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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饿了。”方芳是该饿了。
“我这里有饼干。”李索玲抽屉里总有吃食。
方芳盘腿坐在小床上,捧着一塑料袋小饼干,边往嘴里丢还边说话。
“我现在拿不定主意,真的,要不要再采访他一次。”
李索玲不答,方芳还说:
“我又找了他一次,谈得挺好的。就是谈到他们夫妻关系,我没敢再问下去。你说,我能再去一次吗?”
“随你。”
“随我?”
“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去。”
“上次你不是说我要后悔吗?这次为什么不拦着了?”
李索玲只摇了摇头。
女友不表态的表态,使方芳非常高兴。她由衷地叫了出来:
“你太了解我了!”
李索玲望着那双漆黑发亮的眸子,望着那光滑白洁兴奋得微红的脸,无声地叹息道:
“等你去了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
“不,现在说!”
“现在不说。”
九
他真是个“侃协主席”。
“好吧,再谈谈,上次谈到理想的家庭。我又想了一条。”
这个刘述怀还真不错,对事情挺认真。被采访人如此主动,真令采访人高兴。
“第二条是什么呢?”
“每个星期天请一次客。”
什么?这是什么招术?请客,还每星期一次?正想问,还没问,刘述怀已经满脸严肃地在烟雾中阐述自己的理论了:
“每星期请一次客,就有事干了。起码,从星期五晚上开始,夫妻就要商量请些什么人,做点什么经济实惠又拿手的菜。星期六忙着采购,晚上得把汤炖出来。还要打扫一下卫生,免得客人看见你们家到处是灰尘。你大概已经发现我们家很脏……”
“这两次来,好像收拾过了。”
刘述怀讪讪地环顾四周,笑了笑,接着说:
“到了星期天,一早起来,忙着做菜。一会儿客人来了,大家春风满面,问好,喝茶。然后围桌一坐,喝两杯,夸夸夫人的烹调手艺。酒盖脸,海阔天空地神聊一番。一天下来,又快活又充实。夫妻想打架都没有那个氛围。”
方芳还是替主人累得慌:
“哎呀,客人一走,洗碗收拾,不是自讨苦吃?”
“不,不。一边洗碗涮盘子,一边还可以回味方才的趣谈,品尝它的余味。你算算,请一次客,忙三天,三天有话说,说的都是开心的话。夫妻二人同心协力,一致对外,站在一个战壕里,这家庭的空气不就好多了吗?”
他说得认真在理,听起来新颖有趣。方芳几乎忘了自己是来采访他们家,而不是来听他侃请客吃饭的必要性的。她真想听他天马行空地侃下去,看着他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绝招儿。
现在看来,矛盾、顾虑、怕进这个家都是多余的。他侃侃而谈,平静自如,谈起理想家庭就像讲一个科学命题,跟自个儿家毫无关系似的。什么心的哭泣,什么流血的伤口,什么痛苦的呻吟,统统没有。他立论清晰,妙语如珠,给人一种轻松的超脱之感。方芳甚至产生一种怀疑,跟这样谈笑风生的人生活在一起,家庭生活怎么会乏味?也许,人家根本没乏味,也许,人家压根儿就和睦。是你自己瞎猜度?
“你真能侃。”
“在我们单位,我是‘侃协’主席。最高记录连侃九小时,从黑夜侃到天明。”
“如果有时间,我很愿意听你接着说。听听你的第三条,第四条……”
“那我太高兴了。”
“不过,现在不行,咱们没时间。我想知道一点具体的,实在的生活。比如,从你们建立家庭的时候……”
“那好办。我历来反对侃虚不侃实。当今侃坛,人所共知是三大流派。一是侃虚派。禅宗、道教、宇宙、回归,他们故弄玄虚,不着边际。一是侃实派,鸭子有几种吃法;人民币存着好还是花了好;玩牌有多少名堂。他们倒是足踏实地,只是庸俗无聊。我是虚实并侃派。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有虚有实,虚实结合,因而老少咸宜,雅俗共赏。”
真够绝的!方芳差点笑出来。她倒是早听说北京目前流行的“侃爷”、“侃大山”、“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直至“十亿人民十亿侃,海外华人在发展”之类的时髦语言。至于侃还有坛,侃还分派,对她倒是新闻。当然又是这位侃爷的杜撰,不能随他侃下去,九个钟头还说不到正题:
“老刘同志,还是书归正传,讲你们家吧!”
“我们家嘛,跟别人家也差不多。”他先定了调子,再接着侃,“我们是自由恋爱,小二黑结婚,自愿的。当然,也有介绍人。介绍人嘛,牵个线,搭个桥,归根结底还是我们自己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的。自己乐意,自己选择,自己找的这包袱背,怨不着天也怨不着地,这种婚姻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对不对?”
她没法儿表态。
“同是选择,情况有不同。我们可以说是在当时特定的情况下作出的最后选择。当时,我二十八,老大不小的了,她也二十六了。按现在的杠杠,都够着了大龄青年的线。我一个二姑,其实也不是亲的,不过从小那么叫。跟她们家一个不知什么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有点来往。说让我们认识一下,我们就认识了。”
侃了半天,没超过他妻子“他二姑介绍的”一句话的范畴。这人看似无拘无束,其实把自己包得很扎实。什么该侃,什么不该侃,他明白着呢。有些话方芳又不好问,比如说:在认识张凤兰之前他有没有过女朋友,怎么会人家一介绍认识了就结婚了,也太简单了,其实不用劳神问。
“我这个人哪,白开水一杯,没有吸引力。中技毕业生,一个技术员,上不上下不下,脸不白,眼不大,衣冠不整,懒懒散散,就算个头一米八,也不过多费二尺布,算不上优势。像我这么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人,谁稀罕?因而,在认识我妻子以前,我是白纸一张,没谈过什么恋爱。”
她看了他一眼。他这幅“自画像”还真不离谱。只是现在他正集中注意力侃,一双眼睛显得明亮闪烁,挺有神。
“她,你也看到了,也不是一个对男人很有吸引力的女人,相貌平平,文化不高,干活挣钱,穿衣吃饭,别的全说不上。我们俩,就这么凑合到一块儿了。”
又转回去了。“凑合过”。头一次登门两口子都一唱一和地说清楚了,怎么又来了。总不能一开始就是凑合吧?方芳不敢挑明问:难道你们就为结婚而结婚?难道你们就为凑合而凑合?难道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感情你们没有?那你们也太惨了!
“恐怕不能光是凑合吧?”
听话听音儿,几十岁的人,什么话听不出来。况且刘述怀一点不傻。他笑着,换一支烟,接着侃:
“当然,不能说没有感情。可是,什么叫感情?我看,问一百个人,九十九个答不出来。这玩艺儿看不见摸不着,全凭你感觉。感觉有就有,感觉无就无。不像热馒头,一眼能瞧见。照我的观点,能凑合到一块儿,就是感情。当然,不是高档的大路货。”
方芳很难同意感情能凑合之类的说法。买条裙子不合身还不能凑合呢,两人之间的感情怎么能凑合?她实在想不通。可此刻,她又不能不相信刘述怀讲的并非假话。确实,很难想像这位懒散的人与他妻子之间,有过热恋之类的场面。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过?也许,这种状况才是正常的。也许,很多家庭就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上的?方芳迷糊了,像谁打击了她似的。她那么关切这一对凑合人儿的命运: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凑合过来了。”
“那么,到什么时候才感到凑合不下去了呢?”
“我并没有说过凑合不下去。凑合这么多年了,能凑合下去。人活着就是凑合,凑合一辈子完事……”
“这太可怕了!”方芳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对说话的人倍感同情。
刘述怀抬了抬眼皮,看了她一眼,笑笑说:
“这没有什么可怕的,死不了人。难道你不认为能凑合也是一种幸福?当然,不是高档的。大路货而已。”
大路货,大路货!三个字刺痛了方芳。对这个已凑合来还将凑合去的家,她感到失望又同情。她想像的和睦家庭不该是这样的,那又是怎样的呢?她可又想像不出来。她怯怯地问:
“那,你对这一切非常满意?”
“我说的是凑合,不是非常满意。满意就不是凑合,非常满意就更不是凑合了。凑合的含意是差不多就将就。咱家买不起肉人家还没钱打油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是凑合。我曾经谈到理想的家庭,那就是说我并不认为我现在的家庭很理想。”他不说话了。
她还问什么呢?她心里充满了疑问,充满了同情,只是关于和睦家庭的采访不能进行下去了,她只好客套:
“刘述怀同志,我们的采访可以结束了,谢谢你讲了这么多。”
“尽管你对我表示感谢,我还是可以感到你对我的失望。我没有提供给你具体的材料,你……”
“这没有什么。”
“允许我对记者工作发表一点意见吗?——当然是班门弄斧。”
“好,请说吧!”
“我认为具体的细节并不很重要,特别是在家庭问题上。俩口子为什么吵,怎么吵,谁吵的对,谁吵的不对,这并不重要,也无法弄清。所以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常说,家里没有什么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之争。所以,我认为,写家庭问题难度是很大的,往往吃力不讨好。因此我建议,最好是不写。”
十
晚饭前,孩子就问:
“妈,爸几点回来?”
“不知道。”
晚饭后,孩子又问:
“妈,爸怎么还不回来?”
“我怎么知道!”
“爸爸说了给我看作文的。”
“乖乖的自己先作。”
孩子一边作文,一边看电视。
“康尔保,康尔保,您的宝宝离不了!”爸爸妈妈宝宝搂在一起笑哈哈地唱了一遍又一遍。
电视“再见”了。孩子也睡着了。
她跑去打公用电话:
“喂,你怎么还不回来?孩子等着你看作文呢!”
“喔,我还有点事,完了就回来。”
他放下电话筒:
“该我出牌了!黑桃A!”
十一
好像一切宝贵的都失落了。
天色渐晚,落日低沉,方芳孤独地走在这孤独的小胡同里。心头空落落的,好像丢了东西,丢了什么呢?她觉得天空那么低,空间那么小,胡同那么窄,他那些话那么挤压人,人生是那么不如人意。唉。她说不出失落了什么,好像一切宝贵的都失落了。
这胡同真长,像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隧道。两旁是一色的灰墙,单调、乏味、没有变化、消磨着人的意志、毁坏着人的情绪;那灰墙后低矮的小屋,像刘述怀家一样令人感到不愉快,抬不起头。家家户户闭着的门里都在演着怎样的一场戏?
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怖。
……仿佛也是这样一个灰色的傍晚,仿佛也是这样一条孤独的小路。荒丘野湖,老树枯枝,不吉利的乌鸦呱呱叫着在天空盘旋,盘旋在荒径旁的孤坟上。一座座坟头上有一块块粗陋的石碑,像一道道小门在门前竖立。忽然,她看见,那门被推开了,出来许多游游荡荡的鬼魂。可怕的是,这些鬼们没有一个是披头散发、青面獠牙。他们飘然而至,悄声无息,面带笑意,煞白的脸上镶着一个更为煞白的弯弯的嘴唇……
记得那刹那间,她丢了魂似地猛跑,跑到在田间下放劳动的母亲身旁,扑在她汗湿的怀里嚎啕大哭了一场。
后来,后来就忘却了,彻底地忘却了。童年的恐怖怎么会突地从心底泛起,她弄不明白。她只感到此时此刻仿佛又经历着那同一样的恐怖,她不由加快了步子,生怕两旁的小门忽然大开,从里面走出……
所幸迎面有人来了,一对情侣依偎着。他拥着她的肩,她偎在他身旁。低低的话语谁也听不见,浓浓的情意却能让所有的人感到。方芳挪了挪脚步,让这双幸福的人儿走了过去。
又有人迎面而来。没等方芳认清,庞主任的大嗓门已响彻胡同:
“哟,方同志,又上小刘家去了!事儿怎么样了?文章写得了吧?”
“还没呢。”
“慢慢写吧,不着急。动笔杆的事,可不容易,费脑子呀。瞧,你大婶挑的这人家儿,挺合适吧?”
不提这人家儿还好,提起这人家儿,方芳就觉得怪委屈的。走访了三次,不能说不深入,可是文章没法写。采访越深入,越没法儿写。她只好说实话:
“庞主任,我觉得,这家人不像您说的,那么,和睦。”
“怎么啦?两口子打架了?”
“没有。”
庞主任松了口气,拉着方芳的手说:
“这不结了!不吵不闹,这还不叫和睦!方同志,你是不了解,两口子不吵不闹就不易。要说他们家都不成,你可再让我给你找谁家去?”
“他们有隔阂。”
“嗐!人心隔肚皮,哪能都那么透亮儿!”
“不是……”
“其实呢,我也知道,这家子生活紧巴点儿。几大件儿都不趁,就那么一个九寸黑白小电视机,洗衣机还没攒够钱买呢。是不是这样人家儿登上报纸,优越性儿显不出?”
“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啥问题?俩人都不错。小毛病儿是都有点儿。小刘呢,懒点儿,动嘴不动手,光拿话甜和人,说起没完。小张这人也不赖,该干嘛干嘛,就是爱叨叨两句。这也不怨她,刘述怀整个儿一大松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里里外外全指她一人。老干也有烦的时候不是?依我瞧着,这家子人也就凑合了。”
“不是凑合的问题。我总觉得他们好像,好像……”好像什么呢,方芳可又说不上来。
庞主任上下打量着面前这皱着眉头的姑娘,听着她半半拉拉吞吞吐吐的话,神情严肃起来。她凑到方芳跟前说:
“方同志,你把话说到这儿了,那我也跟你实话实说吧!我这话可没跟别人说过,连小张跟前我都没敢露过。你听了就完,千万别跟人说。”
到底什么事儿呀?这老太太,不怕人着急。
“我保证,不跟人说。”
庞主任这才叹了口气:
“唉,要说这家子呢,眼下是挺好的,前几年可出过点子事儿。”
“什么事?”
“也算不上大事儿:说是小刘外头有个人。”
“真的?”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方芳一阵莫名的兴奋。
“可不是真的吗?那女的,我见过,姓孟,是小学的老师……”
庞主任还说了些什么,方芳全不理会了。她觉得眼前又有了一条路。看来,人生并不都是灰色,家庭并不是都是坟墓,只要没有第三者插足,和睦家庭还是有的。
讨厌的第三者。
十二
他戴金边眼镜,跷着腿,斜靠在沙发上翻一本杂志。
她拖地。穿一件家常的旧褂子,当中白扣子掉了,换了个绿的。裤腿卷到了小腿肚上,光腿套一双塑料拖鞋,米色变成了黑色,而且大出一寸。她手背擦着头上的汗,拖把推到沙发边。
“喂,抬抬腿。”
他抬起腿,指着手上的杂志:
“嘿,你看,这印度还真有新鲜的。”
她弯下腰,拖沙发底下。
“你瞧,印度的风俗,新媳妇到晚上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送丈夫屋里去……”
她白了他一眼。
“其实,对这种风俗,也不能一概斥之为落后,有它一定的道理。听说西方发达国家,妻子每天晚上都要化妆一番,抹上红嘴唇,才进丈夫的卧室。”
“我累着呢。”她直起腰,拄着拖把站那儿。
“累就歇会儿。我早说过,家里的事儿做不完,不要要求那么高。比如这地吧,不一定非每天拖不可。一个礼拜拖一、两次也足够了,何必那么认真呢!”
“我就学不会你的不认真。”
“慢慢学嘛,来,来,坐下嘛,尊敬的夫人,你不是累了吗!先坐下,坐下听我说。生活嘛,不能搞得太苦。不要作屋子的奴隶,也不要作地板的奴隶,工余饭后,要活得多姿多彩,自个儿高兴,人家也高兴,岂不好?”
她无以作答,哭笑不能。
“就刚才说的,无论是印度的风俗,还是西方的习惯,其目的不外乎美化自己,美化家庭,美化夫妻之间的生活,应该说,这是一种很高尚的情操,是人生不可缺少的。我一直认为,社会主义是富,不是穷,社会主义是美,不是丑。”
“这不用你教,谁不爱美?”妻子终于发言了。
“我看你就不懂得美。为什么你在家总是穿这件,穿件……”
“不穿这件穿哪件?要干活儿。”
“上班呢?上班为什么不穿好衣服?”
“上班穿好衣服干吗?给谁看?”
“那么,请问,你的好衣服什么时候穿呢?”
“那还用问——过年过节出门儿穿呗!”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有几天出门作客呢?就算有六十五天吧,那就是说,一年之中你有三百天是不美的。”
说女人不美,无疑是捅马蜂窝。妻子怒容满面了:
“我下班回来洗衣服、吃饭、拖地板,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整天油头粉面,在家还穿着皮鞋,大少爷似的,你倒嫌我什么美不美的了?”
“夫人息怒!我是措词不当,绝不是有意中伤。我的意思是说,你一年之中,只有六十五天是注意美的,而竟然有三百天是不注意美的。换句话说,在这三百天里,你不惜破坏自己美的形象。再换句话说,在这漫长的三百天里,在你丈夫面前,你不是把自己的美展现出来,而是不把自己的美展现出来。”
“你美,我不美,行了吧!”
“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你原本是美的,可你不注意展现自己的美,特别是在家……”
“那你写篇论文去,跟我说半天也没稿费。”
“咱们这是探讨问题嘛!”
“美,得有钱!”妻子挺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