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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待婢子回过县主后,姑娘再去吧。”
檀生含笑颔首,丁香礼貌告辞,官妈妈跃跃欲试。
官妈妈一晚上都憋着劲儿生气!
她想揍那几个贼人很久了
瞧瞧他们造下的孽!
把好好一个姑娘都逼成个骗人的神棍了!
故而当丁香复命回来,檀生二人刚到船舱下层,借着昏暗日光看那四个贼人颓得像狗似的趴在地面,官妈妈便如点燃的炮仗,一冲而上,“啪啪啪啪”四手联揍,把那四人打得直发懵。
说好不动武。。。
怎么一来就扇耳光呢!
船老大颇为怨念一抬头,便见檀生期期然立在梯步上,眉梢间神色淡然,居高临下冷冷看着阶下诸人,不觉大惊失色,结结巴巴,“你…你…你们不是被烧死了吗!”
檀生目光发凉,伸手一指,向身边的管事道,“劳烦管事将这位留下,其余三人分别关押吧。”
翁家管事大手一挥,便有五六个身强体壮的家仆一窜而上,押在另三人的肩胛骨上迅速撤离。管事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檀生身后,看檀生转过身来把舱门“砰”的一关,那船老大随即身形一抖,连声高呼,“我只是个撑船的!船上烧起火,我就跳下河逃命,这也是人之常情啊!不救船客,能算多大的错啊!”
檀生再找管事要了一张纸,一支笔,写写涂涂许久,任那船老大在耳边高呼求饶。
第八章 审讯(二)()
良久,檀生抬头,仔细审视船老大。
这是最底层的船舱,暗无天日,水牢阴冷。
船老大被拘了一个半夜再加一个白天,早已形容憔悴,身上的棉布衣裳被水泡得脱了形,脸上皱巴巴的,下颌窄,天庭低,原就不大的小眼聚在一起,像两颗冒精光的绿豆。
这种面相的人生来无大义。
檀生手执狼毫笔,手一歪,笔头规律地敲在木案上。
“咚咚咚”的声响,不大不小,好似敲在船老大的脚筋上,敲一下,船老大抖一下。
待敲了三刻后,檀生什么话也没有,偏头吩咐管事,“劳烦管事将他拖下去,另带一个人上来。”
“随意带个人吗?”管事问。
檀生笑言,“不,带个子稍矮的那个上来。”檀生眼底朝船老大一扫,漫不经心道,“那小矮子眼神涣散,唇薄脸方,可见既爱财又软弱,诈上一诈什么都肯说。”
船老大猛抬头,眼神惊愕,“你会看相?”
檀生笑,“否则我怎么会算出夜有水贼,提前弃船保命呢?”
船老大脸色剧变。
檀生转过头,提起手中的宣纸向那管事扬了扬,语声平淡,“到时候我就说,这张纸上都是船老大吐出来的东西,只是还没吐干净,我需要找他复核一遍——比如受了谁的指示,再比如收了多少银子。那小矮子家中尚有生着病的八十老母,我把银子往他跟前一推。管事,你觉得他说,还是不说呢?”
感恩水匪和船老大的骂战。
感恩自己听得懂江西话。
感恩她爱看戏的癖好。
让她在此起彼伏的骂娘声中得到这么多信息。
那管事极聪明,佝身恭顺,顺着檀生的话,“必是说的。人在江湖飘,又有几个讲道义?那矮子见船老大开了口,还管什么兄弟情义呀。为求自保,必定竹筒倒豆子。他若老老实实说了,咱们就不把他送官了,还给点银子算好处费。”
檀生笑道,“给点好处费,举手之劳罢。”微微一顿,再朝那船老大瞥一眼,“只可惜有些人拿不到。”
船老大听完檀生的话,再看檀生手里那张纸上,水牢没窗户,烛光透过那张宣纸昏昏暗暗地照了过来,宣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很能糊得住人!
他死也想不到,这小村姑竟然知道他们是收了银子,受了指示的!
等等,这个小姑娘真的是算出来的?
可如果她在诈他,她又怎么知道小矮子爱财,家里还有个生病的老娘?
如果小矮子真以为他松了口,照小矮子的性格,必定会一五一十全吐出来!
到时候,小矮子倒抱着银子回去伺候老娘了,他怎么办!?
真见官,下狱?
船老大眼神飘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谁说不是说呢?”檀生一伸手,从管事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咚”的一声放在桌子上,露了个角,里头是白花花的银子,“这便宜银子好拿得很。”
檀生不再看船老大,扭头吩咐道,“管事,让人把小矮子押上来吧。”
管事应声开门,低声吩咐候在门口的小厮,折身回来后把门重重关上。檀生靠坐在太师椅上,神容无比淡定,手里的狼毫笔头规律地敲打在扶手上,闷闷的声响在安静的水牢里显得很大声。
突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檀生手一挥便有两个家仆出列,前去拖拽船老大的胳膊,船老大方如梦初醒,连声高呼。
“我说!我说!我知道得比他多!”
檀生掌心往下一放,那两家仆当即松手,船老大“咚”的一声五体投地。
船老大发问,“不报官,好处费。。。姑娘可没骗我?”
檀生身体朝前微倾,素指一翘,眼神澄澈,轻声问,“你看我像骗人的人吗?”
船老大抬眼一看,一个小姑娘罢了,气派虽不错,可也只是个小姑娘而已,船老大低了头。
檀生笑问,“你是正经跑船的船家?”
船老大刚胸口直撞地上,如今才觉出痛来,“是…”
除了偶尔做一下和水匪勾结的副业。。。
“你可知谁要杀我?”檀生单刀直入。
船老大一愣,再看看桌子上摆放着的白花花的银两,舌头舔了舔起裂的嘴唇,“我…我不知道…赵家先在码头找船,给了我二两银子说是来接姑娘你回南昌,钱虽然不多,但都找上门了,我当然要接这笔生意。又过了几天,两个老婆娘又来找我,一开口就是二百两,问我杀个人干是不干…”
檀生面色如常,微微点头,让船老大说下去。
船老大再舔舔嘴唇,“她们说,她们都打听清楚了,我以前伙同。。。那几个…做了点儿生意…她们说这回照旧…保我发笔横财,还不被官府发现…”
这生意无外乎杀人越货。
“赵夫人托你接的人,你也敢当成生意做?”檀生出言打断,“不怕你接的人是官家出身,东窗事发后你吃不了羊还惹一身臊?”
船老大脖子一梗,“我当然怕了!”
檀生柳眉一挑。
船老大声音弱下去,“可那妇人说,姑娘你就是个老仆的种,死了就死了,赵家也不会多追究。我顶多在安义县躲上个三两日,等风声过去了,我再出来也是一样…后来我想…若真是接送官家小姐,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在码头找船?更何况,还只给二两银子…”
一个正经出身的官家姑娘,二两银子就能出个船?还是租的胳膊都伸不开的白蓬船?
船老大这思维很缜密。
檀生点点头,表示无可反驳。
“所以你就又接了这门生意,跑一趟船,挣两份钱?”檀生抿唇笑。
船老大迟疑点头。
檀生循循善诱,“是你负责和水匪接头,也是你负责按劳分赃?”
船老大再点头。
船老大就是个二道贩子,黑白都吃,别人找到他要做门见不得光的生意,由他再去找其他人手来协助完成,中间赚个差价。
檀生再笑问,“江西码头上,你这样的人可多?”
船老大脸上的肉抖了一抖,说起自己的职业有些自豪,“既能跑船,又要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这样的人物,在码头也不多呀
!”
檀生想知道的都问得差不多了,看向船老大的眼神瞬间凉了下去,缓缓起身,把桌子上裹银两的包袱收起来伸手递给那管事,笑着道谢,“劳烦老夫人借出来银子。”
船老大心下大悸,脑袋像被板凳敲了三下,他陡然醒悟!
他妈的!
这小丫儿打算诈的根本不是小矮子!
想诈的明明是他!
这个死丫头装腔作势这么久,诈的明明是他!
船老大瞬时惶恐,终日打雁,却遭雁啄了眼,这死丫头一来就给了他个下马威,说准几件事让他方寸打乱,再说要去诈小矮子,软的硬的一起来,叫他既慌了神,又被银子晃了眼,还怕被小矮子抢了先!
江湖上混,最忌讳就是慌乱!
一慌就乱,一乱,啥都跟着别人走!
“姑娘。。。姑娘!小的我有眼不识金镶玉,被钱糊了眼!小的我有罪!”船老大的手在地上乱抓,慌忙开口,“姑娘,你开始说不骗我的!姑娘!”
神棍神棍,用的是心,骗的是人,拿的是钱。
凭自己本事骗的人,有啥好说的?
檀生本已把门拉开了一条小缝,听他这样说,站定步子,半侧回身,侧脸正好囊括在缝隙的柔光中,只见小姑娘轻蔑一笑,眉梢一调,眼神凉薄且嘲讽,话语轻轻的。
“你也是三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这么天真呢?我说不骗你,就真不骗你了?”
第九章 重逢 (一)()
云卷风起,斗转星移。
船舱正厢,白日里那管事正口若悬河地说着故事。
别的暂且不提,这管事表面看上去方正木讷,可一开口,就知道他大约很爱看戏。
“…谁知那赵家姑娘案板一拍,惊得那船老大浑身哆嗦,再诈他要提小矮子审讯,船老大心下一慌,一五一十全吐出口来…之后一问,谁曾知原与那船老大接洽之人是两个蔫儿坏的婆子,二百两银子就要买那赵家姑娘活生生一条人命,哎唷那喂,这可如何是好!”
管事手一抄,将檀生白日里诈船老大的场景表演得惟妙惟肖。
坐在管事跟前的共有四人,平阳县主头戴抹额,面红发润;翁笺拢着一只白绒貂毛袖笼子靠在平阳县主身边,下列左右分坐二人,左侧之人高鼻宽额,面貌俊秀,英气勃勃,右侧那人玉树兰芝,白面浓眉。
这二人分别是平阳县主嫡亲长孙,翁佼与长女翁照之子,许仪之。
翁佼见那管事唱作俱佳,默默别过眼,不忍直视。
再一看,自家祖母与自家妹子一个傻得呵呵笑,一个看得不转睛,便当即深吸一口气。
翁家的男人都太靠谱了,他爷爷前朝后宅一把抓毫不含糊,他爹明说不爱年轻美人儿,守着他娘就能过一辈子。故而,翁家的女人们实在是很单纯可爱。
换言之,翁家的女人在内宅斗争的戏码里决计活不到第二出。
翁佼摇摇头,凑过脸去,对自家表弟许仪之轻声说道,“这位赵姑娘不简单。”
许仪之轻哼一声,示意他继续。
翁佼再道,“诸葛唱空城,是在跟司马懿玩心理战。这赵姑娘小小年纪,和那老油子艄公也玩了场心理战——今儿早晨那场戏不过就是个赌字,赌谁先沉不住气,那船老大被逼得心浮气躁,搭了赵姑娘的话茬就是个输字。你说这小姑娘简单不简单?”
京师老爷们儿说话像说书,痞里痞气的。
许仪之笑一声,“那赵姑娘若要是简单了,怕是回去了,也活不了。”
两个婆子雇凶杀人,这摆明了是内宅手段,有人不想让那赵姑娘回江西。
而这个人,多半是赵家人。
只有赵家人知道她乘哪艘船,也只有赵家人和这小姑娘有直接联系。
许仪之眯了眯眼,狭长的凤眼很惑人,他猜不透。
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关系简单,没有血海深仇,就算有些聪明,也不会在内宅中掀起太大波澜。
家里人,家里的女人要杀她?
为什么?
为了什么?
檀生抱膝坐在床榻上,也在思索同样的问题。
两个婆子…二百两银子…赵夫人前脚请艄公跑船后脚就有人付钱杀人…这大约是赵家的女人干的事。为什么想致她于死地?
“阿俏。”官妈妈半坐在檀生身后,拿干帕子细细擦,檀生才洗了头发,发梢湿漉漉的。
檀生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官妈妈难得放低了声音,“…无论是编的、骗的、算的。妈妈都说是在广阳府时,阿俏得了云游老道的提点,才会算命的,好不好?”
檀生没反应过来。
“妈妈是卖豆腐的,没啥见识。阿俏却聪明,以后妈妈只求不给阿俏添麻烦。”官妈妈声音越说越低,“以前只觉得江西好,不愁吃穿,凡事都有显二爷张罗,亏不着姑娘…如今,姑娘还没到江西呢,这就有人要杀要砍了…”
檀生把下巴放在膝盖上,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桌子上那盏油灯,心里软软的。
“阿俏要靠算命搏出一条路来,妈妈给你殿后,好不好?”官妈妈动作轻柔给檀生擦头发,看这小姑娘缎子一般的乌青头发,鼻头陡然发塞,“妈妈什么也不求,只求阿俏好好的,也不用嫁多好的人家,只要待你好就可以了…”
什么官家小姐,什么荣华富贵,都没有她们家阿俏的小命要紧。
若让她晓得是谁要杀她家姑娘,她必会拿把刀捅死那人。
檀生一笑,尖尖的下巴硌在了膝头,却一点儿也不疼。一开始她想离开,想摆脱,什么豆腐坊,什么摆摊算命,其实只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罢了。
无论反省得如何深刻,她下意识地将前世所有的不顺都归咎于她运道不好,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人摆布。
可是事实呢?
她可以改变她的命运啊。
弃船逃命也好,上翁家的船也好,审讯船老大也好,不都证明她做得到吗?
如果她可以做到,那么她的离开会不会显得很懦弱?
一如既往的懦弱。
更何况,她敢肯定,雇凶杀她之人必定是她的叔母,李氏。
赵家其实很简单,赵老夫人胡氏只是个私塾秀才的女儿,没啥大卓识,在儿媳妇李氏跟前不低头都要矮三分,赵老夫人是说不上话的。赵显若是想杀她,无论基于什么理由,混迹官场的他都有比这更好更方便的一百种方法下手。
檀生记忆中,赵显似乎有几房妾室,但都不大受宠,出身也不好。她们一个月月钱也就三两银子,这得多大的深仇大恨,才能让这几位姨娘攒足劲,咬着牙存五年零六个月钱来杀人啊!
有能力掌控赵家后宅,有闲钱买凶玩玩,极恨极厌恶她的,也就只有李氏了。
只是因为讨厌她吗?
檀生直觉没有那么简单。
“呜呜——”
陇头吹笛,更声报时。
官妈妈还在絮叨,檀生听得心里头软绵绵的,像塞了一团棉花,任她流再多的眼泪也全部吸收。
有人叩门。
官妈妈赶紧住了口,问,“谁呀!”
“是我,丁香。”
官妈妈半跪坐在床榻上不方便,檀生起身趿鞋开门,“丁香姐姐请进。”
丁香抿唇笑笑,余光见桌上的茶碗都扣上了,便知这是预备睡了,很是知机道,“不叨扰赵姑娘了,婢子几句话说完便走。”
也好,若进门来又是斟茶又是点灯,好一通麻烦的。
檀生将门拉开些,向前一步,神色很认真。
丁香在心下暗叹,无论再看几次,这位赵姑娘美就是美,丝毫不染纤尘的美。头发披下,倾泻在肩,悠悠藏香。再看小姑娘的神色,很郑重,丝毫不因她是奴婢就慢待半分。
认认真真听人说话,就是最大的尊敬。
丁香对这位神算赵姑娘很有好感,道,“明日晌午咱们就到江西了,县主已差人去给赵府送信,赵大人多半会来码头接您。”丁香递了个小包裹给檀生,含眸浅笑,“想您的衣裳都掉到水里了,特意为您备下了一套衣衫。”
丁香有意卖檀生一个好,压低了声音,道,“若是府里的光景好,婢子或许有幸再见姑娘您呢。”
此府非彼府,这说的是翁太夫人若真如檀生所言渐渐好转起来,那檀生怕是会频繁出入翁家,成为平阳县主跟前的红人。
檀生又是几句寒暄,送走丁香关门吹灯。
不过片刻后,翁佼与许仪之路过甲板东北角,翁佼吸鼻子嗅了嗅,“这儿好香,好像是胰子的香气。”
许仪之看了翁佼一眼,再看了看东北角对面那扇紧闭的舱门,冷冷发声,“你是狗吗?”
第十章 重逢(二)()
檀生换过丁香送来的衣裳,六幅靛青夹绵杭绸涌金丝袄子,绣着花鸟柳枝,许是考量到檀生尚在孝期,花样很素淡,却很衬檀生,就像掀开了春天的卷帘,从青叶红花缓缓走出一个小姑娘。
这衣裳新崭崭的,绝不是在平阳县主身边的那位姑娘的旧衣裳。
倒像是拿那位姑娘没穿过的新衣裳,给掐了腰,收了袖口,抓紧时间改成了檀生的尺寸。
嗯。。。毕竟那位翁家姑娘比檀生。。嗯。。。要丰盈许多…
檀生给平阳县主拜福时,特意谢过,“…这件袄裙很漂亮,也很贴身,多谢县主费心。”
平阳县主下方那姑娘冷哼一声,别过脸,露出圆圆的下颌。
“阿笺…”平阳县主啧一声,慈和溺爱的语气,“分明是你自己拿出来要送给赵姑娘的,如今又这样…哪儿来的怪脾气!”
“原是翁姑娘的衣裳和主意,那更多谢翁姑娘了。”檀生笑盈盈地从善如流。
这位阿笺姑娘眼神一动,试探性地瞅了檀生一眼。见檀生正抿嘴笑,不觉脸蛋一红,迅速把目光移开,假装啥也没发生,十分娇憨。
这才是该再来一次的人生好吗!
出身豪门,父宠母爱,随心所欲,自由散漫,单纯可爱。。。
人家再来一次是再次被金子砸到,她呢?连续两次被狗屎砸到头???
亲爱的无量天尊呀!
你是不是瞎了眼才选了她呀!
檀生在心中默默呐喊。
船边的风景渐渐少了,村落和人声渐渐多起来,抵达南昌府已是晌午时分,甲板上有翁家家仆欢呼。
“南昌到了!”
“我终于回老家了!”
翁家虽是规矩严明的世家,平阳县主也并未出言制止。
翁家世代有人入朝为官,跟在身边的家奴全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