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皑那日下山回到下榻的尼姑庵,夜半醒来,发现身下湿了一片。开灯,见是殷
红,便知是劳累过度,提前来了例假。没带卫生纸,又不敢惊动熟睡的女尼,只好
摸黑去敲平平的门。
平平住在隔壁的招待所。说是招待所,其实只是两间农民屋,横七竖八地摆几
张床铺。他二话没说,打着手电,翻着山走了一小时的路,敲开了供销店的门。
九月的夜在山里已经很凉了。白露刷刷地下来,湿人一身。皑缩成一团,哆哆
嗦嗦地被平平扶着走。“就到了,就到了。”可却等不到回尼姑庵。平平背转身去,
皑宽衣解带,换上了卫生纸。树梢上老鸦被惊醒。呱地一声,掀落一堆叶子。皑靠
在平平肩上,觉得已和他做了一生一世的夫妻。
可下了山没多久。平平就娶进了桔子
桔子高挑的个儿,容长的脸。说话时眉毛一挑,颧上飞起两朵桃红。桔子一笑
两酒窝,笑声脆铃似地,震得窗户嗡嗡响。桔子参加青春健奖赛,得过名次。
可皑知道,平平娶桔子,不为这些。
桔子的爸,在外贸局工作,管出国配额。平平的公司,做的是丝绸成衣生意,
啥也不缺,就缺配额。
三
日历撕了八张了,老宋还没有回来。
第九天,正是周末。中午,电话叮铃铃地响了。
凯西不接,任电话机一个劲儿地叫着。却没有人留话,叽地一声,线挂断了。
电话再响起来时,凯西心口咚咚撞了几下。老宋从来不会在出远门时打电话来,
从来不。
“凯西,借几个钱用用。三千,要三千。”
是安安。
安安住在八十里外的哥伦布城。安安开口借钱,已不是第一回。安安停了语言
学校的课,也有好几年了,在给洋人公司卖人寿保险。卖得好时,便开着她的道奇,
是着施耐尔五号香水和巧克力,来看凯西。卖得不好时,半夜打对方付款电话向凯
西借钱,三五百不等,却从没上过千。凯西不担心。安安守信,说几时还一定连本
带息还,卖了车子也还。
“你发热了?到哪里给你弄三千?”
“问你楼上那个小平头借。”
安安来肯塔基,常常是一阵风,说来就来,并不事先通报。那日来了,敲了半
天门,凯西才出来。屋里坐着一个男人。凯西也不给通报姓名,只说是楼上住的房
友。那男人讪讪地站起来,开柜子取杯子给安安倒水,主人反倒坐着不动。灰晃晃
的灯影里,凯西双颊飞着桃红。安安如此聪明之人,早就识出端倪来了,却也不道
破。
“凯西,放心,我不会说的。”
安安和凯西有默契,寄往丁香街的信,从来只说自己,不言他人。
“说了,又有什么?”凯西勉勉强强地笑笑。
“凯西,真的很急。你手头有多少,先给多少。我马上开车来取。”
钱,钱,钱。水要钱,电要钱,煤气要钱。画倒是画了不少,卖出去的却没有
几张。有钱买的看不懂她的画,看得懂的大多是些囊中羞涩之人。在家时,何曾为
这个“钱”字操过心?那个丁香街的小公房,一个月多少房租她是一应不知的。姆
妈虽不宠她,衣食住却是一手遮天地管着的。莱是妈妈上班时空塑料兜去,下班时
满塑料兜带回来的。煤票、油票、豆制品票塞满一抽屉,她是不识一种的。姆妈很
少给零花钱,可烫个头买个新乳罩之类的钱,却是随要随给的。到这会儿这个衣食
住行的“行”字,姆妈是管不了了。凯西现在熟知每天的外汇兑换率,对银行分门
别类的存款利息了如指掌,知道互惠基金是怎么回事,填报税单时神情娴熟,速度
飞快。
凯西坐公共汽车去银行取了钱,路过商场,见有人在吹吹打打地推销一种新型
贺卡。有一张印着一颗粉红色的心,被一支箭射得鲜血淋漓。上边花花草草地写着:
谢谢你!
你毫无怨言地把时间给了我,
尽管你每天都在和时钟赛跑。
你毫不犹豫地分担着我的忧愁,
尽管你自己已有如此多的烦恼。
你每天为我展示着灿烂的微笑,
尽管你生活中可以开颜的事情那么少。
凯西看得呆呆地,也不问价格,抓了卡就走。
回到家,安安已坐在楼梯口等了。
安安出国时,才二十出头,是没发育好的豆芽菜。衣裳架在身上,晃当见当的,
怎么看也像个中学生。只喝了几年牛奶,便通身上下地长圆了。无袖短衫外头的那
对肩膀,象牙似的闪着亮。脸上有红有白,一笑,那两排四环素牙一呲,青春便水
似地淌出来了。往凯西身边一站,越发显出岁月的无情来了。
“有了吗?”安安急着迎过来。安安和凯西只说英文。安安的英文纯正得让凯
西咬牙跺脚。
“九月可得还,学费在这儿呢。捷米呢?”
安安出来兜风,十有八九是捷米开的车。
“陪他妈出去了。他妈从伊朗来了,正宗的伊斯兰。捷米吹牛说装过猪肉的罐
子,洗过十次他妈也闻得出来。我不信,趁捷米不在,带他妈去了趟温迪。吃完了
三明治才告诉她里头有猪肉。老太婆本来吃得高高兴兴的,听我这么一说,哇地吐
了一地。”
安安和凯西扒在楼梯上,没遮没拦地大笑了一回。
“安安,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和捷米吹了。”
凯西并不惊奇。安安换男朋友,比换衣袋还勤快。倒是跟这个捷米,长久得有
些意外。
“这些日子,我和安迪过。碰到安迪,才知道活着还有些味道。”
安安刚认识捷米时,也是这样说的。那时安安还半天读书,半天在体育馆卖小
吃。捷米和朋友去看球赛,买了安安的啤酒和热狗,眼睛就再也没离开过安安。没
多久,安安就搬进了捷米的公寓。捷米是伊朗人,跟哥哥到美国十年了。在大学里
读航天工程博士。
“捷米整天闹我。说不在美国呆了,买张机票要回伊朗。回就回,我也不想长
久跟他过。吃他住他的钱,凑起来还了他,买个心安。”
凯西叹了口气,把安安狠命搂过来,按在自己肩上。
“这有什么,多做点嘴巴上的文章,多卖出去几个保险,就都回来了。”
凯西本想问为何不开口向平平借点钱,平平的钱换成美金也够安安花一阵的。
但看安安主意已定的样子,又想起自己与丁家的芥蒂,不便多言,只好劝安安多多
当心罢了。当下两人便分了手,各忙各的去了。
四
上海的夏天,这年居然很凉快起来。台风一场接一场,高温还来不及形成,已
被冷雨浇得烟消云散。蚊子也出奇地少了。若逢着没雨的时候,吃过汤汤水水的晚
饭,哗哗地冲过澡之后,丁香街的人们,便开始把凳子挪到院子中央,有一下没一
下的甩着扇子,东家长西家短起来,连蛟香都省了。
丁家靠着丁平平,现在是发起来了。丁兰香的手上,少说也有三五个黄澄澄的
大戒指。丁香街上,丁家第一个盖起了有进口淋浴器和抽水马桶的卫生间,第一个
装上了冷气机。丁婆婆虽是日日嚷着电费贵,却哪里抵挡得住这现代文明的诱惑?
衣裳是再也不手洗了。那把镶了蓝布边的大葵扇,早锁进柜子里落老尘去了。
“慕容姆妈,到这厢来,开了冷气,阴凉阴凉。你那屋关了一天窗,嗷热哩。”
丁婆婆端着冰镇绿豆汤,从厨房里出来,这样大方地邀请着慕客婉约。“侬也真是,
一塌瓜子就侬一家头,还拎什么马桶。上我这里用一用就行了。这里又没什么男人
家,没啥不方便的。”
慕容婉约傲慢地摇摇头。
这丁家,算什么东西呢?竟这般风风光光起来。三代数下来,也没有一个上过
正儿八经的好学堂的。丁老大只不过是个做小本买卖的,丁兰香连小学都没毕业。
那安安出去只念了两天英文就念不下去了。平平就不用说了,签个名也得拿图钉按
住才不飞起来。皑皑,皑皑是三年级就得了全国少儿画展名次的呀。皑皑的爸,皑
皑的爸,哦。慕客婉约的心咯噔了一下。那年在波兰给他戴杰出青年奖章的时候,
他比皑现在还小了很多。
丁家现在也冷清起来了。安安走了,桔子家在外头分了房子,平平和桔子搬出
去另住了,十天半月不准地回来一次。平平回来,早三五分钟前丁香街的人保准就
全知道了。摩托车蹬得路面石子叭叭地飞。后座上有时坐着桔子,有时谁也不坐。
平平回来,和院里的女流之辈没什么好聊,只找东厢的胡国伟。慕容婉约夏天
也格得严严实实,纹丝不露地,一个人坐在屋里守着皑寄钱买的电视机。顺风时,
在院里叭叭的扇子声中,慕容婉约听见平平和胡国伟商谈合股出口工艺品的事。
桔子来时,一院子都飘着她的香水味。桔子没有生育过,身材还是紧紧的,脸
儿依旧是粉脆脆的。穿着无袖连衫裙戴个宽边白草帽,背后咋一看,还是二十二三
岁的样子。只是言语少了很多。搬张凳子往院里一坐,招呼过“姆妈”、“外婆”
之后,便不看天。不看地,也不看平平,只望着手心,眼神漂在几百里之外。
皑,可怜的皑。皑比桔子大不了多少,一笑却是一脸细细的皱纹了。寄过来的
照片,一张比一张显得苍白疲倦。皑太矜持,皑长得太平常,皑不懂穿着,皑太往
心里去,皑不会有男人喜欢的。慕容婉约隔着竹帘子看桔子,心便一抽一抽地疼起
来。
自始至终,没听皑说过一声她喜欢平平。平平娶过桔子来,隔空房里日日传来
桔子响铃似的笑声,震得板壁哗哗响。皑夜夜蒙着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小竹床上。
过了三更,思量着屋里人睡着了,才敢翻一翻身子。那夜回得竹床嘎嘎响,慕容婉
约再也忍不住,黑暗中唤了一声“皑”。皑吃惊地坐起来,低低地辩解着:“姆妈,
床上有虫子咬,睡不着。”
皑能装下多少心事啊,就和她一般。那时她怀着皑,上头号召深入生活,援疆
援藏,他报了名,她说过一句拦他的话了吗?她吐着酸水送他上的火车,只说去一
年,谁知这一去就是十五年,回来时儿女成行了,却不是她的。她不是把牙咬紧了,
照旧做她的总工程师,照旧把皑养大了吗?
幸亏当时下狠心推皑出了国。拿了签证皑还指望姆妈会说:“真要不想去就呆
下来吧。”可慕容婉约一丝一毫也不松口。皑到十三岁还不敢划火柴,坐公共汽车
总是坐反了方向。刚去了那边,头几封信还封封嚷着要回来,后来就安静下来,只
说要争取办画展了。桔子,总有一天,你会老丑而去的,可皑的画会一直挂在大厅
里,被人记着的。慕客婉约这么坚定地想着,日子也仿佛好过许多。
茉莉花香一阵接一阵的时候,慕容婉约生起病来了。开始只是四肢无力,腹部
微痛,只道是暑天难将息,也不放在心头,照旧早出晚归地忙。有一天下班刚从自
行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掏出钥匙开房门,便两眼一黑,栽倒在门前的草垫上,两
个裤管一片殷红。
第一个发现她的是东厢的胡国伟。用自行车驮了去医院,诊断是胃溃疡急性大
出血,当即动了手术,切割了三分之一个胃。丁婆婆慌了神,便说往美国给皑挂长
途电话,却被胡国伟死死拦住:“好了再告诉吧,她一个孩子家,说了,又顶什么
用?也是白着急。”
于是,丁家胡家便轮番守起慕容婉约来。丁兰香和胡国伟白天上班,便值晚上
的班。白天里是丁婆婆来来回回地跑着,送吃送喝的。这时的慕容婉约,便纵有一
万分虚荣矜持,也实在撑不起那个英雄了。浑身软软地躺在病床上,吊着个盐水瓶,
也只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地听人服侍了。
平平闻讯来看过一回,没带桔子,却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包装上全是洋文。
“慕容娘娘,有需要的事,开口就是。出院我叫车接你。”夕阳里,慕容婉约发现
平平见老了。三十多岁的人,头上竟有了白发。丝绸衬衫底下,胸肌还是鼓鼓的,
腰却微微有些佝了。
平平坐在慕容婉约的床前,讪讪地,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后来,拐弯抹角地,
终于提到了皑。自皑走后头一回,他细细地问起了皑的近况。
五
黑暗里,凯西听见车库的门慢慢地升起,便猜想是他开着夜车回来了。老宋的
丰田车已经很老了,起动、熄火都要喘一阵气。扑哧、扑哧哧。那脸,一定又是流
着汗,涨得通红的。
是他。
他住楼上,她住楼下。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只是两条平行线,并不相交。
上下楼梯时见面,彼此侧着身子让过对方,客客气气地问一声:“上学了?”“回
家了?”便再无他话。他有家,妻子带着儿女在芝加哥读学位。而她那阵子,夜夜
梦见的都是桔子猩红的唇。
他没有一个往来的朋友,回家便放音乐。音乐顺着薄薄的板壁流到凯西房里,
让人听了想哭也想睡去。
终于有一天,平行线变换了角度,相交了。
那天,凯西的煤气炉点不上火,煤气漫了一屋,她想起他有时从楼梯上过,身
上有烟味,于是便去借火。
门没关严。过过门缝,凯西看见了他扶着提琴的背影。那些似水般的旋律,原
来,是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的。凯西突然结巴起来。
他过来开门,脸却惊异地僵在半明不暗的灯影里。那时还在冬天,她没有换下
睡袍,头发散乱地堆在肩上。那是他唯一的一件睡袍,是从烘干机里抱出来就接着
穿的。那是妈妈知道她要走,托隔壁的胡国伟,从工艺美术商店开后门买的。毛绒
绒,粉红色的,胸前绣着一只雪白的兔子。
“有,有,有。”他忙不迭地从牛仔裤口袋里翻出打火机。凯西看见了他的手。
五指长而光洁,一如任伯年的仕女图。指缝里却有灰灰的泥垢。男人觉察出来了,
便把手死死地揣在裤兜里。
她想道了谢就走,却听任他从身后叫住了自己。
“我看过你的画。有一张是画畲寨的,很浓的晨雾。”
那是极小的一幅画,莫名其妙地被选在华东六省市的青年画展上。那时她刚出
校门。那时她年青而又狂妄,那时她一心要标新立异。那一段,早就被人忘记而不
再提起。她在这里,摸爬滚打。一切从零开始。而他,却记得。凯西不免受宠若惊
了。
于是便邀着他一起吃晚饭,那日,她切菜,他掌勺。笨笨拙拙地,两人也做出
了三四个菜。她知道了他叫宋之汛,是北京人。也知道了他爱琴如命,却为了活命
学了计算机。
后来,便常常来吃饭了。周末买菜,会顺便开车捎上她。拿房东笨重的吸尘器
上楼时,也会先把她的房间清扫一次。她请他评她的画,刚开始,他只酸文假醋地
挑些恭维的话说。到后来,也忍不住道出一些真心话来。她嘴上虽不是很受用,心
里却也服他。
再后来,他进她的屋,便不再敲门。渐渐地,她也不再梦见桔子了。在似醒非
醒的时候与他不经意地说起平平和桔子,也好像是在咀嚼一块年代久远,已经失却
了弹性的,不知是何滋味的糖。
凯西听见他在楼梯口的垫子上蹭鞋底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上来,脚步在她的
房前停住。她的房门没有锁,可他并不推门进去,只是轻轻地,隔着门,问:
“凯西,要是你还没有睡着,就把灯打开。”
结过婚的男人有诸多的好处。下雨天进门前知道把雨衣上的水甩干净,免得弄
湿地板。开车门时知道先开乘客座那边的门。亲近时知道先刷牙再含一片薄荷糖。
记得住她喜好的颜色和爱看的书。能和她一起笑,一起沉默,却又从不打听她的过
去和将来。
凯西觉出了黑暗的挤压,心跳得满屋都听得见,终于下了床,开了灯。
他进来,又黑又瘦,似乎有些腼腆地,怯生生地走到她的床前。
“凯西,给你带了一样东西,你一定喜欢。”
他有时也给她买些花花草草的小东西,却从不是那边回来的时候。
凯西懒懒地斜了一眼,是硬面的八大山人画集,是她找了很久的。
他是和那个女人一起逛唐人街书局的吧?“我同屋住的一个同学托我买的。”
他会这样对她说。“他很喜欢画画,也画得不错。”
于是凯西在灯影里嘿嘿地冷笑了。
他把她的脸扳过来。“好吗?这两天?”
她却固执地扭过脸去。有温热的泪水溢出,湿了脸颊。
“我给你买了些花旗参,寄给妈妈。这东西手术之后调养最好。”
他说起她的家,从不用“您’字。
他对那个人,是不是也用同样的语气?
她一扬手,把塑料盒子从他手中打翻。切成段的西洋参,硬梆梆地散落在暗绿
色的地毯上,像僵死了的蚕落在隔年的老桑叶上。
他一时没有说话。后来,还是端着小灯,跪到地毯上,一支一支地把参找回来,
整齐地放口盒子里,摆到床头柜上。
她扑上去,咬住了他的肩膀。咸咸地,她尝到了他身上的汗味。
他揽过她,擦她满是泪痕的脸。
“凯西。凯西。哦。我要离婚。”
六
肯塔基的夏天,长得让人不知如何打发。
凯西在图书馆打工,在图书馆读书,在图书馆吃饭,顺便也把图书馆的冷气用
了个够。到图书馆关门钟声叮咣乱撞时,回到没有空调的公寓,常是半夜之后了。
屋子朝西,晒了一天的太阳,凌晨的露气都不足以驱走一屋又湿又浓的热流。凯西
苦夏,两只眼睛成了两口黑古隆冬的井,颊上的雀斑,汗一泡便成了紫酱色的。懒
懒地,便不怎么动笔。偶尔动几笔,竟画出几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