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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修女关上身后的门,指引我往窗外看。院子最远的一角有一群穿着橘色制服的男孩,正朝着一排炫目的小跑车走去。
“那些车是这里受训后释放出去的孩子们带回来炫耀的。看到前辈们浪子回头后开跑车交女友的风光模样,对这里的孩子有鼓励的作用。”
然而我的情绪仍然很低,对修女说的这些事不感兴趣。我拿出上课要用的铅笔和横条簿,瞪着墙上的钟,时间是十点零三分。
郝修女又说:“孩子们到这里以后,我会先跟他们介绍你的背景,并且说明我们这个教育计划的内容。但是我说完就得离开,毕竟这是你的课,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一直赖着不走。我过一个小时后会再回来的。”她微笑着又加了句:“我打赌到时候你会舍不得下课。”
她说话的时候,我正在幻想着自己又回到了警卫室。这次的我表现得比较酷,面对警卫们的挑衅时,我还有法子吓唬他们一下。
就在我沉浸在迷蒙的想象中时,修女打断了我的白日梦,跟我谈起她挑选来上课的三个学生。“吴杰是中国台湾省出生的孩子,他很高兴听到你会讲中文。阿杰既敏感又聪明——以前曾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不过他的心情一直很沮丧,这点令我担心。凯文杰森很害羞,要了解他得花一点儿工夫。但他是我们见过最好的孩子之一,你一定很快就会喜欢他。至于法蓝哈维嘛……”她皱眉看了一眼警卫室,“ 他是个内心充满愤怒和困惑的孩子,但渴望改变他的人生。问题在于他没有得到足够的支持,从没有人认真去了解他的想法,所以他当然不会有进步。我想这个写作班对他的意义会很
透过窗户,我看到那些男孩从两端的走廊进入了交谊厅。他们的牢房应该也在这里。就像杜安班上的学生一样,这些孩子也是低垂着双眼,双手紧握在背后,慢慢地走着。席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比我想象中还要高,迈着大步,跟着男孩们走向图书室,用粗硬的手掌推开了门。这些孩子就低着头,从他横架在门边的手臂下走进房里坐好。席先生朝我们这群写作联盟的成员们瞪了一会儿,就走回他的座位。图书室里非常闷热,鸦雀无声,气氛相当诡异。
郝修女站起来,向学生介绍我是一个差点得到普立兹奖的知名作家。这些男孩们听了仍是一动也不动。修女解释这个写作课程名为“打开心里的盒子”,是特别为他们这样的年轻人所设计的,让他们有机会探索潜在的自我,将心声表达出来,并发展日后重建人生所需的沟通技巧。男孩们点头表示理解。
“马克参观过楼上的写作班后,对他们的文笔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决定在K/L辖区这里也开一门课。”
名叫法蓝的男孩举起手。我看到他的手臂、脖子甚至光光的后脑袋上,都布满了刺青。
“法蓝,有什么问题吗?”
“要开写作课是很棒没错,但是楼上的写作班里有小白和洛强,他们文笔本来就很好。我是不知道小吴和杰森怎么样啦,不过我自己的文笔是很烂的。”
“法蓝,我有预感你的文笔会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好很多。我们不是在举办作文比赛,重点是要你们诚实地表达自己,用真心来写作。你办得到吗?”
法蓝点头,然后再次举起了手。
“法蓝,还有问题吗?”
“我们是不是想写什么都可以?”
“你问马克吧!他才是你们的老师。”
法蓝得到可以和我直接对话的许可后,就直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很锐利,眉毛纠结成一条线,凝视人的时候有股慑人心魄的力量。“我们想写什么都可以吗?”他问。
“ 除了你之前犯案的细节部分外,其余想写什么都可以。”我回答。杜安曾提醒我要注意这一个原则。
“我明白为什么不能写,因为这样可能会成为对我们审判不利的证据。”法蓝接着我的话说。我开始觉得被他盯着看很不舒服。
“没错,这门课要求的是写你们真正感兴趣、并能反映真实自我的主题,也可以写你们的理想抱负。如果想不到有什么题目好写,我很乐意协助你们。”
“文章里可以写粗话吗?”他又问。
“如果你必须用到这种词汇,就用吧!”
既然学生们都已出席,有关使用粗话的问题也已达成共识,郝修女帮我们加油打气一番就走了。她离开后房间又安静了下来。这是第一堂课,不像杜安的班已有一定的程序,我可以感到学生们都在猜测我下一步要做什么。我想他们应该会喜欢多了解我一些,于是简单地介绍我的背景,并说了几个我小时候一心想学功夫、成为武林高手的故事。这些男孩们态度客气地听着,并在适当的时机微笑响应。本来希望他们和我相处时觉得很自在,但我的愿望显然是太理想化了。当我要求学生自我介绍一下时,他们只是缩在椅子上,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没有人自愿第一个发言。
我观察出法蓝是三个学生中最外向的,也注意到他是最烦躁不安的一个,于是我请他先发言。他清了清嗓门说:“打从我被关进来的时候起,我就已经开始改过自新了。”
他注视着我,好像在等待一句赞美,而我只是点点头。他就转向吴杰说:“呆子,换你了吧?不要光我一个人讲。”
阿杰耸耸肩。他一头短短的黑发,用发胶梳得很高,看起来一副痞子的模样。“我们都说要改过,但这样又有什么好处呢?根本没有人会在乎我们有没有改变,还不如继续当流氓,至少没有人敢找我们麻烦。”
我问他所谓的找麻烦是怎么回事。
“就是有些自以为是的白痴,偷了人家的私人财产,还恐吓人家不能要回东西。这是故意耍老大,想骑在别人头上!”
“私人财产?”
“就是我们被允许可以带进这里来的东西,像是鞋子、梳子、肥皂、太阳眼镜之类的东西。”
听到阿杰的话,法蓝笑了出来,一扫先前一副已悔改的样子。“如果有人找你的麻烦,应该当场就要处理。要让大家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不这样的话,你每天都会被扁得很惨!”
他们说了一堆话,而那个叫凯文的男孩始终看着桌面,一语不发。他有着一张无邪而俊美的脸孔。“ 凯文你呢?你要不要也说说你大概是怎样的人?”
凯文用手心慢慢抚平橘色制服上的褶皱,停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不知道我是谁。大概是一个迷了路,失去方向的人吧!”
此时,面向院子的窗外有某件事物吸引了哈维的注意。咱们的老朋友回来了!”他指着一个男孩,正朝我们这个辖区一跛一跛地走来。男孩身后紧跟着一个警卫。
“那是艾奎。我还以为他被送到郡立监狱了呢!”
“没有啦!他只是被关到禁闭室而已。”
当这个叫艾奎的小犯人走近时,我们看到他的眼圈上有一团乌青。法蓝一看到他这样子,就笑弯了腰说:“你们看!咱们这位兄弟挨揍了呢!哈哈哈!”
“学校里常发生这种事?”我问。
法蓝挥挥手反驳我的意见,“才不是呢!他是在法院的拘留室里弄的。和他同伙的做个暗号,他就动手和敌人干架了。”
“不会吧?他个子这么小,能有什么力气?”
“他矮是矮,不过发起飙来可是很猛的!”法蓝靠到窗前,开始用拳头敲着玻璃。外头那个男孩朝我们的方向看过来,法蓝朝他挤了挤眼睛,男孩也腼腆地对他笑了笑。
郝修女才离开不到五分钟,我已无法控制课堂上的秩序。席先生和他的警卫队早就对我一脸鄙视,万一要劳烦他们来解救我,那就太丢人了!于是我请法蓝回到座位上,并询问他禁闭室是什么样子的。
“禁闭室就是——对不起,我忘了先称呼你先生——这样说好了,我们在外面做坏事被逮了,会关进这个管训院;而在这里捣蛋的人,就会被关到禁闭室。”
阿杰向我解释更多的细节。禁闭室真正的名字叫做SHU(Special Handling Unit),也就是“特殊囚犯处理单位”。基本上它是个单独的囚房,里面有一个摄影机,每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监督犯人的举动。在那里甚至连做伏地挺身都不准。就像哈维说的,有时候那里是当作处罚用的房间,但它还有其他的用途。
“比方说什么?”
“我们这里的犯人如果案子败诉了,会被判刑很久。院方怕这些人有自杀的倾向,就会把他们从法院直接送到禁闭室中,这样他们才没有机会上吊或什么的。另外有些人不适合和大家关在一起,院方怕出事,也会送他们去单独的禁闭室。”
“像是打小报告或是同性恋的家伙,就会去那里,免得被大家修理。”法蓝憎恶地接腔道。
“不是这样的。”阿杰纠正法蓝,“同性恋是和性犯罪的人关在同一个营区。”
“喔!你说得对。”
等教室恢复安静,我建议男孩们试着写些东西。“先给你们30分钟写作,不用担心拼字、文法或写得整不整齐,只要把你们心里面想的写下来就好。”
男孩们拿起铅笔。
“真的吗?写什么主题都可以?”阿杰面露怀疑地问我。
“以前你们都是被要求写规定的题目,”我回答,“这次是你们的机会,可以好好发挥一下。”
法蓝一边动笔,一边低声说道:“你们都听到了,可以写一些骂人的话耶!真爽!我这门课一定可以拿到高分!”
我在这个早上体会到30分钟实在过得很慢。我什么事也不能做,只能看着三个少年犯费力地写着作文。有时我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们的样子:阿杰写的时候身体坐得直直的,而法蓝和凯文则是整个趴在桌子上,脸几乎要碰到作文簿了。他们两个拿笔拿得很紧,写了错字也涂改得很用力。只过了10分钟,法蓝就“啪”一声丢掉笔,大声地叹气并宣布道:“我写好了!现在要做什么?”
“你要不要再写些别的?时间还有很多。”
“我的脑袋好累,不想再写了。我可以去喝杯水吗?”
“当然可以。”
他把手交握在背后,走到外头交谊厅的另一端。他经过饮水机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晃到警卫室那边。我很惊讶地看到他开始和警卫们聊起天来。他指了指我,然后那里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
法蓝回到图书室坐下后,开始用笔尖敲着桌面。我不想喝止他,但也不希望正在专心写作的凯文和阿杰受到干扰。我唤起法蓝的注意,用手指指他的稿纸,再指指我自己,然后打手势询问是否可以看他的作文。
“你要看吗?”法蓝大声地询问。
“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我轻声说。
“可以啊!你看吧!”他说。还是没有降低他的音量。
他手撑着下巴,把作文推给我。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他笔拿得虽然很笨拙,笔迹却是我看过最漂亮的。他写的每个字母都很工整,一笔一画像是写美术字般非常精巧。他写的内容是给我的一封信。
亲爱的索曼先生:
我写这几行话是想告诉你,我很感激你能来这里,帮助我们敞开自我,用文字表达内心的情感。我现在才知道我真的有这种天赋,而且我相信你会帮我继续发展我的能力。我只想说谢谢你,先生。
法蓝哈维敬上
我抬眼看他,而他只是耸了耸肩。我把他的铅笔拿过来,在信的下方写着:
亲爱的法蓝:
非常感谢你写的信。我很感激你愿意尝试来上这门课,也期待拜读你写的任何作品。既然我们还有十分钟才下课,可以请你帮我个忙吗?我希望你用一段话描述你自己,让我知道你除了是个少年犯之外,还有哪些我所不知道的一面?
真诚的
马克索曼
法蓝看了我写的话,向我举起两只大拇指,就又趴在桌上开始写了。
30分钟一到,阿杰和凯文放下了笔。“再给我一分钟!”法蓝边说边奋笔疾书。我们就等了他一会儿。他写完后倒在椅背上,用力地甩手并朝手心吹气。“我拿笔拿得痛死了!要当作家真不容易!”
这时我注意到凯文在看着我的背后。“我想警卫要找你。”他对我说。
我转身朝警卫室看看。席先生指着墙上的时钟,然后五根手指大大地张开。他是在提醒我离下课还有5分钟。
我想最后的挑战时刻到了。我能否像杜安一样,说服这些孩子大声地朗读自己的作文呢?我预料他们会很不情愿,所以事先准备好了一篇讲稿,想告诉他们在课堂上彼此沟通,分享意见的重要性等等。我吸了一口气说道:
“我们刚好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让大家朗诵作文。谁愿意第一个念?”
“什么?朗诵?”法蓝抱怨,“你之前没说要我们朗诵的。”
“这个嘛,”我开始要说我的大道理,“要你们朗诵的理由有很多——”
“我是无所谓啦!”法蓝打断我的话,“如果你要我们念的话,我愿意第一个来。”他靠着椅背,皱着眉拿起稿纸说:“好,我要开始了。因为时间很匆促,只有写一点点,所以——”
“你就念吧!”阿杰说。
“别催我,我准备好了就会念。我的作文题目是‘压力’,我选这个题目是因为……嗯,内容就是关于这么回事的。”
他有些局促不安地在椅上动了动,然后开始朗读。
这辈子我最恨的就是感到有压力。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快要爆炸了,就好像用一枚零点四五口径的子弹,高速打中一个西红柿后,只剩下一堆烂泥!我不否认,自己在这个管训院的17号房里哭过很多次。而且我不觉得一个男人哭有什么不对。有时候我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对我说:“自杀吧!”我曾经试过一次割腕,但是感谢老天,我没有伤得很重。那阵子因为我犯的案子败诉,害我整天胡思乱想。但是当一个人知道自己被判两个终身不得假释的无期徒刑,还能怎么想呢?我以前一想到我的判决,就感到压力很大。有时候甚至连房门都不想出来,就只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泪流满面地想着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总是闭上眼睛在心中告诉上帝,我实在没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就让我死了吧!我真的很痛苦,从没想过自己必须受到这种折磨。
我永远记得我的父母曾说过,帮派的兄弟们只会让我越陷越深,等到我出了事,才能体会到谁才是真正支持我的人。我早该听他们的话的。自从我被逮捕以来,那些兄弟们从来没有寄信或其他东西给我。只有我的父母一直在我身边,我感激上帝让我至今仍拥有他们。唉!我就是要吃了苦头,才会学到教训吧!
法蓝把作文放在桌上,看着我说:“你就是要我们这么写吗?”
“你完全达到我的要求!干得好,法蓝!”
他露出怀疑的表情。“可是我的作文里面有很多错误呢?”
“不要担心犯错,最重要的是你愿意坦诚地写出心情。我希望看到你们写出诚恳又言之有物的文章,而你办到了。”
法蓝的表情,就好像《绿野仙踪》的故事中,稻草人从巫师手上领取凭证时的喜悦。他骄傲地站起来,故作客气地咳了一声说:“谁要下一个念?我可不想他妈的独撑表演喔!”
“我要念。”阿杰说,“我是凭想象写的。我以前没事常回想一些风景很美,或是我以前去过的地方。但这篇作文写的是最近一直出现在我脑中的景象,跟以前想的都不一样。”
我独自站着,望向这片海洋。我感到风吹过我的脸,也听到海水拍击沙滩的声音。除了这些以外,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我开始发抖,手臂上起满了鸡皮疙瘩。我站在那里,只感到寒冷和孤独。我思索着自己到底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我是哪里做错了?为什么没有人陪伴着我,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里?
阿杰念完后,没有人来得及发表意见,席先生就已经敲着窗户,手指着走廊的方向。男孩们立刻站了起来。
“ 等一下,”我对他们说,“ 我问问看席先生,是否可以多给我们五分钟,听凯文读他的作文。”
“最好别问,”凯文说,“ 我可以下次再念。”
席先生已把门打开。
“你确定吗?”
凯文把手交握在背后,问我说:“你还会回来上课吗?”
“我星期三晚上会来。从今以后,我们一个礼拜会上两次课。”
“听起来很不错,”凯文说,“我到时候会念的。”
男孩们安静地离开房间,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他们的作文、铅笔和簿子都留在桌上。我把东西收好后走进交谊厅,警卫葛先生已经帮我打开大门。
“谢谢你,课上得很顺利。”我说。
“祝你愉快,先生。”葛先生说,并没有正眼看着我。
我走到外头,迎面是刺眼的阳光。我听到大门在我身后关上,然后看到了郝修女,就站在不远处的一个树阴下。
“情况怎么样?”她问。
“结束得太早了。”
“我早就跟你说吧!三个男生都写了吗?”
“是啊!但是没时间让凯文念他的作文,刚好轮到他就下课了。我觉得很难过。”
“别担心,这些孩子已经习惯等待。凯文会有机会念的。其他两个呢?他们写得如何?”
我把两篇文章递给她看。她边读边摇头,仿佛不可置信的样子。“你能想象一个17岁的孩子,竟然有这么强烈的孤独和迷惑感吗?他们大部分的人沮丧程度很严重,已经到了想自杀的地步。但是他们不能看医生,也没有得到任何咨询和协助。阿杰的作文是这里非常真实的写照。他们是被抛弃的一群孩子。将来你若是有机会上法庭看看他们的审讯过程,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她把我带到外面领钥匙的门房,我用来宾证换回了驾照。我们在金属探测器旁话别时,郝修女说:“我无法形容你来这么一次,对这些孩子的意义有多大。即使你不能固定来上课,我保证他们也会一直记得你的。今天会是他们对这个地方少数怀有美好回忆的一天。”
我向她道别,坐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