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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钱从何而来,唯有东挪一点,西凑一点,否则这么一个府怎么维持?河工是要紧,但也不是这一处在使钱。眼下府里确实没钱,等过些日子再拨付,请林司马等个数日,最迟不过惊蛰。
什么叫官断十条路,人家卡着不给你钱,还能说出堂而皇之的道理来。但若真等到惊蛰,林延潮就是误了河工工期了。
苏严安然坐着,他就是要卡着这一道不让林延潮好过。
要知道河工工期很短,要赶在五六月前就将去年被冲垮的河堤修好,否则若是今年再起大水,后果不堪设想。
但凡只要误了河工工期,河道衙门,分守道都要责问林延潮,等到那时,林延潮就知道什么是追责问罪。
延误河工工期,轻则革职,重则流放!
以往河道衙门也用这一招逼一名倒霉的官员,藩司,河道衙门两面施压下,这官员胆子又小,怕担当责任,最后被逼上吊自杀。
林延潮闻言拍桌道:“没有钱真办不了,如此下官只有向分守道,河台上禀,为下官主持公道。”
汤师爷见此心道,果真年轻人是沉不住气,这点就动气了?除非他有恃无恐。
见林延潮顶撞,苏严勃然色变道:“本府身为一府知府,要守城,安民,催农,教化,赈济,这些哪个不重要。你若要去上面打官司尽管去打,延误了河工工期,你自己一人负责。”
林延潮冷笑道:“一任负责?若真是有司怪罪下来,我一定拉上府台你。”
苏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喝道:“好啊,你去上控,大家各自告状,看看上面听谁得?”
林延潮知苏严有大学士许国撑腰,与藩司的关系也很好,故而有恃无恐。若是今日自己不是早有后手,要么只能在他面前服软,要么就真被他坑在这里了。
何通判打圆场道:“二位都是本府的大老爷,二老爷,何不各退一步,不如先拨一点银子,让林司马把河工之事先起个头,搭个架子,下面慢慢再说。”
汤师爷道:“东主,你不如如此,先拨两万两,让林司马开个火,至少把锅烧热,以后咱们再添柴。”
苏严气道:“本府有此心,但奈何有人与本府抬杠,怎么办?”
林延潮不信苏严真会把钱拨给自己,但对方毕竟是自己上官,若自己一句顶回去,道理就不在自己这一边。于是他退了一步道:“府台息怒,河工之事还请府台维持才是。”
见林延潮服软,苏严摇头冷笑道:“要钱,一个字难。但是看在何通判,汤师爷面子上,本府唯有从各驿的杠夫钱挪些,府里再凑点,拨给你两万两吧。”
林延潮冷笑,五万两只给两万两不说,还让自己的得罪人,驿站杠夫辛苦了一年,就指望这点钱养老婆孩子,现在拿不到钱,唯有怪罪到自己身上。
这一手真是好卑鄙,自己与苏严无怨无仇,但竟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何通判赔笑道:“府台大人也是不易,手上就这么多钱。司马,咱们是大脑袋上顶着个小帽子,能遮一点是一点。”
说完何通判向林延潮频使眼色,让他不可露出丝毫不满之色,先答允下来,以后再说。
一般而言,官员争取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下面回去要给苏严身边人打点,然后看看人家能否发善心再赏点饭吃。
林延潮道:“那请府台给我写批条。”
然后林延潮又对门外吩咐道:“请户房司吏到此画押,本官要当面领到钱。”
林延潮在府衙里与苏严,你一句我一句大声争吵,吴通判,周通判,本府推官都在公堂外竖着耳朵听着。
几人都是道:“林司马完了,这府台是故意要整死他。”
“谁不知户房潘司吏就是他的走狗。”
不久户房潘司吏赶到了。
潘司吏人很精瘦,他的公房就在正堂旁,林延潮与苏严争吵那么激烈,他早听下面的人禀告过了。
眼下潘司吏听闻林延潮要钱,立即就帮苏严道:“府台大人,你忘了,你刚拨了一万两给虞城知县修漕船了,这漕船也是大事,万一漕期一到,本府漕船无法北上,耽误了这天庾正供。府台你也要受漕运衙门问罪的啊!”
苏严也是失声道:“本府怎么忘了这事。”
林延潮冷笑道:“那依潘司吏的意思怎么办?”
潘司吏是苏严心腹,直接给林延潮甩了脸色,正眼不瞧地道:“眼下府库里就只有八千两,林司马若是嫌少,可以等漕船从北边回来了,咱再给你拨齐了。”
林延潮恍然明白了,这苏严和汤师爷刚才给自己唱了一出戏,他根本压根就没想给自己这两万两。
林延潮冷笑问道:“潘司吏你说府库没钱?我问你,你给苏府台每月养那百十头斗犬,要多少钱?”
“府里将耕牛谎报为病牛宰杀喂狗,潘司吏又给多多少钱?”
“府衙在城北私修的百十间犬舍,潘司吏又修了多少钱?”
“还有那每犬皆雇有狗奴吃喝喂养,这役银又是多少钱?”
“城外老百姓吃不上饭,无片瓦遮顶,府台的爱犬却能每日吃着牛肉,住着犬舍。这府库难道不是朝廷的,而是你给府台开得私库?”
林延潮几句话一说,全堂都是色变。
这些事情府衙官吏,不少人都是知道。苏严爱犬如命,故而上面的官员为了巴结他,将这些狗伺候得比人都好。
但这些事大家心底明白,却没一个人敢在苏严面前道一句的。
苏严怒道:“林司马你说什么糊涂话,这些斗犬都是本府养来警卫防贼的。本府与你有什么私怨,你竟要如此恶毒地诽谤本府。”
汤师爷也是赔笑道:“林司马,你误会了,府里确实是没有钱,你与府台不快,也不用与这些狗计较嘛。”
林延潮冷笑道:“养狗充作警犬?也只有无耻之人,方能说出这等无耻之言?苏府台,我劝你一句,别以为你能在这归德府里,一手遮天。”
“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所行所为,都是人看在眼底,早有一日民怨如沸之时,就是你遭报应之时!”
林延潮怒叱苏严,苏严不敢应。林延潮又看向汤师爷,潘司吏道:“尔二人助纣为虐,万事奉上,作恶更盛,将来朝廷追究,你们与苏严一并将这牢房坐穿。”
汤师爷面色涨红,也是心底愧疚,被林延潮说得无言以对。
至于潘司吏则是面色扭曲地道:“快来人,来人,这林司马失心疯了,胡言乱语,将他拿下。”
外头里府里的衙役皂隶一并涌上堂来,林延潮一句斥下:“哪个敢乱动?”
衙役皂隶见林延潮威严,皆不敢上前,退后三步。
周通判,吴通判,府里推官,以及众人见林延潮与苏严怒怼的一幕,都是惊呆了。
好比林延潮突然暴起将整个府衙大堂掀了个底朝天了一般。
何通判来至林延潮身旁劝道:“林司马,求你忍一忍不要再说了。”
“本官已是忍了许久,而今日无需再忍,”林延潮走至苏严面前道:“而今事已至此,本官劝苏府台一句,极早将你之事向有司上禀,自请上面发落,以免自误。”
苏严闻言上下打量林延潮,陡然大笑道:“方才人说你失心疯,本府本是不信,眼下方才不假。本府纵养了几条狗而已,哪里是罪?”
“倒是你今日咆哮公堂,不将我这上官放在眼底。本府一本参上,看看是谁乌纱不保。”
苏严顿了顿斥道:“哼,乳臭未干小儿,意气用事,你以为吵几句,就能将本官扳倒吗?你以为是你钦差?有王命旗牌,可斩本官?”
林延潮冷笑道:“是么?”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奔至道:“府台,外头有来客!”
八百零七章 公堂之上骂贪官()
外头有来客?
苏严心底一凛,自付莫非真是钦差,但又释然,心道怎么可能。
说曹操曹操就到?
众人也是这么想,不过随即心道不可能,林延潮有什么本事,能把钦差召至归德府来。
也有人想,听闻钦差没有去开封府,莫非是微服私访至归德府来。
苏严当下道:“传本府之令,林司马受惊得了癔症,免去他一切差事,先将他押起,请医生好生医治。”
林延潮总算也见识到,什么叫说你有病,你就有病的本事。
苏严大公无私地道:“林司马,本府此事会上禀三司,不会冤枉你的。”
“谁要将林司马治罪?”
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
就在这时但见数名穿着明黄色飞鱼服,手持绣春刀之人,排众来至正堂前。
看这几人打扮,不是天子亲军锦衣卫,还能是何人?
锦衣卫推开众人,看了一眼穿着绯袍的苏严,却明知故问道:“哪个人是归德府知府?”
面对权势赫赫的锦衣卫,苏严也是稍稍收敛先前身上那蛮横之色。
苏严不再端着知府的架子,而是向这名锦衣卫道:“在下正是,敢问可是从京里来的钦使?”
要知道锦衣卫也分三六九等,在地方也有锦衣卫百户,但这些锦衣卫却不能穿飞鱼服。
唯有京里来的锦衣卫方可。
万历朝之锦衣卫虽不如嘉靖朝那么权势滔天,但仍是不可小视。
那锦衣卫斜看了一眼道:“钦差巡视河南山东河工赈灾事,都察院右都御使丘大人已在门外,尔还不快速速出迎!”
苏严闻声身子如石头般僵立住,半响后侧头看了林延潮一眼
在嘉靖朝时,锦衣卫乃独立办案,但到了本朝却有了特殊。当初丘橓抄张居正家里时,就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率领锦衣卫协助丘橓。
文官指挥锦衣卫,唯有天子钦差方可。
‘钦差巡视河南山东河工赈灾事’正是丘橓的差事。
苏严额头渗汗,却强作镇定地道:“快,府中上下官吏立即随本府出迎。”
苏严率着十几名府衙官员来至府门前,正见到前面鸣锣开道。
官兵高举着‘钦差巡视河南山东河工赈灾事’,‘都察院右都御使’两面官衔牌,然后一顶轿子在府门前停下。
左右掀开轿帘,穿着二品大员官袍的丘橓从轿子步出。
苏严与府里上下官员齐是跪道:“下官拜见都宪。”
丘橓点点头道:“归德府上下官员,都到府衙正堂说话。”
说完丘橓不理众人直接迈过大门,随后举着左右旗牌官,一人手捧蓝缯令旗,一任手持金漆椴木令牌跟在丘橓身后步入府衙。
这蓝旗令牌,就是御赐王命旗牌。
地方督抚,天子钦差皆有,持王命旗牌者,可节镇地方,不奏天子便宜行事,用句大家都懂得话来说就是‘先斩后奏’。
众官员随丘橓来至正堂,但见丘橓吩咐道:“立即派人封了府库,隔绝内外,等闲人不得出入。”
众官员听了心底不安,特别是苏严和户房的潘司吏。
苏严硬着头皮上前道:“本府刚刚经历过匪灾,都宪如此劳师动众,怕令官吏惊疑,百姓不安。”
丘橓温言道:“例行公事而已,苏府台不必忧心。”
说话间,居于苏严下首的林延潮排众而出,郎声道:“都宪,下官归德府同知林延潮,参劾归德府知府苏严七罪!”
林延潮一语即出,满堂皆惊!官员间参劾都是奏章互扔,但是面对面站出来打脸的,这等事只有发生在戏里。
苏严惊怒交加,但见林延潮大声道。
“其罪一,勒逼地方,暴戾虐民!”
“其罪二,刚愎自用,迫害属吏!”
“其罪三,挪用公帑,扈养狗奴!”
“其罪四,斥骂同僚,蔑如下属!”
“其罪五,催将浪战,全军覆没!”
“其罪六,贪墨赈济,官逼民反!”
“其罪七,御史被害,蒙蔽朝廷!”
前六罪,仿佛满室生雷,炸得满府官吏心惊肉跳,苏严脸上则是青紫交加。
而这最后一罪,更是犹如五雷轰顶,令苏严站立不稳,几乎当堂栽倒。
林延潮说完从袖中取出了奏疏,亲自奉上道:“下官所禀之事,在奏章中内详,请都宪过目。”
递完奏章林延潮回身时目视同济片刻,然后袖袍一拂,满堂生风!
林延潮为官以来上了三封奏疏。
第一封‘自陈疏’,文辞朴实,其中拳拳报国之情,为天下士子称颂。
第二封‘天下为公疏’,扳倒了太后,潞王,挽救张居正身后名,更因不畏权势,冒死上谏,时人拿之与海瑞的‘治安疏’并称。
现在这第三疏,直指归德府苏严。从后苏严因林延潮这一封奏疏名满天下也不意外,甚至还能在青史上留下一席之地,只是这等名声乃是千古骂名!
一句话千万不要得罪读书人,何况是林延潮这等文宗。
苏严额头青筋爆出咆哮道:“林延潮,你我份属同僚,你为何如此歹毒,要致我于死地?”
林延潮正色道:“我与苏府台无怨无仇,但我等为官,当以苍生为念。”
“苏严你为官以来,媚上而欺下,本府早已民怨沸腾,你等不见府门前戒石所书‘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尔今日之报应,乃尔昔日之所作所为!”
林延潮一番话,令府中对苏严不满已久的官员,都是暗声叫好。
多年被苏严欺瞒之不满,在这一刻于胸膛倾斜而出。
苏严冷笑道:“你想要扳倒本府,没那么容易。”
不久一名将领来至丘橓面前道:“启禀都宪,末将已将本府常平仓,广盈仓官员拿下,盘问之后比对帐本,查得倒卖赈灾粮共计一万两千石。”
苏严想起林延潮早已藏在袖中的奏章。
林延潮故意在府里拿河工银与自己争吵,令他无法分身,而丘橓就可乘机带兵去常平仓,广盈仓中查帐。
原来今日之事就是他与丘橓设好的局,此子实在太卑鄙了!
丘橓拿过惊堂木道:“仅凭贪墨赈灾粮一事,本宪就可剥去你的乌纱,若御史被杀之事属实,本宪当请王命旗牌斩你!”
“来人!”
丘橓一声断喝,满堂皆怖。
“剥去苏严乌纱,官服,收押审问!”
八百零八章 威压一府()
丘橓一句,等于将苏严身上的老虎皮拔去。
昔日威风赫赫不可一世的苏严,就在府衙大堂里,被夺去了一切地位。
两名锦衣卫上前要扒去苏严官服。
苏严犹如负伤后而被激怒的老虎,喝道:“谁敢!没有上命,本府仍是堂堂一府正印官,谁敢动手。信不信本府参他一个有辱上官。”
苏严言语之间满是阴狠之色,平日的积威下,在场府衙官吏都是心底发毛。
两名锦衣卫微一迟疑,心道对方毕竟还是正四品大员,当堂撕扯确实有辱官员脸面。万一被御史弹劾,他丘橓无事,他们这些办差的锦衣卫倒霉才是真的。
一旁的周通判也是出班道:“启禀都宪,苏府台毕竟是一府正堂,当众脱去官服,乌纱有辱官声,恳请都宪容情一二。”
周通判说完,吴通判也上前道:“恳请都宪手下留情啊。”
林延潮也是无语,苏严平日拿周通判,吴通判二人同属吏看待,当着众官员的面骂得狗血淋头,一丝颜面也不给,也是常有之事。不仅是他,连让师爷在二通判面前也是动则呵斥,丝毫不将二人放在眼底。
但即便如此他们仍是替苏严求情,这不是斯特哥尔摩症是什么?受虐居然都虐出感情来了。
两位通判求情,一般的官员在丘橓的位置上,不愿将人得罪太惨,也会网开一面。
但可惜啊,丘橓是什么人?他是连张居正的家都抄过的狠人。
对于苏严这样的贪官酷吏,丘橓向来是嫉恶如仇,他冷笑道:“本宪面前还敢张狂,苏府台不愿脱官服,就拿绳子捆起来押下!”
两名锦衣卫听了丘橓的命令,看向苏严道:“苏府台,事已至此,就不要作徒劳之事了,否则大堂之上,旧属面前不好看。”
苏严瞪着丘橓,又瞪着林延潮,当堂道:“今日之事,本府不会就这么算了,丘都宪,你就等着劾本吧!”
说完苏严重重拂袖,自行脱去乌纱,官服然后昂然离去。
苏严被押下,林延潮又上前道:“启禀都宪,苏严心腹让师爷,本府户房司吏皆为苏严走狗,干尽伤天害理之事,请都宪将二人一并拿问。”
这潘司吏,让师爷都曾得罪过林延潮的人。
府里官员都是心想,打倒了苏严也就算了,但林延潮实在也是气量太狭隘了,简直是睚眦必报啊!
这让师爷平日狗仗人势,众人早就看不爽他了,但这潘司吏在府里官吏中,人缘还是不错,皂隶中有谁手头不宽裕,也会拿出钱来周济。
潘司吏白日里得罪了林延潮,也是各为其主罢了,但眼下就被他整治,这莫非是报仇不隔夜。
林延潮一语之下,让师爷是露出成王败寇的神情。
但潘司吏气得浑身发抖,他仰天道:“林延潮你这是公报私仇,你与府台有私怨,陷害于他,也要害我。”
“一派胡言,”林延潮正色道:“潘司吏,我与你今日前未见一面,哪里有私怨可言?你血口喷人,污蔑上官,那是罪上加罪,请都宪明鉴。”
潘司吏此刻急红了眼,喉头荷荷响动两下,整个人飞身朝林延潮扑来骂道:“老子死也不放过你!”
潘司吏乃文吏,手无缚鸡之力,左右官员都是冲上去拦住,林延潮则退一旁,毫发无伤。
这官员当堂动手打人,简直成了笑话。
有的官员不由掩面道:“这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林延潮道:“潘司吏,吏员袭击上官,是何等罪名,你也是清楚的,不过……不过本丞也不与你计较,你还是等都宪发落吧。”
“林延潮,你这无耻小人!”潘司吏但觉喉头含血。
“够了,”丘橓一拍惊堂木,“这在苏严治下,本府官吏都成什么样子了?有罪无罪,本宪自会明辨是非,你们二人先行收监,等候发落。”
当下锦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