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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没有干涉周惠的处置,他站在城楼边沿,怔怔的看着下面的那支府户军。府户军的阵势,早已被叛乱的郡兵冲垮,和其余郡兵一样四处逃窜,竭力逃避着白袍骑兵的追杀。可是,作为失去组织的步军,面对组织严密的骑兵jīng锐,他们能够逃到哪里去?有些人怀着侥幸,跳进护城河里躲避骑兵追杀,结果依然逃脱不了对方的弓箭,变成一具具尸体飘在河中间,甚至还有十几支箭向城上shè来,牢牢的钉在城楼的墙壁上面。那是对方的威慑。
“仲立,”周惠小心的移到王建身旁,“你退后点吧!弓箭无眼,伤了不值。”
王建摇了摇头:“我要亲眼看着樊迟他们活下来。”
活下来?不错,对方的骑兵虽然jīng锐,但毕竟只有两千余人,不可能将城下的数千人全部歼灭……只是,经过这一阵,城下那些幸存的兵士,还能有勇气面对南军么?城内的士气又会遭到什么打击?
……,……
直到大都督府调派的数百弓箭手到达,依托城垛shè杀了三十多名骑兵,对方才缓缓退去,临走时甚至还带上了伤亡的同袍。而在确定对方是真正退走之后,率领弓箭手的杨晟终于下令放下吊桥,接纳外面幸存的军士。
城门才开,王建、谢裔和田颖立刻冲了出去,周惠也连忙带上周忠、周禄,和夏侯敬一起跟上了他们。
行走在满地的尸首、血泊和浓厚的血腥味中,周惠感到极为不适,他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但他是竭力在忍受着呕吐的yù望。
只可惜,那个叫樊迟的幢长并没有幸存下来。在众人毫无章法的逃命时,他一直带领着三四十名直属部下结阵抵御,甚至还斩杀了一名敌骑,然而这一战果也为他带来了灭顶之灾,近百来支箭集中向他们攒shè,他和前排的另外几名府户军当即中箭身亡。
看着樊迟那双眼圆睁的尸首,周惠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以此人在这一战中表现出来的素质,若能成长起来,必定是一名很优秀的将领,可惜他现在已经再没了任何机会。那圆睁的双眼,是否就昭示着他壮志未酬、声名未显的不甘?
“延之,我们来迟了!”王建三人抛下武器,跪倒在樊迟的身前,眼中洒下了两行长泪。
然而樊迟的余众却并不领情。他们拥着樊迟的遗体,打量着王建等人的目光中满是仇恨和忿怨。
“滚开,滚你娘的蛋去!”
“现在才来作这般样子?之前到哪去了!”
“谢世裔,谢娘子……这诨名真没叫错,你他nǎinǎi的就不是男人!”
“延之兄真是背了大运,居然会和你们这样的人结交!”
众人纷纷破口大骂,几个人骂着骂着,就要扑上前来厮打,然而王建等人却似乎无动于衷,连脾气最暴躁的田颖也耷拉着脑袋,毫无自卫或者反击的意思。见此情形,周惠、夏侯敬以及周忠、周禄两仆连忙上前,将跪着的三人护在身后。
“你们还是府户军吗?被南军打了,有种就打回来!冲自己人撒气,算是什么好汉?”夏侯敬手按佩剑,瞪着众人喝道。
“你们以为,仲立是不想帮忙么?”周惠也替王建向众人分辩,“可仲立是城门守军的军主,上面有军令压着!”
“哟,两天不到,成军主了!难怪不认旧交了!”有人立刻冷嘲热讽。
“没二话,咱们揍这几个没义气的混球!”
他们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看来是无法妥善了结了,周惠心想。
身处这修罗般的战场之间,他发现自己感到极为压抑,似乎想痛快的发泄一顿。对面的那些家伙,恐怕也是这样吧!于是他招手叫过周忠,准备让他去召唤城楼上的部众帮忙。
王建和周惠极为默契,见他准备叫人,连忙出言止住了他:“允宣,别叫人!延之的事,我自然会给一个交代!”
说着,他跪步上前,拾起樊迟遗落在手边的长剑,向自己左手小指抹去。血光一现,半截手指掉了下来。
“仲立!”周惠等人一同惊呼。谢邦连忙扯开两裆铠,从内衣上撕下一条布带,上前拿过王建的左手包扎。王建疼得脸面扭曲,却紧咬着牙关,用右手将佩剑塞进樊迟手中,然后替他合上了眼皮。樊迟的余部众人,似乎也被王建惊住了,没有干涉他对樊迟遗体的动作。
“当着众位的面,我王建断指发誓!”王建大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此生,定要替樊兄复仇!若是忘了此言,我王建,情愿死于各位的剑下!”
“好!我信你这次!”离樊迟最近的那人点了点头,小心的背起他的遗体,头也不回的向洛阳方向走去,其他的人也纷纷站起来,相互搀扶着跟在那人的身后。
一行人都是默默无语,夕阳之下,各人的背影拉得老长,却又似乎融成了一块。
他们显然不准备进荥阳城。
。。。
第一五章:初战荥阳(下)()
晚间的时候,依然是由王建这一军驻守西门城楼,大都督府还按照杨晟的意见,给他们增了数百郡兵,然而经历过白天樊迟的那件事,无论是王建还是周惠,眼下都没有整军的心思。他们把那些郡兵丢在营内,只带着原有的府户军,以及周惠收留的那幢郡兵,随意的在城头布下了防务,然后靠在墙头仰望苍穹。
“仲立,手上的伤没问题吧?”望着王建包扎好的左手,周惠颇有些担心。他记得,谢邦那内衣并不这么干净,就这么撕下一条用来包裹,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王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着摇了摇头。
“其实我觉得,樊迟樊延之的事情,完全不是你的责任……”
“允宣,可以不提那件事不?”王建打断了周惠的话。
“好,我不提。”周惠从善如流。
于是众人又陷入了沉默。
或许是气氛太过沉闷,一会儿之后,夏侯敬站起身子,向众人打了个招呼:“我去巡视一下,让儿郎们好好打起jīng神来。”
“宗德,他们也累了一天,何苦再为难他们?”谢邦打了个呵欠。他自个已经快坚持不住了,推己及人,也很体恤手下那些军士,“难道晚上还会有南军来吗?”
“这可说不准,”夏侯敬微微冷笑,“南军最擅长三件事,一是守城,二是偷袭,三是夜战,你想必还没见识过。”
南军擅长守城,这自然不用说;相比之下,北军守城就差了一些,特别是这北魏,自代北发迹以来,纵横北方,力压南朝,基本只有他打人的份,今天的边境,说不定明天就要向外扩张一大截,因此境内的防御都颇为粗疏,否则也不会被陈庆之连下三十余城。
至于偷袭和夜战,这也是南军的老传统。当年三国时期,曹cāo率四十万人马攻濡须口,孙权率军迎敌,便是先由大将甘宁领百多人夜袭曹方,颇是挫伤了曹方的锐气;后来曹cāo征张鲁,孙权趁机领十万人攻合肥,守将张辽要挫其锋锐,则是被甲持戟,公然率八百人直冲孙权旗麾。这两战同样经典,将领也同样都很优秀(三国志11里,两人的特技都是“威风”),但是相比之下,毕竟还是北方军队胜过一筹。
只是周惠不明白,夏侯敬为什么会清楚这些?白天时王建曾经说过,夏侯敬经历过不少战事,显然和其他人有所不同。那么,他又是如何成为府户,跟王建等人混在一块的?
周惠很想问明白这些事情。不过,夏侯敬刚刚去巡防了,他却在背后打探人家的底细,这毕竟不太合适,也显得很不尊重对方。万一说到中途,夏侯敬突然回来,又该是有多么尴尬?
耳边传来轻轻的呼噜声,那是谢邦。望着他颇为俊秀的面容,周惠总算想到了一个很合适的、可以活跃下气氛的话题。
“仲立,白天我似乎听人说,世裔有个诨名,叫做‘谢娘子’……他为什么会有这么个诨名啊?”周惠压低声音问道。
反正谢邦已经睡着了,不用担心他会听见。而且,对于谢邦的某些行为,周惠的确有些奇怪,例如今天撕下内衣替王建裹伤,就实在显得过于“贤惠”了点,简直不像是府户军军人,倒有些小媳妇的模样。
“这个问题,你问子聪。”王建简单的回答。
周惠立刻转过头,将目光放到了田颖身上。
“嘿嘿!”田颖摸了摸脑袋,“差不多是十三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世裔的母亲刚刚过世,父亲又在军中,然后世裔被姐姐接过去照看,搬到了我们那边。因为是刚来的人,人又长得秀气,经常被咱们欺负,所以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诨号。”
“那后来呢?你们又怎么混一块的?”周惠很好奇的追问。
“后来世裔跟随王家伯父进学,有仲立照顾,就再没人欺负他了,”田颖讪笑着摸了摸脑袋,“我本来不信,结果被仲立教训了一番,自个也被家母送到王家伯父那一同受教。”
“世裔的姐夫也在军中,他一直跟着姐姐过活,耳熏目染之下,就养成了这副温温柔柔的xìng格,也跟他姐姐一样善良,”王建叹了口气,“其实他并不适合从军的。可是他父亲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姐夫阵亡后,留下的孩子才十来岁,两家就他一个青壮年……这次朝廷强行征召,他不赴征谁赴征呢?”
“是了,允宣你又是为何赴征的?”田颖凑了过来,“我听你的家仆们称你为‘二郎君’,想必还有个兄长,为什么是你这个郡学生员来赴征?”
“这个嘛,自然是有点不得已的缘故,”周惠笑了笑,“不过,能够因此而结识你们几个,我这次就没有白来。”
“哈哈!我们也很高兴结识允宣。是吧,仲立?”田颖也笑道。
王建笑着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不远处的夏侯敬忽然一声大喝:“仲立!城下有水声!有贼人泅河夜袭!”
“什么?有贼人?”田颖惊讶的张大嘴巴,“他nǎinǎi的!宗德你这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来得好!我正要为樊延之报仇呢!”王建利索的翻身站起,大声命令众人,“都给我打起jīng神!让贼人有来无回!”
“是!”众人纷纷答应着,抽出武器准备迎战。
不过,他们虽占据城墙,有高下之利,敌人却隐在暗处,因为他们这是西城墙,月光自东照来,城墙的yīn影正好掩盖了敌方的身形,而城头的动静却在月光下纤毫毕现。
敌方显然想到了利用这一点,有四五名军士点燃火把,想探身照清墙外的动静,立刻被墙下暗处的弓箭手shè杀,惨叫着摔下城去。
听见惨叫,众人动作一顿,行动间立时有了几分畏缩。
“南军懦弱,才会施展这种小伎俩,有什么好怕的?”王建冷哼一声,正要上前以身作则,却被夏侯敬一把拉住。
“仲立,贼人还都在城下!你别急着上去!”夏侯敬低声说道,“趁夜偷袭的贼人,为了隐藏行踪,人数肯定不会太多。咱们既然预先发现了他们,便已经抢到了先手,只要自己阵脚不乱,贼人就占不到任何便宜!”
“是啊,”周惠也跟着劝道,“现在敌暗我明,你别逞强!”
“那怎么办?”王建不悦的瞪了两人一眼,“就这样等敌人上来?”
“对,等敌人爬上墙来,自己暴露再咱们面前,然后……”周惠抛下长剑,从旁边军士手中拿过长枪,作势往前一刺。
“不错,是个好办法!”王建明白了周惠的意思。他压低声音,向周围的十几名护兵命令道:“你们沿城墙过去,让众人都让出空间,离墙五尺出长枪戒备!若有敌人冒头,相邻三人一起刺击!”
既然是偷城,为了近身搏击,用的肯定是刀剑,而一般的刀剑,长度都不会超过四尺,所以让出五尺的话,敌人就算爬上墙来,面对严正以待的长枪,一时间也只有受戮的份。
这五尺距离,对敌兵便是生死之隔,也是他们的取胜之机。
随后的情况正是如此。十几名敌人爬上墙来,在城垛外一露身形,立刻就受到城墙上数名军士的合力攻击。尽管这些人都是jīng英,却毕竟才爬过近两丈的城墙,又处在无可借力的状况下,怎么可能躲过数枝长枪的同时刺杀?
眼见第一批人全部身亡,夜袭的敌人知道讨不了好,很快便再次过河离去。
听见他们毫不掩饰的泅水声,王建高举长枪,大声喝道:“贼人已败退!”
“诺!”众人再次轰然相应。
……,……
大都督府内,佂东将军、南道大都督杨昱放下元颢的劝降信件,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元颢的劝降信写得非常真诚,他回顾起当年任西北道大都督时,和杨昱一同驰援豳州的往事,极力称赞了杨昱的能力与cāo守,然后笔锋一转,提起尔朱荣屠杀两千朝臣、遥控洛阳政局的暴虐和跋扈,声言他此次借梁兵归国,乃是为了将长乐王(元子攸继位前的封爵)从尔朱荣手中救出来,并且驱逐尔朱荣,重开皇魏之新天。杨昱如果真是皇魏忠臣,便应当忠于社稷,协助他完成这一事业。到时皇纲得正,他杨昱也必将名垂青史。
然而,元颢说得再动听,他也不会轻易投降。一来元子攸乃是名正言顺的当今天子,二来他也很清楚元颢的品质和才能。当年他和元颢共事,持节担任元颢的监军,彼此合作得并不愉快,最后因为颢军行动迟缓,他还被朝廷免去了官职。
更何况,他说当今天子是尔朱荣的傀儡,这话固然不错,可他自己不也是向梁朝称臣,才得以借到这些兵力的吗?相比起来,尔朱荣固然跋扈,其家族却是大魏的累世臣子,天子依靠尔朱家,总比他投靠宿敌的行为更得人心。
真正让杨昱烦恼的,是这荥阳守军的士气。在接到元颢的劝降信之前,他已经接到战报,昨晚四座城门同时遭到敌方偷袭,除西门守军成功打退敌人以外,其余三门都损失惨重,士气已经跌到一个极低的水平。
这是很自然的事,白天看见城外援军被敌方击垮,晚上自身又受到偷袭,他们的士气不垮才怪。
在这种情况下,他本该换下那些守军,重新安排城门防务。可是,现在驻守城门的这四支府户军,已经是他手中较强的部队,除非他愿意将大都督府的亲军用上去,否则就只能以更加不堪的郡兵来换防。
杨昱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什么转机的话,荥阳城恐怕很难再坚持多长时间。元颢今天送来劝降书信,估计也看到了他的这番困局。
想到这里,杨昱心中忍不住责怪起率领台军的元天穆来。从捉住刑杲到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刑杲本人早已被槛车送往洛阳受刑,连挂在墙头示众的首级都开始腐烂,可是台军居然还没有回援荥阳!
最近一次接到的消息,是元天穆的台军前锋即将到达,并且已经派人截断南军的后路。可是,如今面临威胁的是荥阳,是荥阳后面的虎牢关,是虎牢关内的国都洛阳城!截断南军后路有什么用?逼他们破釜沉舟,专心向洛阳城进攻吗?
杨昱猛的起身,冲着门外大声唤道:“元旭!”
幼弟杨晟立刻走进正堂,冲杨昱拱手施礼:“大都督有何吩咐?”
“昨天晚上的战报,你已经知道了吧?”
“是。”杨晟的回答非常简明。
“西门那支府户军,你曾经和他们一同拒敌,感觉他们的战力如何?”杨昱问道。
“战力只是一般,但是军主、军副和幢主都很不错,颇有应变之机。”杨晟很快回答。
虽然他杨晟和那几个低级军将相处得不太好,却并不会因此贬低他们。这是作为世家子弟应有的气度。
“应变之机?唔,不错!”杨昱颔首道,“你去把他们召来,并且安排人手接替西门防务,我有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们。”
“属下斗胆,”听说是很重要的事,而且要交给这几个低级军将,杨晟难得的动了好奇,“敢问大都督是何任务?”
杨昱看了这幼弟一眼,并不打算瞒他:“我准备派他们去联络台军。”
“什么!”杨晟大为惊讶。这么重要的任务,居然要交给那几个低级军将?这让他深感自尊受到了严重的挫伤,连忙拱手向杨昱请命:“请大都督将此事交给属下,属下敢以xìng命担保,一定会完成任务!”
“元旭,我知道,”杨昱叹了口气,难得的显现出作为兄长的温情,在幼弟肩膀上轻轻的拍了拍,“可是你的身份太过敏感。如今城里人情不安,我再派自己的幼弟出城,众人会怎么想呢?他们只会认为我有私心,才会先将自己的亲属送出险地……如此一来,这荥阳城将更加难以坚持。”
“哦!”杨晟明白了。他郑重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小弟愿和兄长一道,与这荥阳城共存亡,绝不堕了咱恒农杨氏的名声!”
。。。
第一六章:分道扬镳(上)()
杨昱盼望的援军,其实并不算远,领军将军、录尚书事、上党王元天穆,已经率部进入司州,正驻扎于东郡滑台城,离荥阳不过三百余里,若是派出前锋骑兵救援,两rì便可赶到荥阳城下。
但是元天穆并不想救援荥阳城。对于他和身后的尔朱荣而言,荥阳陷落,甚至洛阳陷落,都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某种程度上还正中他们下怀。
虽然身为魏朝宗室,但由于血脉极疏,元天穆对于皇室并无什么感情。在遇到尔朱荣之前,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太尉掾属,之后与尔朱荣深相结讬,很快便被举荐为别将、都督、并州刺史,然后参与废立,诛杀朝臣,除太尉,封上党王,增封至三万户;在尔朱荣返回晋阳后,又入京录尚书事,监修国史,以领军将军掌管整个洛阳台军,成为整个魏朝中枢的实际主宰者。
由于权势如此显赫,天子元子攸对他极为恩宠,口称皇叔,特许他乘车马过大司马门入朝。然而元天穆心里很明白,天子并不甘心于傀儡的地位,继位不久,即以外戚李琰之出任荆州刺史、三荆二郢大行台;自己录尚书事,天子就任命安丰王元延明为尚书令,任命杨津为吏部尚书,此二人皆是才高望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