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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第九章 落荒而逃（2）
步入母校，景物依旧。荷花池边仍然徘徊着几只黑间黄色的狗，它们好像没那么瘦了。九十年代了，人的生活好起来了，狗儿也肥壮起来了。
那个曾经讥笑过她的班主任，已经荣升校长。他满脸红光，微微发福，很客气地接受了她的重读申请。三个月后，也就是九月一日，她可以重新入读高中三年级，去考她不知是否真的如此渴望的大学，就读一直被她当成人性解药的心理学科。
用林洛伟给她的钱交了首期学费，把学校会计开出的收条叠好，放进背包，乔菁步出校门，微微吁了一口气，慢慢踱回离别了大半年有余的家。
读书后，她就不会在家里生活。每晚放学后，可以他来接她，也可以她花一元钱坐车到市区的林洛伟家中，陪他吃饭，陪他看电视，陪他洗澡，当然还会陪他睡觉。
她突然有些后悔，心中明明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十分崇拜金钱的人。她只是想有一个人真心地疼爱和关怀自己，然后和他结婚生孩子。一切都很顺利，却想不到，那个人，曾经娶过老婆，年长自己二十二年。
很多年后，乔菁仍然会想起林洛伟。认识他的时候，他两边短鬓已隐有白发。对于那时的她来说，他确确实实是个老男人了。
但他是个好人，没一句利诱，没一句胁迫，那么宽厚地让她选择去路。这于她来说，遇到一个这样的好人，算是一种幸运，也算是一种缘分。
这么好的男人，年长她二十二年的男人。现在，必定已经很老很老了。
回到家中，乔菁掏出藏在洗面盘下的钥匙，拧开用横铁链围锁着大门的黑色锁牌。家中依旧，红漆的神案，掉了好些油漆的四角八仙桌，一套红木的沙发——这是数年前其哥搬来的。
静静坐了一阵子之后，乔菁留下一张纸条，告诉父亲她来过，然后锁门，离开。
她不想告诉家人，自己即将成为一名情妇的事实。她生性敏感，害怕被人讥笑，却自有一套洒脱的胸怀——怎么活下去，纯粹是自己的事。为了父母家人着想，她不想把自己最丑陋的一面告诉他们。
第二天，她如常上班。九点整，仍然未见林洛伟上班。乔菁觉得奇怪——他对工作从来严谨认真，除非回香港，否则不会轻易请假。莫非，他果真去看套间了？没理由吧，如果要买楼，他一定会带上她的。
乔菁抬眼望向外面，玻璃窗外的嘈杂依旧，男孩女孩们工作着，嘴里依旧和邻座的人说个不停。一切都是如常的样子，为何，为何她的心微微地不安？
挨至吃饭的时候，男女孩子迅速脱下蓝色工衣，一窝蜂地朝门外走去。她默默拉开抽屉，拿过饭票，顺势溜了一眼放在抽屉里面的蓝色硬纸盒子。里面，有许多林洛伟送给她的小饰物：水晶珠串，十八K白金手镯，黄金手链，一些很别致的纯银吊坠……
她一直没把它们放在小宿舍，因为不想母亲知道。林洛伟说迟些会买一套有家具配套的套房，所有日用品都会替她置新的，到时，她只要捧着这个小纸盒，就能步入他们的家……
这好像是一幕很美好的场景，却不觉得自己十分期待。
乔菁微微叹了一口气，锁上办公桌，朝办公室大门走去。就在即将到达门边之际，林洛伟桌上的电话突然尖叫。
乔菁一惊，连忙冲回去拿起话筒。
“菁菁。是你吗？”话筒那边，传来林洛伟略显焦急的声音。
“是的！你在哪里？怎么不上班了？”
“我在香港，我今早回香港了。”
“哦……昨天没听你说过。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突然回去？”
“我父亲心脏病发，幸好……幸好那个女人刚巧回家探视他，才免去一场悲剧……”
乔菁的心突地一颤，半晌才问：“真巧啊，世、世伯没事吧？”
“医生刚刚宣布他没事了！我终于放下心头大石了！”
“那就好。”乔菁轻声说。
“对了，你今天回学校报名了没有？”
“报了。”
林洛伟哦了一声，半晌，说：“我收线了，如果没什么事，我过两天就会回来。”
“嗯……”
那边早断线了，乔菁仍然呆呆地望着手中的电话，半晌没回过神来。尖锐得近乎恐怖的神经，转换成一个细小的、像魔鬼一样闪缩的声音在心中冷笑。她仿佛听到心中的魔鬼在压着声音说——乔菁，你这个到哪里都惹人讨厌的家伙，你去死吧，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了？林洛伟真会喜欢你吗？他是因为妻子变心，才不得不应承她离婚的！现在她想回头了，他自然迫不及待地要讨好她去。你去死吧，这么多人死你干吗不死掉？
心中一阵刺痛，两滴热泪徐徐滑下。她不是个说话灵动、性子鲜明的女孩，甚至到现在也弄不明白林洛伟为什么会看上自己。按常理推断，这么一个深沉认真、稳重实际的男人，应该没有可能会喜欢一个连话都说得头不连尾的女孩。更何况，他和妻子有十多年的感情。
第76节：第九章 落荒而逃（3）
命运，或许再次和她开了一个古里怪气的玩笑。
在无比忐忑的心情之下，日子过得相当缓慢。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事实上，车间的男女孩子也不太和她聊得来。不过她处事向来公平，他们都会尊重她。但也只仅仅局限于尊重而已。没有哪个女孩会和她闲聊衣服鞋子、头饰手饰等等女孩家的话题。
足足一个星期，林洛伟才回到公司。午饭时，员工全部离场。他把一个红丝绒盒子放在她面前。乔菁打开一看，是一串镶着钻石的项链。不过，他突然送上这么重码的礼物，她觉得疑惑。
“我感觉你和往日有些不同。脸上，眼里。”她看着他，直率地说。
“没有什么不同！”林洛伟皱了皱眉头，“这段时间我的心情大起大落，人显得累，连话也懒得说呢。”
“哦……”乔菁应了一声，仍然盯着他。
“菁菁……”他的眼中明显地显露着犹豫不决，“买套间的事，可能要迟些了。”
“是因为你妻子突然改变主意，不想和你离婚了？”她的心，徒然急跳！
“菁菁……”他艰难回答，“我真不想骗你，但现在的情况，的确有些复杂……”
“怎么复杂了？”她静静地望着他。
“这、这段时间，都是她在照顾我爸爸……我觉得感激，心中便认为自己欠了她一些什么……”
乔菁吸了一口气，硬朗的性子蓦然窜至，连口吻也变得决绝无比：“这是好事啊！你想怎么样？怎么对她？又怎么对我？”
“买套间的事，我想过一阵子再说……”
“你喜欢吧！”乔菁眼眶浑红，啪地把那条钻石项链放回他的桌子上，硬声说，“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从来不喜欢戴首饰！”话毕，她转身拿过手袋，朝办公室大门走去。
“我不是说要分手……”他在后面叫。
“我是不会做第三者的，这不是我品格高尚，而是我从来讨厌陷入拖沓的人际关系之中，我只想舒心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同样，你也是这类人！你不会为了两个女人两头瞒哄两头跑！或许你是会的，但你已经过了能够应付两个女人的激情年纪了！”
“但我和她仍然有可能离婚！即使她照顾我父亲，那只是念在昔日的情分，并不代表她还是爱我！”
“那你呢？还爱不爱她？”
“我……”
“如果她主动要求回到你身边，你一定兴高采烈了吧！”
“事实不会这样！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乔菁回过头，白着脸盯住他，像目送一朵苍白的云，一直飘到看不见的那个山头。
“我说不买套间，不是否认了我们的关系，我只是不想在现在这种时候……占了你的便宜……你性子直，不讨好，但绝对心地善良，信守承诺，你说过跟我就一定会跟到底！对不？”
他推开座椅，慢慢走上前，把硬邦邦的乔菁搂进怀里：“你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你看人看事很通透。如果，今年的我只有三十岁，我会不顾一切地和你住在一起……但我老了，经历过太多的沧桑，很多时候，我只想认认真真地过日子，不想儿戏，也懒得儿戏了。我、我是谁也不想伤害，你明白吗？”
乔菁哭了，却不知要说什么好，只得点了点头。
“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内疚。”他轻轻抚弄着她的头，“你究竟懂不懂？”
“我懂！我会懂的……”乔菁轻轻抽泣，“我虽然不可爱，但一定不会把自己陷入羞耻的境地，你放心吧。”
“好！好！”他搂得她更紧了。
“你放手吧！”乔菁用力推开他，“我要吃饭去了。”
“我们一块吃？”林洛伟居然巴巴地望着她。
“不用了！”乔菁迅即转身朝门外走去。
“菁菁……”林洛伟在后面叫。
她没有回头。
一连几天，林洛伟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她，似乎真的很担心她生气，甚至硬起性子来，会义无反顾地离开。
乔菁觉得安慰，更感觉这男人确实是个好人。或许是因为突然知道有个暗敌出现，她对他，也渐渐觉得有点依恋。眼角眉间，常常在留意他的表情和动作，甚至一听到电话铃声，就会立即尖起耳朵。自从他回来公司后，他的妻子经常从香港来电话。每次，林洛伟都会柔着声线和妻子聊父亲的病情，却似是顾忌着乔菁的存在，话说得不敢太放。乔菁虽然敏感，却不是个狠得下心肠的人，每每故意步出门去，到车间看工人们磨砺切割。眼角眉间不时扫向玻璃窗内的林洛伟，赫然发觉他的脸容明显地放松下来，嘴角的笑意明显流露。
乔菁感觉失望。她觉得自己已经知道结果了，只是不知该怎么做，所以才保持现状。或许，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令她觉得，自己对林洛伟的感觉，虽然没有去年对杨朗的悸动，但他令她感觉信任和安全，他也真心地关怀和爱护自己，这一些，都是她从小就异常渴望的东西。
第77节：第九章 落荒而逃（4）
事情，一旦在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便会奇特地朝着那个不好的方向蔓延和发展。当然，如果心中所想的是个痴心妄想的欲望，那必定是背道而驰。人的欲念有时稀奇得不按常理发展，所以，生命经常充满失望。
这天早上，林洛伟接了一个电话，脸上随即冒出一股又惊又喜的神色，嗯嗯啊啊了一大轮之后，才慢慢放下话筒。乔菁扭头睨着他，发觉他也在望着自己。林洛伟脸上的惊喜，仍然鲜明地挂在他的眼角眉梢。
两人僵望着，没有说话。半晌，乔菁一垂眼帘，硬邦邦地调转脖子，继续手上的工作。
放下电话后，林洛伟立即叫她：“菁菁……”
她没睬他。
他仍然叫，却没走上前来，因为玻璃窗外，几十个工人仍然在干活。
他那犹豫艰难的口吻，令乔菁不忍心，她回过头问：“什么事？”
“呃……她陪同几个香港师傅的太太……会来公司探视我们……”
乔菁只觉刹时遍体生寒，却晓得颤抖着声音问：“那，那又怎么了？”
“前晚，她来电，说她后悔了……想、想和我重新开始……但我不知道她会和其他太太们一块来公司里，我真不知道的……”
“那很好吧……很好……恭喜你们……”
“菁菁……”
“别和我说话了！别再说了！”乔菁忍着泪水，扭头望向玻璃窗外的工人。一个女孩正扭头望着她，似乎为她脸上突然而至的苍白感觉奇怪不已。乔菁连忙努力朝她笑了笑，随即低下头，掩饰着早已酸红的眼眸。
“我要去接待她们……”林洛伟在座位上轻声说。说罢，他拿起椅背上的西装，慢慢从她身边走过……
乔菁抬眼望向他的背影，坚定而厚实的步伐令他本来就不算高大的身躯分外的稳重。就在他即将步出车间大门之时，他突然顿住脚步，回头。乔菁迅速垂下眼帘，也无法看见，他究竟是不是回过头在看自己。
一个小时之后，午饭时间到了。宝石车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环望车间一眼，半年了，她认真地管理着这里，认真地处理和安排着车间的人事调派。她获得了男女孩子们的尊重，她开始喜欢这里了。三小时后，工人们都到外面吃饭去了。乔菁慢慢收拾着桌上的文具。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觉，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其实都很陌生，包括窗外那些墨绿色的机器，总是渗着青色水质的水槽，堆放着石头的地面，那支摆在她桌面的，照耀着她半年有余的简陋台灯……
走廊外，响起一连串高跟鞋子走路的当当的声音，玻璃窗外，走来数对中年夫妇。陈师傅和太太，王师傅和太太，刘师傅和太太……当然少不了林洛伟和他的太太。
乔菁缓缓地牵起嘴角，微笑。她推开办公室的门，优雅地站在门边，等待着这一批丈夫长年在外工作的太太们的亲临巡视。谈笑声渐渐迫近，半晌，车间的门被推开，林洛伟率先步了进来，望了她一眼之后，立即扭头，朝身后的脸带笑容的人一递手，以一个邀请的姿势……
一个女人自然而然地站在他的身边，待众人步入后，才跟着他一起步入……那是一个皮肤已经略显松弛的中年妇女，短发，身材仍然很好，穿一套合身的黑色暗花套裙。站在林洛伟的身边，因为各自的平凡，更显得般配。
乔菁双手轻扣身前，朝众人努力微笑，点头问好。她知道自己脸色有点苍白，神思有点飘忽，但仍然保持得很好。某些时候，她的坚韧意志可以令任何人都佩服，甚至相信她就是如同面上显露的神色般快乐着。
此时的林洛伟不时偷眼望她，眼中，带着浅浅的怜惜。
那一眼，她一直以为是她望见他的最后一眼。
待那数对夫妇离开车间之后，乔菁只觉全身渗出冷汗，手足虚软无力，却仍然从容不迫地拉开抽屉，拿出装着林洛伟送给她的所有礼物的蓝色硬纸盒，轻轻摆放在他的桌前，然后拿起小手袋，以别人无法看穿的镇定，自己能够强烈感觉的颤抖，徐徐步出宝石车间。
除那柄檀香扇留在小宿舍，还有交给学校那五百元学费无法归还他之外，她没有要他任何的东西。他也没有要她任何的东西。这只是一段没有拖沓没亏欠的忘年恋情，不，是交情。
在上班时间，公司供员工出入的后门上了锁，她只能经由正门外出。步入公司大堂，朝接待小姐微笑，淡然说：“林洛伟师傅叫我外出买点东西。”
那两个接待小姐大概早已得知今天那批香港太太之中竟有林洛伟太太的名字，看着乔菁的眼神里分明地露出幸灾乐祸，幸好也没说些什么便让她步出大门，穿过小花园，朝镂花大门走去……
此时此刻，想必所有知道她和林洛伟恋爱关系的人，都在捂着半边嘴巴窃笑吧，包括宝石车间所有的男女孩子。他们对于这个话题的主要讨论要点，不是在于她不知不觉地成为第三者的可怜境况，而是，一个十八岁女孩和一个四十岁男人走在一起的有违常规的惨淡收场。
——这一次，乔菁没有怨恨任何人。她已经长大，更深切明白林洛伟是一个好男人，他和她，认识在不该认识的时间，开始在不该开始的时刻。她无法怨恨他。因为，这只是命运和她开的玩笑。
何况，她什么也没有失去。
第78节：第十章 他们的名字写在水上（1）
第十章 他们的名字写在水上
孑然一身走上马路，公车在旁边呼啸而过。很多载客的小面包在她身边慢驶下来，侧窗上冒出个大嗓门的男人或女人，朝她大叫：“小姐，坐不坐车？”
乔菁摇了摇头，继续缓缓走着。有一个中年妇女不知怎么就发火了：“十问九不应的，哑巴啊！”她话未骂完，司机一踩油门，车尾处立即喷出一股黑烟，迎头朝她涌来。
乔菁百般委屈，眼泪瞬时流下。既然都哭出来了，就更忍耐不了，干脆一边走路一边流泪。路边不少骑着自行车的人回头望她，一边望着一边飞骑而去。乔菁也不管了，依然故我地哭，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自己也不想再哭下去了，才扯着大气慢慢停住。
现在才是中午，此时回小宿舍，必定惹来母亲追问。她不会告诉母亲，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一件接一件只能够怨恨造物弄人的事实，让她除了无奈还是无奈。那是无法怨恨谁人的积郁心态。时光在哭笑中流走，怨恨只会挥霍残余的热情，除了接受事实，没有任何的解决方法。
她这种心情，大脸挥着手吃着零食，就能轻易剖析。别人，始终不会明白。
此时的大脸，正在邻镇工作，一个月只能回家一次。以前她回来了，约乔菁逛街，偏巧乔菁都和林洛伟外出，只得谎报加班。两人一别数月，竟是没有机会聊上多少句。其实，她有大脸的电话，只是每找她一次，必须要大脸从三楼跑到五楼，这还得看那个接电话的愿不愿意为她通传。
大脸啊大脸，我很想你呢，你想不想我？乔菁坐在街心公园的亭子里，幽幽说。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涎流了一脸，凉凉的，痒痒的。
挨至傍晚七点，乔菁慢慢踱回学校。这时段本来就是学生们洗澡的高峰期，今天却分外冷清。乔菁奇怪，却懒得询问那个整天摸着酒杯底的张伯，心底里更自暴自弃地骂自己——急什么呢急！天塌下来是所有人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活自己的份儿就够了！
“乔菁！乔菁！”厕所那边突然传来苏大嘴的叫声，“喂，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