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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她说-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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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毁灭,她说
  作者:'法' 玛格丽特·杜拉斯 陶文 译
  内容简介:
  这是以《情人》一书蜚身世界文坛的杜拉另一部重要作品。
  绝望的爱情,等待的爱情,死亡的爱情,是杜拉作品一贯主题,也是本书的主题。现代人的爱情悲剧究竟源自什么。
  作者简介:
  玛格丽特·杜拉斯——自传专家,职业忏悔师,她有如些多张面具,并且如此热衷于搅乱可追寻的踪迹,想要从她的故事中分离出事实真相简直难以想象。更何况她经常说,书中的真实远比作者本人所经历的一切更加真实。
  杜拉斯是20世纪法国文坛的传奇女性。她不仅是“新小说”流派的代表人物,更是“左岸派”电影的著名编剧和导演,在法国文坛和影坛占据特殊席位。
  正文
  第一节
  餐厅里空气沉闷。
  所有的窗户紧闭。
  他坐在餐厅的角落,从这里看不见外面的公园。
  而她能看见,并且正看着外面:因为她的桌子紧挨窗口。
  由于阳光刺眼,她眯缝着眼。她的目光游移不定。餐厅里的其他客人都在看外面网球场上的人打球。她没有看。
  他没有要求换桌子。
  她不知道有人在注意她。
  早晨五点钟下了场雨。
  今天的天气非常闷热,但网球场上仍有人在打球。她身穿夏日连衣裙。
  她面前的桌上摆放着一本书。这本书是一开始就放在那儿,还是她来后才放的?紧挨着书还有两个装有白色药丸的小瓶子,每次用餐前她都要服用几粒瓶里的药。她偶尔也翻开书,但随即又合上。现在她的目光也转向网球场。
  餐厅里的每张桌上都摆放着书和小药瓶。
  她的头发是黑色的,准确说是深灰色的,看上去光滑但略显干燥,因此并不是很好看。由于她坐在窗边,正侧脸望着窗外,因此强烈的光线下看不清她眼睛的颜色。当她微笑的时候,脸上看不出皱纹,但面色苍白。
  外面网球场上正在打网球的是饭店附近的年轻人,不是饭店里的客人。没有人去报怨那些年轻人的吵闹。
  ——这些年轻人看上去既活泼又缅碘。
  餐厅里除了他没有人去注意那女人。
  ——我们都习惯了他们的吵闹。
  他到饭店已六天了,她比他先到。他来时看到她上身穿件外套,下身穿一条黑色长裤,坐在摆放着书和药瓶的餐桌前。当时天气还凉爽。
  他早就注意到了她的身材、她的优雅举止和那一双纤细的手;还注意到她每天都会在饭店的公园里小憩一会。
  有人在打电话。
  他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公园里,那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第二次依然没弄清楚。
  有人在午睡后打电话。好像是女行李寄存员。
  阳光灿烂。第七天。
  网球场旁边。她睡在一张白色的长条椅上。在她的周围是一排排的白色长条椅,绕球场围成一个圆圈,远远看去就像一具具遇难者的尸体。绝大部分椅子上空无一人。
  午睡起来后他没有发现她。
  后来他从阳台上看到了她。她睡着了。她躺在那儿,人显得更加瘦长,腰显得格外纤细,远看就像死了一样。
  此时的网球场上空无一人。午睡这段时间网球场不开放,一直要到四点钟后才重新开放,然后到黄昏时分关闭。
  今天是第七天。就在这午睡时间里饭店里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清晰而响亮。
  没有人说话。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也没有人被吵醒。
  网球场旁边只有她一个人,其他人离她很远。有的坐在篱笆旁的阴凉处,有的则在草地上晒日光浴。
  那男人的音又再次响起,并传到了公园里。
  第八天。阳光依然灿烂。酷热降临了。
  中午,他走进餐厅后没有发现她。当他刚一落座,侍者开始上菜时,她出现了:平静、从容、带着微笑,脸色也略显滋润。其实他通过她餐桌上的药瓶、书和摆放好的餐具,就知道她没有走,会来的。整个上午,饭店里非常安静。没有新的客人来,也没有人走。因此他确定她没有走,还在饭店里。
  她走进餐厅,经过他的餐桌。
  她总是侧着脸,面对窗外,这使他很难观察到她的表情。
  她很漂亮,这一点无庸置疑。
  他认识他吗?
  ——不,不。
  声音消失在通向森林的入口处。
  没有人回答。声音仍旧是清晰、响亮。
  今天的天空晴朗无云。气温越来越高,森林和公园里热浪滚滚。
  ——您不觉得天气太热了吗?
  餐厅里所有的窗户都放下了蓝色的窗帘。她的餐桌笼罩在蓝色的光晕中。这使得她的头发显得乌黑,眼睛湛蓝。
  今天网球场上的球声使她心烦意乱。
  黄昏。餐厅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氖味。她还坐在餐厅里,神情黯然。
  忽然,她动作很不自然地倒了杯水,然后打开药瓶,倒出几粒药丸,喝水咽下。
  这是她第一次服下双倍的剂量。
  这时的公园里天色依然明亮。饭店里的所有客人都出去散步了。餐厅里的窗帘也都拉起,以便让风吹进来。
  她现在显得很平静。
  他拿起桌上的书,打开,但并没有去读。
  从公园里传来人们的说笑声。
  她起身出去。
  她刚一出门,
  他就合上书。
  傍晚九点,暮色笼罩在整个饭店和外面的森林上空。
  ——可以坐这儿吗?
  他抬起头,认出了他。自打第一天住进饭店起,他就总能看到这个人。无论是在花园,餐厅,饭店的走廊里,还是在饭店门前的大道上,或是在网球场附近;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他总能看到这个人孤单的身影。看不出他有多大年龄,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他坐下,掏出一支香烟,又递给他一支。
  ——我没有打搅您吧?
  ——不,没有。
  ——您知道,我一个人住在这饭店里。
  ——是的。
  她站起身,走过他们的餐桌。
  他沉默不语。
  ——我们每晚都是餐厅里的最后一批客人,您瞧,人都走光了。
  他的声音清晰、响亮。
  ——您是位作家吗?
  ——不。您今天为什么会跟我说话?
  ——我睡不着,怕去房间。我的大脑里整天乱哄哄的,害得我严重失眠。
  沉默。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您今天为什么会跟我说话?
  他看了他一眼。
  ——您是在等她吗?
  ——是的。
  他站起身,作了个邀请的手势:
  ——我们坐到窗边去好吗?
  ——没必要。
  ——那好吧。
  他听不到她上楼的脚步声,猜想她一定是去了外面的公园,也许要到天完全黑了才会回来,他不敢肯定。
  ——您知道吗?住在这儿的都是些身心疲惫的人。您瞧,这儿没有孩子,没有狗,没有报纸,也没有电视。
  ——您就是因此才来的吗?
  ——不,我是因为要去别的地方才来的。事实上我每年都来。我和您一样,都不是病人,肯定不是,这家饭店给我留下了许多回忆,您也许不会感兴趣,因为我在这儿曾认识过一个女人。
  ——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也许死了。
  于是他对他谈起了过去的事,声调平淡。
  ——尽管我每年来这儿都有各种理由,但真正的理由就是因为她。
  ——那么,您回来就是为了重新找到她?
  ——不,我不知道。您或许不会相信因为一个女人……不,不会……但那年夏天她确实深深吸引住了我,然后一切就发生了。
  ——为什么我不相信呢?
  他等待他的回答,目光充满好奇。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告诉您这些,我和一个女人……尤其是有关我妻子以外的女人,您能理解吗?我们到窗口去坐一会好吗?
  他们起身,穿过空荡荡的餐厅,坐到靠窗口的桌子旁,面朝外面的公园。她果然在外面的公园里,正绕着网球场四周的栅栏散步。她身穿黑色衣裙,边走边抽着烟。饭店里的其他客人也都在外面散步。他收回目光。
  ——我叫斯坦,他说道,——是犹太人。
  这时她穿过门廊消失了。
  ——您记住了我的名字吗?
  ——哦,是的,斯坦,很好听的名字。我原以为人们都休息了,可您瞧,他们都在外面。
  ——您不觉得今天外面的网球场吵闹得让人心烦吗?
  ——确实如此。
  沉默。
  ——我妻子过几天要来找我,我们说好一起去度假。
  她光洁的面孔下掩盖着某种东西,是忧伤吗?
  ——您瞧,我一直猜不透她。
  ——猜不透她什么?
  ——一切。您明白吗?我猜不透她的一切。
  此时外面的夜幕下四个人开始玩起槌球游戏,人们能听到他们的嬉笑声。
  ——他们真是快活。他说。
  ——您刚才说到您的妻子,请接着说。
  ——我妻子非常年轻,她甚至可以做我的女儿。
  ——您妻子叫什么名字?
  ——爱丽莎。
  ——我原以为您是个喜欢外面生活的单身男人——他笑笑,——因为从没有人给您打电话,您也从未收到过任何信件。可现在爱丽莎、您妻子突然就要到了。
  她现在站在一条通往森林方向的小路上,犹豫了片刻,然后转身向饭店的大门走去。
  ——三天后爱丽莎要去她父母家。我们结婚已经两年了。每年她都要去她父母那儿一次,在那儿住个十来天。可我现在讨厌看到她。
  她走进了饭店大门,正穿过走廊,脚步声清晰。
  ——以前我也曾和好几个女人生活过,斯坦说。我们的年龄也差不多。那时我把时间都花在了女人身上,但没想和她们中的任何人结婚。即使我准备好了结婚,但心里也不想,真的不想。
  她现在一定正在上楼。
  ——那您是位作家吗?
  ——我正在朝这方面努力。斯坦回答,您觉得呢?
  ——很好。您一直想当作家?
  ——是的。您曾希望自己成为什么呢?
  现在外面没有任何声音。想必她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您想成为什么?斯坦又问道。
  ——您这样刨根问底,是不会有任何答案的。
  他们彼此看一眼,笑了。
  斯坦指指窗户外面:
  ——就在这公园外面,离饭店大约有十多公里,有一个很有名的广场。我们现在只能看到前面的一片山岗,可站在山岗上就能看到广场的景色了。
  ——这么说饭店里的很多客人下午都去了那儿?
  ——是的,他们总是要玩到傍晚才回来。您从来就没注意到?
  沉默。
  ——那广场上真的很好玩?
  ——我没听说过有其它什么地方可去的,没有,除了这片森林。她似乎走遍了森林里的每一个角落。
  远处森林的树梢已溶入夜色之中,黑茫茫的分不出颜色。
  ——我只去过公园,在那儿转悠过。马克斯·托尔说。
  沉默。
  第二节
  ——在那条路的尽头有一扇门。马克斯·托尔说。
  ——哦,您早已注意到了?
  ——是的,
  ——人们现在是不会去森林里的。
  ——您怎么知道?
  ——不,不,我只是猜测。
  沉默。
  斯坦突然站起身走了,就像他来时一样突然,毫不犹豫,一声招呼不打,迈着大步离开了餐厅。有一次他看见他慢悠悠地走在散步的人群中,四处打量着身边的人,但从不跟任何人说话。
  公园里烈日炎炎,热浪滚滚。
  她躺在长条椅上,来回翻了几个身,慢慢睡着了。她的双腿舒展,微微叉开,头枕着双臂。以往他总是避免从她跟前走过,但今天他在公园里散完步,缓缓向她走去。他踩在地面沙砾上的声音似乎惊醒了她,她的身子微微抖动一下,手臂稍稍抬起又垂下,茫然地看他一眼,随即又闭上,一动不动地又睡去。
  斯坦站在饭店门口的台阶上,神色黯然。他们迎面碰上。
  ——我一直在发抖,莫名其妙的发抖。斯坦说。
  夜晚。公园深沉灯火阑珊,一片沉寂。
  斯坦现在几乎每晚都和马克斯·托尔呆在一起。当他晚饭后再次来到带餐厅时,她依然还坐在那里。在她的右手餐桌旁,还有一对迟来的客人也没走。她在那儿等什么呢?
  突然,餐厅里的灯光暗了下来。
  斯坦和他起身离开桌子,沿着一排排的椅子走到她对面的餐桌坐下。服务生打开了台灯,大厅里的两面镜子反射出落日般的光辉。
  ——伊丽莎白·艾利奥纳夫人的电话。
  大厅里响起清脆的声音,就像是机场候机厅里的广播找人。斯坦和他坐在那儿。
  她站起身,穿过大厅向外走去。她的步态轻松,脸上带着机械的微笑从他们面前走过,消失在餐厅门外。
  最后那一对人也走了。寂静中并没有听见饭店服务台后面的电话间里传出说话的声音。
  斯坦起身走到窗口。
  服务生关掉了餐桌上的所有台灯,显然他不知道餐厅里还有客人。
  ——今晚她不会回来了。斯坦说。
  ——您听到了她的名字吧?
  ——我以前就知道,只是后来忘了,所以听到她的名字我并不感到惊呀。
  他现在全神贯注地望着窗外。
  ——大家都在外面,他说。除了她和我们。她好像不喜欢夜晚。
  ——您错了,她每天晚饭后都去公园里散步。
  ——时间很短,随后就回房间了。
  他平静地走回来,重新坐到斯坦旁边,长时间毫无表情地看着他。
  ——有一天晚上,斯坦说道,我正好在公园里散步,看见您扒在桌上写着什么。您写得很慢,像是碰到了什么伤脑筋的问题。您的手经常在信签上长时间停留不动,过一会又重新开始写,可写不了几行您就撕掉扔了,接着您就起身来到阳台上。
  ——我和您一样睡不着。
  ——我们都睡不着。
  ——是的。远处的狗叫,隔壁房间的吵嚷声,总弄得我头昏脑胀。其实我在写……
  ——您在写一封信,对吗?
  ——也许吧。可写给谁呢?在这寂静的深夜中,在这荒凉的饭店里,我又能给谁写信呢?
  ——您真让人钦佩。斯坦说。对于您和我来说,真是黑夜漫漫。有时夜里我只好在公园里闲逛,自言自语。
  ——我经常能看到您,甚至在天亮前还能听到您的自语声。
  ——的确如此。我的说话声时常和远处的狗叫声搀和在一起。
  他们在沉默中相互看着对方。
  ——您写的信都随身带着吗?
  ——是的。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递给斯坦。斯坦打开信封,看了一眼,然后念道:
  ——“夫人,十天以来我一直在观察着您。您身上有一种东西在深深吸引着我,它使我寝食难安,这种东西正是我一直寻求的,因此能遇见您是一种缘分。”
  斯坦停顿一下,接着念道:
  ——“夫人,我希望能和您相识。期盼您的答复。”
  斯坦把信纸放回信封,然后把信放在桌上。
  ——多么宁静的夜晚,斯坦说,可谁又能想到我们的夜晚是多么难熬啊。
  斯坦说完颓然地靠在椅背上。两个人的姿态完全一样。
  ——您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她?
  ——不了解。除了她的脸和她每天在公园里睡觉的神态。
  斯坦打开了伫立在两个座椅之间的落地灯,然后默默看着他。
  沉默。
  ——她也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件。斯坦说。但有人给她打电话,通常都是在午后。她手上带着结婚戒指。不过至今还没见有人来探望过她。
  沉默。
  斯坦慢慢站起身,走了出去。
  在斯坦离开的这空档,他起身来到伊丽莎白·艾利奥纳的餐桌旁。他伸手想去拿那本放在桌上的书,但手刚一伸出去就停住了,最终还是没有碰那本书。
  斯坦从饭店的服务台回来。他们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现在服务台没人,所以拿这个很容易。
  是旅客登记簿。
  ——这里面应该有她的资料。斯坦说。
  ——在这儿。斯坦大声说。他手指着字,压了压嗓音:——艾利奥纳,原名维耶纳芙,一九三一年五月十日生于格雷洛布,法国人,无业,现住在格雷洛布市马热塔大街五号。七月二日抵达本店。
  斯坦又翻翻登记簿,然后停住。
  ——您瞧,您的记录在这儿。马克斯·托尔,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日生于巴黎,法国人,教授。现住在巴黎加米耶―杜波瓦大街四号。七月四日抵达本店。
  他合上登记簿送还回去,片刻后回来,坐在马克斯·托尔旁边。
  ——现在我们知道了一些情况,朝前迈了一步。我们知道她生于格雷洛布,十八岁时叫维耶纳芙,现在叫伊丽莎白。
  斯坦突然侧耳听着什么。二楼好像有人在走动。
  ——大家都回来睡觉了。他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可以去公园里散散步。我想现在所有的窗户都灯火通明。
  马克斯·托尔没有动。
  ——爱丽莎,马克斯·托尔自语道,爱丽莎,我等她等得腻烦透了。
  ——出去走走吧。斯坦轻声说。
  他站起来。他们一前一后朝外走去。快走到门口时,斯坦指指放在桌上的信说:
  ——就让那封信放在那儿吗?
  ——没有人会来拿这封信,信封上没有写名字。
  ——难道您想把这封信留给爱丽莎吗?
  ——唔……也许是吧。马克斯·托儿回答。
  他指指伊丽莎白·艾利奥纳的餐桌说:
  ——一个星期来,她每天都在读同样的小说。同一本书,她似乎是读了又忘,忘了又读,永远也读不完。您知道那本书吗?
  ——是的。
  ——那本书写的什么?
  斯坦想了想说:
  ——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帮您去做您很为难的事,去翻看一下她的书,行吗?
  ——随您的便吧。
  斯坦走到伊丽莎白·艾梨奥纳的餐桌旁,翻开了那本书看了看,片刻回来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本很普通的旅途消遣的小说。
  ——和我猜想得一样,马克斯·托尔回答,很普通的小说。
  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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