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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第13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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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人自嘲一笑,更多人脸色黯然。

    有什么用?这是研究中,最常听到的话语。

    真正没用的是诗词,是经义。难道对医术的研究没用?难道对气象的研究没用?但就是不能拿去考进士做官,只能被说成没用。

    “但我要说,有用,有很大用处。因为氧气的存在,铁不可避免要生锈——对了,五年前被放进密闭烧瓶中的铁片,现在还没有生锈,而对照组的铁片,则早就锈光了。”

    这是几年前,出现在《自然》上的一个实验,时间跨度很长,今天总算是公布了结果。

    “可见钢铁生锈,与水无关联,而与水中溶解的氧气有关——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因为现在有发现,‘鏱’能防锈,当精炼过后的铁中,掺了一定比例的‘鏱’和‘铧’,其强度远超寻常的生铁熟铁,也在百炼钢之上,更重要的是,将比例稍作调整,新的合金就会极难被锈蚀,甚至丢入盐酸,硫酸,硝酸之中,腐蚀得也很慢。”

    场中一点点骚动。

    不锈钢的意义,不用韩冈多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莫说在场之人,就是随便在街边拉一个成年人,问问他不锈钢有什么意义,他肯定能说出一二三来。

    “现在的成品还很少,主要是‘鏱’和‘铧’暂时还很难炼制。只能做几柄传世的神兵利器。不过,更可以用来制造车床上的刀具,去加工钢铁。所以说,一件事,好与不好,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头脑去想,更要用事实做见证,不能随便一看就下定论,更不能因为其物不古,便觉得没用。”

    韩冈稍稍停了一下,所有人都很认真的在听着他的发言,越来越多人听到消息后,赶了过来,聚集在着院中。

    韩冈稍稍提高了一点嗓门,“说到头脑,这又是一个今人胜古人的例子。孟子曰‘心之官则思’,又所谓心猿意马。人之思虑,其由心发,古人是如此认为的。”

    韩冈没提‘从心所欲不逾矩’,但在场的人,比起孟子之言,当然更熟悉孔夫子的话,一个个都联想了起来。

    “但是现在,我们通过数以百计实验,数以千计的例证,终于证明了,他们是错的。”

    冷热痒痛,都是通过神经,传导到脊髓,再从脊髓传到大脑。而人和动物的行动,又是由大脑控制,经由脊髓驱动全身。

    为了证明这个认识,河东军医院的医官们,将不知多少实验动物用各种办法弄死弄残。为了确认五脏六腑的作用,又不知多少实验动物被弄死弄残。

    这些都是古人没做,而今人做了。相比古人的话,今人的实验更有可信度——你不信,可以做个实验自己验证一下。

    但没人敢直说孔夫子是错的。

    当初在看到论文的时候,很多人就已经在这么想了,可是在公开场合,还没人敢说出来。

    现在韩冈说了。

    “心脏的作用就是输送血液,将富含氧气的动脉血从肺运到全身,再从全身将缺乏氧气的静脉血运到肺中。绝非古人所言,思虑皆出此处。”

    韩冈视线扫过院内,强调道,“纵圣贤亦不能无错!知识通过观察和总结而来,通过印证而被世人认同,通过书本和教导来传与后人,这是积累、传承和修正过程。上古之人穴居,而后有有巢氏。上古之人生食,而后有燧人氏。而今人之居,不仅远胜有巢氏之时,亦胜过三代之时。今人之食,不仅远胜燧人氏之时,亦胜过三代之时。故而今人智识是学自先人,又加己识于其中。其胜于古人,乃是理所当然。不胜之故,乃其不学不思也。”

    宰相的演讲,主旨既是今人胜古。

    即使区区学会的会员,在知识上,也能胜过古之圣人。

    腾起的虚荣心和自豪感,于每一位在场会员心中盘绕。

    同样的话,亲耳从宰相口中听来,感觉远比《自然》上的评论更直接,也更有煽动力。

    同样的话,说在会员们刚刚抵达时,和说在已经感受到学会作用的现在,给人的感觉亦是不同。

    章回的心中一片火热,恨不得立刻就投身到下一轮的研究当中。但耳边却听见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友人疑惑的低声,

    “相公……这是要做什么呢?”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74)() 
文府正是兵荒马乱一般的风景。

    前院停了七八辆大车,十几堆箱笼摆在一旁。

    十几名家丁在太阳底下忙上忙下,将箱笼摆上大车,

    为了文府的体面,这些家丁都没打赤膊。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结起了一层白花花的盐渍。

    几名家丁站在箱笼堆成小山的大车顶端,正整理着抛上去的绳索。看见文及甫回来,蹑手蹑脚的跨过箱笼,跳下车来,跟同伴们一起,向文六衙内行礼。

    马车上的箱笼摇摇晃晃,文及甫抬头看得直皱眉头。

    如果是一路坐马车走官道回洛阳,肯定不能这样装货。但只是出城去车站的几里路,倒是不用担心装货太多,路上一颠簸就断了车轴。

    迎上来的都管察言观色,立刻就冲着家丁们大声叫道,“都绑紧点。”

    家丁们立刻忙碌起来,刚刚下车来的几人,又开始往车上爬。

    “还有多久。”文及甫不耐烦的问道。

    “快了,快了,六郎放心。”都管没口子的保证。

    “申时前一定要弄好,送到车站装车!”

    文及甫说完,就往里面走,身后又听见都管的叫声,“再快一点。别偷懒,仔细你们的皮。”

    文及甫的脸色阴沉了几分。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如果是过去得用的管家,一言一行都带着簪缨世家的风范,绝不会如同粗汉一般大呼小叫。要催促家丁,不要说话,一个眼神过去就够了。

    可府中的几位老都管,在之前的案子中,都被拘入衙门一并审问。

    为了能脱身,不得不将罪责推到他们身上,这才让文及甫兄弟能够脱罪和减罪。

    文府在开封洛阳两地,总计十几名同时受拘的大小管家,两个被定罪,流放西域,遇赦不得归,一个在狱中重病,放出来两天就死了。剩下的倒是都释放了,也不知他们在狱中招了什么,不敢再放在身边,全都赶去乡下的庄子上了。

    少了这些得力的身边人,新上来的一没经验,二没能耐,家里许多事都乱了套。这样的小动作,也许称不上狠辣,却让人恶心透了。就像出去办的事,一点点的小绊子,让人实在是忍无可忍,却又发作不得。

    让人通传了之后,文及甫走进书房中。

    只有文彦博一人在书房中等待回信。文及甫的两位兄弟在释放后的第二天,便被文彦博匆匆赶上了列车,返回洛阳将养。只剩文及甫一人在身边服侍。

    “都安排好了?”文彦博放下手上的报纸,问道。

    似乎是因为赌了一口气,文及甫感觉自己的父亲这几天来反而更加精神焕发。

    “已经好了。”

    文及甫没提安排回洛阳的专列时,在铁路局里,受到的诸多刁难——若是文彦博想得到,也就不用多说;要是想不到,说了,反而会惹老父平白生气。

    文彦博的态度中,也看不出他是想到了还是没想到,“那就早些回洛阳。”

    在东京城中,灰头土脸了一番之后,文老相公终于不再把自己的脸皮往两府诸公的巴掌上凑,收拾行装,灰溜溜的准备打道回府了。

    在外人看来,就是这样。

    但文彦博绝不会承认,他这不是逃窜,而是转进,要换个方法继续进攻。

    “六哥,你准备好,回去之后,就选个议员出来。到时候,看看韩冈会怎么办。”文老相公拿下鼻子上的眼镜,拿了块麂皮擦着本是光洁无痕的镜片,“既然韩相公如此热情,我等又怎么能不识好歹,自当共襄盛举。”

    “儿子知道了。”文及甫点头。

    不管最后大议会的议员名额怎么分配,落到一州一府上的名额,终究不会多。僧多粥少,以文家在洛阳的势力,最多也只能拿到其中一个大议会的议员名额。在几个兄弟里面,落到自己的头上,文及甫当然不会拒绝。

    “为父已经写了信,劝说几位老朋友也出来选个议员。想必三位相公定会乐见其成。”

    文彦博得意洋洋的捻着白须。

    文家寄信,现在使用的是朝廷的邮政系统,被拆看已经是意料中事。

    如果看到自己,终于不再争论,‘俯首低头’,章惇、韩冈的脸色,想必会很好看。

    文及甫没有附和,等了一下,道:“大人,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文彦博不在意的睁开眼。

    文及甫道,“儿子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韩冈出城了。”

    “出城?”文彦博两条雪白的长眉皱起,“去哪里了?”

    “应该是往自然学会的会所去了。”

    ‘哦。’文彦博像是松了口气。“就是那个自然学会的第一次全国大会?苏颂去了三次,他也该去了。不知又会有什么新奇东西。”

    文彦博的口吻,就像是在看百艺表演的时候,猜测下一个节目。

    文及甫的眼睛落到了文彦博方才正在看的报纸上。

    头版,二版,三版都少不了有关这一次大会内容。甚至压倒了正在举行的大议会筹备会。

    好奇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对身边常见的事物,突然冒出个让人匪夷所思的论点来,这当然会吸引到绝大多数人的关注。

    浮力原理为什么能引起轰动?就是因为从再寻常不过的河船上,引申出了一个让人瞠目的飞船。

    相反地,经义不论做得多好,也就只有些儒生会感兴趣,即使有什么超乎想象的新释义,也只能惊到几个内行人。

    蒙学之中,讲习经义的课程上,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人会昏昏欲睡,但换成是各种各的新玩意儿的自然科,十个里面倒有十一个会兴致高昂。

    文彦博感受到了儿子的视线,一张老脸上看不出羞恼,语气中倒是泄露了几分,“老老实实的造枪、造炮、造蒸汽机就好,掺和什么大议会?”

    文彦博并不是反对韩冈所带来的一切,他的鼻子上还架着究虻乃а劬怠

    回想起二十年前没有眼镜的日子,文彦博已经无法想象若没有眼镜问世,自己这二十年要怎么过日子。

    就算是闭月羞花的绝代佳人,如果看不清面目,也跟粗笨的村妇没有多扫区别。

    对因大量的人体解剖而为人诟病的河东军医院,文彦博在痛骂其丧心病狂之余,也很享受军医院的研究在医学上带来的进步。

    去年的这个时候,已经去世的王拱辰的曾孙子,突然患了绞肠痧,一干内科圣手束手无策。王家人,只得签了生死自负的协议,将其送上手术台。虽然风险很大,但还是安安然然的救了回来,只是肚皮上多了一条蜈蚣样的长疤。

    按洛阳医院的说法,现在只需要发明一种强效杀毒、防止感染的药物,就能将开膛破腹的手术推广开去,日后再不用惧怕绞肠痧等过去的不治之症。

    文彦博觉得这样的研究很好,医官们将一辈子的精力都投入进去,没必要掺和什么政事。研究蒸汽机的就一辈子去研究蒸汽机,弄上车,弄上船,能弄上飞船就更好。还有研究天文地理的,有专门的衙门养他们。研究格物之道的,就一辈子在里面研究,不要想着干预国事。

    所谓各司其职,士大夫秉政治事,小人则尽可去做医卜星相,去行农、工等事,只要不造反,朝廷会很乐意见到一个对国家有所裨益的技术。

    “可是,大人。”文及甫道,“苏颂,韩冈如此看重学会,会不会这一回选举,他们会将学会会员派出来参选?”

    “都是些不成器的。成器的早就去考进士了。”文彦博并不是很担心,自从太宗、真宗大力抬举进士,只要读书,无不是先去考进士,考不中进士的才会去研究其他东西。

    “可进士都不会留在在地方上,留下来的人里面,很多都是自然学会的成员。”

    而且韩冈还在鼓励士人去考诸科。尤其是明算,明工两科,都是韩冈的自留地,只要去考这两门,都可算是他的徒子徒孙,至少也是受到了他的恩惠。

    进士的数量不多,诸科的数量也不多,但相比起进士的远大前途,诸科就差了许多,留在地方上成为议员的诱惑力,可比在朝廷里面做官要强很多。

    “缓不济急。”文彦博依然不屑一顾,“试问学会会员里面哪个更多?贫户,还是富户,官户?”

    富户,官户,早就有了自己的倾向,大多数还是对新法颇多微词,如果有改变的机会,为什么不改变?

    学会会员也许对韩冈有感激,有崇敬,可作为家族中的子弟,又怎么可能与家族为敌,最后肯定会遵从家族的意愿。

    什么叫做底蕴?什么叫做世家?什么是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

    绝不是一家贫户出了一个进士,就能算士大夫的。区区寒门子弟,即使做到宰相,也绝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关键。

    文彦博呵呵阴笑,又一次重复这几日一直在说的话,“让那灌园小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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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75)() 
“韩相公去了学会。”

    “嗯。”

    “杨潜古【杨汲】午后从封丘门出城去了。这几日他从北门出城多次,可能都是去会他的外宅——杨潜古的外宅就安置在门外的三清台……但孙儿觉得没那么简单。”

    “嗯。”

    苏象先抬头看了眼祖父。

    苏颂靠在躺椅上,眼睛闭着,只有简短的鼻音回应,根本弄不清他到底睡没睡着。

    苏象先嘴动了动,然后低下头。没能得到预想中的反应,他只能继续念着手上的密报。

    “沈枢密告病,铁路总局诸官登门探问,只有方兴未至。”

    “嗯。”

    “王中正午后出宫,去了郯国公府上。”

    “嗯。”

    “王舜臣今天又带着人去赛马了。”

    “好逍遥。”

    苏颂终于睁开眼,有了点不同的反应。

    宰相、枢密、议政的行动,都没能让他一开金口,反倒是王舜臣这个粗鄙武夫的消息,得到了苏颂的反应。

    苏象先想了想,试探道:“这一位是在西域独尊独大惯了。”

    “提三千兵马远征荒漠万里,以万余孤军镇守西陲十年,性子弱点,早就给人吃了。”

    “怕是在京师待不住。”苏象先大胆的说道。

    苏颂瞥了孙子一眼,重又闭上了眼睛。

    苏象先一愣神,然后低下头去,双颊火辣辣的,羞恼的火焰在心中满溢。

    苏颂忽然又睁开眼,充满了压力的眼神,仿佛一盆冰水浇到苏象先的头上,“没其他事了?”

    苏象先明白方才的失态,让自己在祖父面前大大丢分了,忙收拾心情,答道:“还有是潞国公的事,刚刚上车回洛阳了。”

    “嗯。”苏颂对文彦博的行动,看起来毫不关心,只是他却向苏象先问了意见,“有什么想法?”

    苏象先弄不明白苏颂的想法,老老实实的回答道,“……潞国公老糊涂了,才一次次丢人现眼。”

    “没糊涂,精明得很,就是不聪明。”苏颂抬眼看了自己这位太爱表现的孙子,强调道,“可以不太精明,但必须要聪明。”

    苏颂就看着孙子的脸皮蹭蹭的红了起来。

    儿孙从来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人已暮年的苏颂只能叹息。

    尽管有考中进士的能力,可因为距离宰辅过于接近,就以为自己有了做宰辅的能力,相当于半个宰辅了。纨绔子弟的通病,自家儿孙从来也不缺。

    缺乏足够的自知之明,就如大议会筹备会的一干参加者。

    筹备会就是扯淡会。

    会上唯一确定正在做的事,就是浪费时间。

    其实筹备会最终公布的决议,现在就已经放在了苏颂的书房中。将会在三到四次的筹备会之后,以宪诰的名义发布。

    最基本的就只有九条,按韩冈的说法,定下来便是万世不易之法。

    剩下的怎么选举,怎么议政,都可以慢慢谈,日后有不合时宜之处也可以改,唯独宪诰的内容一字不能改易——在苏颂看来,这只是修饰性的用语,用来区分重要和不重要的条款而已。

    当然,不管韩冈的用词是否准确,这些内情是不会告诉参与筹备会的一干致仕老臣和元老子弟。他们看到的初稿,多达数十条、上百款,预定的宪诰九条便隐入其中。

    当与会者想尝试一下手上的权力的时候,便可以将这些并不重要的条款逐步删去,以示做出了退让。不论他们中间会不会有人看破——在苏颂看来,这个可能性并不小,被邀请来的人们中间,缺乏眼力的蠢货并不多——以宰相之尊,能坐下来像模像样的给人以讨价还价的余地,无所谓真情假意,已可算是给予了与会者足够的尊重了。

    在文彦博被处置掉之后,吓得噤口不言的其实并非少数,若非暗伏了内应在其中,这个进二退一的计划就要大打个折扣了。但在内应的鼓动下,加上韩冈、章惇的示弱,才两日功夫,又有好些人已经搞不清自己有几分斤两了。

    是要赞一句章惇、韩冈的准备充分,还是得叹一声利令智昏是万古不移之理?

    越是看孙子,苏颂就越会想起不知那些不知自己轻重的与会者,也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先下去吧。”苏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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