴当是家里派给他的贴身护卫,从护卫的角度来看,即能保证韩钟的安全,还能保证韩钟的名誉,秦琬的提议可比继续逗留在宛如火炮靶心的保州车站要安全。
“秦小乙是好心。可惜啊……”韩钟摇摇头,看向车窗外——可惜他不知道宰相家的嫡子这个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
韩钟回到保州车站,已经有人在等他了,风流倜傥,容貌俊雅,还是老熟人,王韶的幺子,王厚的幼弟,有神童之名的王寀。
“十三叔?你怎么来了?是二叔的吩咐吗?”韩钟的声音里带上了惊喜。
王寀摇头,“不,我现在可不是定州路经略安抚使司的机宜文字了。”
韩钟瞬息间就反应过来,作揖道喜,“恭喜十三叔荣升,得了李大参的看重。”
王寀大笑,指着韩钟,“你小子就是机灵。”
“可比不上十三叔。”韩钟嘻嘻笑道,凑上去,“十三叔这次来,可有什么好消息?”
“你猜呢?”
韩钟皱起眉,“李大参见侄儿天资聪颖,行事干练,故起了爱才之心?”
“李公可不敢跟富家抢女婿。”王寀哼了一声,“你小子继续玩吧……等我回去跟你爹说说,看他笑不笑。”
“好吧。”韩钟不开玩笑了,“是调令?”
“还能是什么?”王寀递了一份公函过去。
王寀带的公函,正是韩钟的调令。在未来一段时间,他将成为制置使司和河北铁路局之间的联络人,保证河北路铁路局的运力能够为制置使司全盘掌握。
韩钟看着调令,一目十行,盯着制置使鲜红的印章,以及李承之的画押看了一阵,他抬头问王寀,“如果侄儿不接受征辟呢?”
制置使司是临时性的衙门,其中的官员,有上禀朝廷调来的,也有直接征辟而来。朝廷调任的官员都能决定是否接受,受到征辟的官员,当然更可以拒绝。
王寀脸色不变,他事先也猜到了韩钟可能会有的反应,“想必你也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当然。”韩钟点头。要是不危险,他的父亲就不会派他过来。太过明显的蹭军功,别人会捡便宜,但他的父亲可不会丢那个脸。
王寀又道,“沧州已经有好几个庄园被破了。”
韩钟又点头,“侄儿也听说了,听说抓到了几个贼人。”
“是倭人。”王寀道,“那你还觉得能留在这里?”
韩钟微微笑了一下,再一次点头。
王寀叹了口气,“我还有半天才走,如果主意变了,就告诉我。迟了,李大参可就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了。”王寀指了指韩钟手上的调令,“有这份调令,他已经能跟你父交代了。”
第51章 南北(11)()
“交待?”韩钟笑了,“天门寨的秦琬也是要我避过去。”
“秦琬。”王寀勃然变色,“他怎么那么糊涂!天门寨正当门户,还让你去!”
“天门寨可比这里安全。”
王寀回头看看,除了稍远处的保州,四方不见高墙。
韩钟所在的保州车站,是这一地区的中转中心,也是物资的集散地。连绵的仓库,并没有太多防御力。保州城本身,也比不上专业的军寨更易守卫。一边是肥肉,一边是骨头,契丹人是狼,没有哪头狼会有肉吃却去啃硬骨头。
“因为天门寨在北面?”王寀多想了一下,也明白了。
一旦辽军入寇,韩钟进入保州城都可算是离职弃守。只有向北,到后方看来最危险的地方,才能让韩钟免除车站为辽人所占后的责难。
“所以这份调令用不上了?”王寀见韩钟点头,又问。
“侄儿可没打算去天门寨。”韩钟道。
李承之也好、王寀也好,甚至包括秦琬,更多的还是怕自己出了事,不好向韩冈交代,没一个当真为自己担心的,韩钟自己心里都烦。
他微微扬起半边眉毛,半开玩笑的说着,“侄儿这是跑不了。要是侄儿现在敢跑了,家慈能把侄儿押到家庙里面给除了名。”
“罢了,罢了。既然不想走,那就好好安排一下,战场上风险大,可不要大意了。”
王寀看了韩钟一阵,没有再多劝。
两人叔叔侄儿的叫着,其实关系也没那么亲。王厚与韩冈情同手足,王祥做了韩家的女婿,他们与韩家的关系是亲近的。但王寀幼时失怙,在乡里读书长大,成年之前与韩家兄弟还真没有太多来往。
不过不再多劝,却是从韩钟的态度中,看透了韩冈肯定有安排。人家有亲爹保着,自己就没必要在这里惺惺作态了。
“十三叔放心,侄儿明白。”韩钟谢了王寀,又道,“十三叔远来辛苦了,之二这就叫人去准备,好生歇息一下。”
“不用了,”王寀道,“还有另一桩差事要办,帮我备辆车就行。”
“进城?”
王寀摇头,“去东安村。”
“去祖陵?”见王寀点头,韩钟道,“这边有一条线直通祖陵,小侄马上去安排。”
大宋皇室的祖籍就在保州,在保州保塞县东的东安村旁,有着太祖太宗的祖父翼祖简恭皇帝、曾祖父顺祖慧元皇帝、高祖父僖祖文献皇帝三人的陵墓。在附近的皇庄柳林庄上,也留有他们的后人。
顺祖、僖祖留下的支脉,关系远了,可以不论。而太祖皇帝的祖父翼祖简恭皇帝赵敬,他有三个儿子,次子是生了太祖太宗的宣祖昭武皇帝,这一脉现在基本上都在京师。而其长子、三子的后人,绝大多数都在保州,他们都是列入宗谱,实打实的宗亲。现任的保州监押之中,就有一位属于这一支。
故而明明通往保塞县的铁路,没有必要连接东安村和柳林庄,但为了祖陵,还是修了一条三十多里长的支线过去。
韩钟说着扬手招过远处的一人,吩咐了两句,让他赶快去安排车子,回头对王寀道,“不过也不用担心北虏,他们也讲脸面,不会那么下作。澶渊时都到黄河边了,祖陵不是还好端端的?草都没少一根。”
王寀道,“就怕有人趁兵乱浑水摸鱼,守陵户监守自盗不是没有过。”
该的。韩钟心道。
三座陵寝,最早各有十户守陵,如今逐渐增加到各三十户人家照料。名义上这些陵户是不收税,不贡赋,不用服劳役,也不用参加保甲,唯一的要求就是打理好皇陵周围,为皇陵驻军提供一定劳役,其实付出的劳力和钱粮,甚至比普通的百姓还要多,不仅要在陵卫中服劳役,还要听候保州宗亲使唤。积怨早深,若是保州兵乱,他们偷光了礼器,烧了坟茔,都是赵家人自作自受。
韩钟悖逆的想法,王寀自不可能知道,只听他继续说,“还有宗室,远归远,都得照应到。祖陵和柳林庄都是不得不跑一趟,免得出了事,李大参面皮上须不好看。”
“不用担心宗室,连赵全宗一家都来保州了,其他宗室也都到保州了。”韩钟对露出惊讶之色的王寀比了个六的手势,“六趟车,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