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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本心中暗叹。
古语曾言,小惠未至,民弗从也。如今韩冈欲普惠天下,民……从也不从?
熊本不知道,但他知道,吕惠卿这次是输定了。
看来没有押错庄。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12)()
吕惠卿站在半人高的穿衣镜前,年近六旬的形容正映照在清澈的银镜中。
价值千金的大幅玻璃银镜,即使是吕惠卿家里,也只有两年前给二女儿置办嫁妆时,才买了两面。
一面放进了二女儿的嫁妆中,一面则补给了早一步出嫁的长女。之后尽管几名宠妾曾经闹了两次,吕惠卿也没舍得再买——商家只收了进货本钱还要千贯出头的单价,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在吕惠卿看来,没必要如此招摇。
想不到在城南驿中倒是随便摆着。即使这里是宰辅入京才能入住的院落,也未免太过奢侈了。
还是说这样的穿衣镜又降了价?
眼镜的价格降得飞快,每年就要打个对折。吕惠卿在长安,曾不经意的发现,连衙中的小吏都带着一只单片眼镜。现如今,水晶眼镜依然存在,可更多的还是玻璃制品。
只是玻璃这一门产业,朝廷每年的收益便是数以十万计。
从眼镜到镜子,从器皿到窗户,玻璃越来越常见,从天家和高门显第,到富贵人家,再到寻常百姓家,一步步的走进千家万户。现在城市里面,有几户人家没有一个小镜子?
吕惠卿至今也没想明白,韩冈为什么要将丝织的技术扩散出去。为了收买人心,为了网罗人众,这的确能说得过去,可怎么看,也觉得韩冈做得太大方了一点,那可不是铁路。
但是如果韩冈要公开其他赚钱的技术,或是提议改进已有的技术,吕惠卿是肯定要支持的。绝不会因为门户之见,而不让气学的成员去做他们最擅长的事。
对着镜子那个苍老熟悉的面孔,吕惠卿忽的一哼——外儒内匠,耶律乙辛的说法其实没那么荒谬。
没有人服侍穿戴,吕惠卿的手显得有些笨拙,扯了下襟口,腰带又给带歪了。
耐下性子将朝服的衣襟一点点整理好,镜中之人,眼圈青黑,一脸倦容,那是半夜没睡的结果。
双手捧着长脚幞头,端端正正的戴到了头上。再对着镜子,薄薄的双唇微微抿着,就算昨夜惊闻噩耗,也没能动摇到他的心志。
昨夜连夜进入城南驿拜访吕惠卿的官员,总共有三人。
相比起新党在京城的实力,依然站在吕惠卿一方的人数,已是微乎其微。只是有三个人,已经足够让吕惠卿了解到这段时间朝堂上的变化,甚至昨日宰辅们和太后的一番言谈。
探手拿起桌上的笏板,吕惠卿随即踏出门去。不论要面对什么样的局面,他都有了足够的准备。
轻车简从前往皇城,吕惠卿区区数人的队伍,撑不起宣徽使的凛凛之威。无人知晓,这区区数人的队伍,便是堂堂宣徽使的仪仗。
抵达皇城时,城下已经聚满了文武朝臣。大臣们三五成群,人群中议论纷纷。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也不是所有人都已经下定了决心。
朱太妃回到了圣瑞宫之后,便再无消息传出。天子那边的反应也是毫无消息。太后的想法更是难以捉摸。
这些未知,已经让人觉得此刻安静的皇城,山雨欲来,狂风满楼。
而宰辅们议论的内容,同样掀起了轩然之波。似乎是刻意宣扬,两府辅弼在密室中的议论,变成了拿着铁皮话筒对全城在说话。
请求太后继续垂帘听政,宰辅们其实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对绝大多数朝臣们来说,反对也好,赞成也好,都不如什么都不说。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只要没人不识趣的提起天子亲政,垂帘听政将会顺理成章的延续下去。
这本是应该是朝臣们心照不宣的一件事,可章惇、韩冈却带着两府一起上请太后继续垂帘。
不但让太妃的心迹昭彰于世,同时也曝光天子之过,最重要的,这就逼得朝臣必须选边站了。
如果是为日后计,当然不宜开罪天子,以年纪来看,太后总归活不过皇帝。
太后在世时有多么春风得意,皇帝亲政后,就有多么伤心失意。
眼下霸占两府多年的宰执们,皇帝一旦亲政,怕是一个都不会留下来。
可是韩冈为什么不担心天子亲政后的报复?
难道他会愚蠢到认为自己有定策救亡之功,可以让天子不敢动他分毫?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熟读史书的臣子们,都知道桀骜不驯的功臣是皇帝最优先的处置对象。
那么问题来了——
皇帝还能活多久?
“官家近况如何?”
吕惠卿就听到身边有人在问。
身处人群之中,披着防寒斗篷,将朝服罩住的吕惠卿显得并不起眼。
不过当他看过去的时候,三人视线交错,那边的两人连齐齐脸色一变,匆匆散开。
吕惠卿倒不觉得他们认出了自己——看不见朝服,又是多年未上京,哪可能认出自己就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吕惠卿——而是怕自己认出他们。
匆匆一瞥,若非熟识,怎么都不可能将人分辨,可吕惠卿却是当真认得其中一位。
那一人是位京师闻人,地位虽不算高,却人脉靠山都不缺,名声也不差。厚生司一坐多年,从判官做到判司,韩冈旧年的举主,判厚生司吴衍。
厚生司与太医局本是一体,如果是他,皇帝和太后的近况,的确是瞒不过的。
但要是皇帝身体不好,大婚是为了冲喜,消息早就会传遍天下了,又何须多问?
既然什么消息都没传出来,皇帝还有精神去看他未来的皇后嫔妃,那么担心皇帝寿数不永,眼下依然是多余。
吕惠卿并不觉得韩冈有本事去算太后和皇帝的命,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
儒门子弟,原本就该是敬鬼神而远之。这一点上,吕惠卿与韩冈有着共同的语言。
但吕惠卿,终究是不可能跟韩冈走在一起的。
眼下最重要的,是告诉天子外面还有忠臣。
是郁郁而终,还是决不放弃,端得看是否看得到希望。
吕惠卿知道自己现在能给小皇帝的,也只有希望了。
……………………
垂拱殿中。
重臣们向太后拜礼已毕,各自归班。
这是常起居。
原本是宰臣枢密使以下要近职事者并武班,每日朝会的地点,号为常起居,又号内朝。相对于由不厘实务的朝臣参加、连太后、皇帝都不极少露面的外朝,内朝的重要性当然不言而喻。
而如今,内朝基本上已经变成了议政重臣共论朝政的场所,武班成员成了摆设。
韩冈曾经向章惇提议把三衙管军也归入议政之列,不过给章惇拒绝了,枢密院有发兵之权;而无统兵之重,而三衙有统兵之重,无发兵之权,将三衙管军纳入议政之列,枢密院将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
韩冈还想着将枢密院归入政事堂的掌握中,宰相兼任枢密使是有先例的。而将一干掌兵的太尉拉入伙,实际上等于是将这些武将纳入到政事堂的管辖范围之中。
三司使的任命,如今已经需要经过廷推,实质上已经操纵在政事堂。除了内库之外,大部分的财权都掌握在了政事堂手中。等到军权也同样在握,相权便可以与皇权抗衡了。
这个道理章惇当然明白,就是因为太明白了,所以才反对韩冈的提议,他缺乏韩冈的肆无忌惮,觉得应该在稳妥一点。
可惜,如果有着三衙管军的支持,韩冈可以更加轻松的面对皇帝,还有想要搅风搅雨的那一班人。
韩冈看着对面,那一班人中,现在还敢跳出来的,也就是一个吕惠卿了。
吕惠卿老了。
这是今天看到吕惠卿之后,窜过韩冈脑海中的第一个印象。
的确老了,相比起当年初见时的意气风发,几经沉浮,又在边疆蹉跎十年之久的吕惠卿,完全是一幅六旬老人应有的模样。
须发花白,面容甚至有些枯瘦,只是黯淡昏黄的双眼扫过来的时候,还是让韩冈的肌肤一阵发紧。
“老而弥坚啊。”
一旁章惇带着调笑的低语,却不是夸奖。
只差三岁的章惇,看起来比吕惠卿小了几近十岁。身为首相的辛劳,却没有带来多少风霜,相貌反而愈发温润起来。
或许是遗传,章惇的老父,耄耋之年鹤发童颜,前些日子还学了张三影一把,来了个一树梨花压海棠。被韩冈几位宰辅拿着开玩笑的时候,章惇的脸色可是有趣得紧。
现在看章吕二人的相貌,可没人能说他们是一辈人。
“吕卿在京兆数载,可是辛苦了。”
就在韩冈在想章惇他家那位真正老而弥坚的老夫的时候,吕惠卿已经上前陛见。
向太后照常例慰劳了他几句。但不提功劳,只说辛苦,太后对吕惠卿的成见当真深到了骨头里。
“关西一向难治,事务繁剧,臣以驽钝之才,只得勉强应付。每每想疏怠一些,一想到先帝和二圣的恩德,不知如何报偿,只能加倍用心。今日上殿,又得睹圣颜,实在……实在是……”
吕惠卿的话,说着说着忽的就哽咽起来。
韩冈顿觉不对,只听见吕惠卿带着哭腔:“前次见陛下,陛下还是孩童模样,时隔数载,今日再见,不意已是英俊少年。先帝若还在,看见陛下如此英姿焕发,可不知会有多欢喜!”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13)()
先帝。
吕惠卿带着哭腔的声音刚入耳,赵煦眼眶忽的就是一热,只感觉泪就要流出来。
想不到时至今日还有人记得他的父亲。
赵煦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父亲了,除了要祭拜太庙,或是教训自己的时候,身边的人都绝口不提熙宗皇帝,仿佛大宋的第六任皇帝根本不存在。
自己的耳朵里,只有太后、太后、太后。
让北虏不敢南窥是太后的功劳,国泰民安是太后的功劳,甚至这几年的风调雨顺也是太后的功劳。
先帝兢兢业业、宵衣旰食了十几年,平定南蛮和西贼的功业一下子就没人提了。
围绕在太后身边,尽是忘恩负义的奸贼,没有先帝将他们从草莽中简拔,哪里有今日的风光?
每每想到这里,赵煦的心中就仿佛有火在烧。
幸好有不惜一生令名,也要保护自己的王平章,也有看到自己长大成人就按耐不住情绪的吕宣徽。但这两位忠臣都不在京城之中,能留在京城内的,只有那群奸贼。
“果然啊。章相公说的没错,真的是哭起来了。”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赵煦不寒而栗。没有任何缘由,甚至没经过头脑,他的身子就抖了起来。
在赵煦的记忆里,这样的声音他没有听过几次,只有提及那一位戾王的时候,才会有着如此让人深寒刺骨的冷笑。
仿佛身后的温度降到了冰点之下,赵煦感觉到自己背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这是对吕惠卿有多深的成见?!如果不是吕惠卿有大功,又无把柄与人,
还有那章惇,竟然能够先一步预料到吕惠卿会在朝堂上哭起来。
赵煦先是难以置信,但看到章惇看着吕惠卿,如同猫儿戏鼠时的眼神,又猛然醒悟过来。
吕惠卿为什么要哭?
不会完全是因为心情激动,他毕竟是做了几十年官的老臣。
一番话说得动情,但细想下来,其实就有宣称自己已经成年的用意,这是想让自己早日亲政才说的话。为了将这番话说出口,吕惠卿甚至不惜牺牲名望,还冒着被御史台弹劾君前失仪的风险。
如果说刚才吕惠卿的泣诉,让赵煦觉得是这位远离京师的宣徽使有着一颗他人所不能及的赤胆忠心。现在明了了吕惠卿的话中之意,赵煦的心中依然有着同样的感动,那同样是忠臣之为。
就像金陵的王平章,为了让自己能够早日亲政,为了给自己撑腰,把孙女都推了出来。谁不知道,家族中出了一任皇后,身份就从士大夫转成了外戚。王安石为了他赵煦,赔上了整个家族的身份。
什么叫做忠臣,这样的才是。不计一身毁誉,为天子不惜自身。
可惜吕惠卿的这个计策,被章惇给预计到了。
这也不足为奇。忠直之臣,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奸佞之辈?勉强想出了一个计策,立刻就被人给看破了,反倒是成了把柄。
但接下来该怎么办?
御史台肯定会出来攻击吕惠卿殿上失仪,太后就可以趁机处罚这位忠臣,甚至可能会被改派去疫症多发的地方做知州。吕惠卿看模样都六十多岁了,这样一去,还能活上几年?
赵煦的心抽紧了,王老平章已经时日无多,再失去一个吕惠卿,朝中有威望的忠臣还剩几人?
一定要保住吕惠卿。
赵煦完全没有犹豫,在瞬息间便下定了决心。
若是太后要重责吕惠卿,他要义正辞严的站出来为吕惠卿辩护,怀念先帝怎么能是罪名?
大不了也学吕惠卿,当殿哭上一场父皇,看看太后还能不能处置自己?
想到那个场面,赵煦就兴奋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即使是太后、权相,也不能违逆人情,他这个皇帝出面保护感念先帝的臣子,纵使不符礼仪,却符合孝道,赵煦可不信现在就在殿上的那位儒学宗师,能不要脸皮的说自己错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赵煦心头一片火热。
干涉对吕惠卿的判罚,这是听政的第一步。日后渐渐对朝堂政事发表自己的意见,迟早会聚来大批忠心的臣子。
太后能垂帘听政,是因为先帝的诏书。而先帝给她的权力,不过是权同听政,能够名正言顺听政问政的只有自己。就算太后不愿归政,自己问政的权力谁敢剥夺?
赵煦想着,就看见殿中侍御史李格非步出了班列。
“好了!”太后冰冷的说着,打断了李格非正准备要说的话,“吕卿家是什么意思,吾已经明白了。你是想让官家亲政是吧?”
什么?!
如同晴天霹雳在赵煦耳边炸响,太后怎么能这么说?!吕惠卿分明没说得这么明白。
赵煦看向吕惠卿,就连这位忠臣怔住了,愣了一下方才说道,“……官家年岁已长……”
“好了!”向太后再一次十分粗暴的打断了臣子的话,纵使有苏张之辩,也得把话说明白了,吕惠卿被太后这刻意打压,一番谋划还没有正式实施就终结了。
“官家,你怎么看?!”向太后突兀的向前方呆坐的赵煦询问。
赵煦没有回答,他的心中已如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为什么不是要责罚吕惠卿?这让自己怎么说?脱离了事前的计划,赵煦突然发现自己做不到随机应变。缺乏经验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时候该给出什么回答更合适。
“官家,你说如何?!”
太后没有给赵煦思考的时间,更加强硬的问着。
赵煦发觉自己难得的成了殿中的焦点,臣子们的视线都投到了自己的身上,甚至能感觉到其中许多还带着责难。似乎是在责备他没有即刻回答太后的问题。
‘为什么要责怪朕?还当朕不知道真相?’
赵煦怒火中烧,火焰烧灼着五脏六腑,血管中也好似有岩浆在流淌。
世上无数人都在说自己是弑父弑君的罪人。自己的祖母和叔父,都借此为由,要致自己于死地。
可父皇卧病在床,谁最为得利?父皇驾崩,又是谁最为得利?
父皇驾崩,被太后和宰相直接归罪于当时只有五岁的自己,说是阴差阳错,孝心做了坏事。
赵煦曾经对此深信不疑,但随着年纪渐长,就越发难以相信此事。
将罪名归咎到一五岁小儿身上,也亏他们有脸说出口?随口一句就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天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一件事?难道不是控制着福宁殿的人最有机会,也最有可能?
‘官家,姐姐今天说的话你记好了,别对他人说……你父皇驾崩有蹊跷。’
亲生母亲只在自己耳边说过这句话,也仅仅说过一次,没头没脑,更没证据,但已经牢牢刻在了赵煦的心里。
当时福宁宫内,父皇身边都是太后安排的人,死掉的御医又是那位韩相公所安排。给自己定罪的,是他们两人,父皇驾崩后,最后得益最多的,也同样是他们两人。
自己当时只是五岁孩童,看不出情弊,但之后想过来,什么话都是他们说的,一句话定了罪,自己就成了弑父的罪人。
赵煦曾想过,迟早有一天要将真相揭露给世人,洗脱身上的冤屈,让世人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但现在还没有到哪一天,来自太后的催促,是赵煦所不敢忽视的。
仿佛张开大嘴的青竹丝,又仿佛亮出尾针的黄蜂,面对太后的质问,赵煦的双唇已全然不见血色。拳头握紧又放开,低下去的面孔有着这个年纪所不该有的怨毒和狰狞。
他想说一句朕要亲政,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到了嘴边的话,竟变成了,“孩儿尚年幼无知,又未成婚,并非亲政的时候。”
话声从牙缝中挤出来,旁边的小黄门听见,立刻放声传达了出去。而赵煦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一时间瘫软在御座上。
……………………
章惇十分遗憾。
赵煦这个岁数,正是年轻气盛,爱闹别扭的时候。现在为群臣凌迫,发脾气的可能性自是更高一点。
只要他敢说一句请太后撤帘或是朕要亲政,不孝的罪名,立刻就能加到他的头上。
没想到他这一次会这么知情识趣,章惇眼中有掩藏不住的遗憾。太后询问赵煦自己的意见出乎意料,可如果赵煦闹起脾气,倒是能彻底解决了他,但现在,却是要多等些年了。
只是眼角的余光中,章惇发现,韩冈的眉心微皱,显是对这一结果并不满意。
……………………
韩冈还是想通过臣子们的选举得到结果,而不是因为皇帝自己想法而继续垂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