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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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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地按捺住。但,嗓门仍响:

“都躺好!我告诉你们呀,‘分行’了,学艺更要专一,否则要你们好看!”

把油灯一吹。灯火叹一口气,灭了。

他又大步地踏出去。

第二天一早,师父跟师大爷在门边讲了很多话,然后出去了。

大伙心中估量,自顾自忐忑。

不一会,师大爷拎着烧饼回来了,分了二人一组,烧饼在孩子眼前,叫他们注视着。练眼神。

“眼珠子随着烧饼移:上下转、左右转、急转、慢转……”

大门口有人声。

孩子们的眼珠子受了吸引,不约而同往外瞅着,不回转了。

只见两个苦力拉着平板车,上面是张席子,席子草草裹着,隐约是个人形。关师父点头哈腰,送一个巡捕出门。

大伙目送着同门坐科的弟兄远去。

小豆子在小石头耳畔悄悄道:

“小癞子真的走出去了!”

他出去了。只有死掉,才自由自在走到外边的世界。自门缝望远,“它”渐行渐远渐小……

小豆子头上挨了一记铜烟锅子。

关师父,他并没改过自新,依旧换而不舍地训诲:

“人活靠什么?不过是精神。这精神靠什么现亮?就这一双眼珠子。来!头不准动,脖子也不准动,只是眼珠子斜斜地滚……”

练熟了,眼皮、眼眶、眉毛都配合一致。生旦净丑的角色,遇到唱词道白都少的戏,非靠眼神来达意。所谓“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眼为情苗。

一生一旦。打那时起,眼神就配合起来,心无旁骛。

第二章 野草闲花满地愁

 南风熏暖。霞光绔云中,孩子们到陶然亭喊嗓去。雨后的笋儿,竟相破土而出。

“师父挑了我做旦,你做生。那是说,我俩是一男一女……”

“是呀,那一出出的戏文,不都是一男一女在演吗?”

“但我也是男的。”

“谁叫你长得俊?”

几个被编派做龙套的孩子,很快也忘掉他们的命途多舛,不尽如意。围过来说话:

“你倒好,只你一个可以做旦,我们都不行。”

艳羡之情,溢于言表。其实大伙根本不太明白,当了旦角,是怎么一回事。只道他学艺最好,所以十个中挑一个。自己不行,也就认命了。不然又能怎样?

小豆子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旦角”生涯。关师父也开始把他细意调理,每个动作、身段,柔靡的、飘荡的,简直是另一世界里头的经验。

硬受了一刀伤疼的手,脱胎换骨,重生了。

他摊着兰花手,绕个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栏边上,轻轻走圆台,一步、一步、一步。脚跟子先试试位置,然后是脚掌,然后到脚尖。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装是花前,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一下云手回眸,一下穿掌托腮凝思,眼神飘至老远,又似好近。总之,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儿呢?是个疑团。——时间过得很快,眼神流得很慢。一切都未可卜。

万般风情。

小豆子唱着《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见几个弟子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两下里多牵挂……

当她娇羞回望,眼角斜脱过去,便见小石头们在开打。

关师父边敲铜锣,边给点子,灿烂声喧中,永远有他的吼叫:

“要打的合节奏,不能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

小石头亮相,也真有点威仪,不失是个好样的生。人人用各式兵器压住他的大枪,他用霸王腔调爆吼一声,将众人挡开,打将起来。

他适才见到小豆子,兰花指理鬓、整襟、提鞋、穿针、引线……同是男的,大家学的却两样,想想也好笑。便被小豆子瞥到了。

在这喧嚣中的沉默。

小豆子想:“真好。很快就可与师哥合演一台戏了。”

正忘形时,关师父一喝:

“看什么?那是生净活路,没你的事。给我踩桥去。各练各的!”

在基本的训练功夫中,还有桥工,一踩桥,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脚掌之间。师父那么大个子,在热天里敞开上衣,见肚脐上还长毛,一直往上长着呢。怎能想象他会得踩桥?所以一群徒儿图看新鲜,围过来。师父只凭口说,让小豆子在圈心练着。

“小肚子往内收,收呀,吸一口气,肌肉往上提,试试看。”

小豆子婀娜地立起“三寸金莲”,娉婷走几步,身子不敢瘫下来偷懒歇工。晃荡几下,不稳当,险险要跌。小石头上前急扶一把。

大局已定。

二人相视一笑。

“春花茶馆”的周遭是小桌子,茶客彻了壶好茶,嗑着瓜子,唤着饼饵。也听听戏。有的客人把一排排长板凳搬到前面坐下,后面的便说笑打闹,说坏了规矩。

小二提着大铜壶,跑腿的穷孩子给大伙递毛巾把子,也有买卖糖果、花生仁儿的,冬天还卖糖炒栗子。乘机看蹭儿戏。

茶馆让出一爿空地作为前台,旁边有红底黑字的戏码,上书《群英会》。

这“群英”,原就是师大爷给东家推许过的科班小子。关师父那天拎了点心匣子来见过。东家爷们在调弄小鸟,回头打量打量几个台柱,还登样。

“你给我开个戏码,替你插个场子就是。可咱的规矩——”东家道,“第一是唱白天,第二是唱开场,第三……"

“成啦成啦,给孩子一个机会见见世面,踏踏毯嘛,这就鞋面布做帽子——高升了。其他嘛,赏孩子们几大校点心钱就好。”

正式扮戏了。

前台左右各有上场门下场门,后面闹嚷嚷的。师父给每人画了半边:“自己照着这一半来上油彩,给你们看着样儿。”

于是都仔细端详镜中的阴阳脸,抖呀抖地妆扮着,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古人。

“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钟无艳一样!”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胭脂鲜红连绵腮边脸颊眼睑上,不知像什么。也许一个初生的婴儿也是这般的红通通。

“我替你画。”小石头兴起,在另一边脸上依样葫芦。

“小石头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磕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作孽子。你替他画了,他自己不会画,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应他一辈子呀?”

小石头只好死死地溜开,还前咕:

“一辈子就一辈子!”

小豆子自镜中朝他作个鬼脸,他也不反应,自顾自装身去,好一副倔脾气。

师父又过来打量小豆子的妆扮。

不对劲,加添了数笔,发牢骚:

“祖师爷赏你饭吃,成了红角儿,自有包头师父,现在?谈不上!”

终于锣鼓响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准备好啦?上场罗!”

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蝉。还有董卓、诸葛亮、关公、张飞……战战兢兢唱一场。

小石头出场时,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轮到他出场,二人在茶馆的中心,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一点也不明白,只是生生地背着词儿,开腔唱了。吕布与貂蝉,春花茶馆。是呀,群英会,“群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子行业”。——哪五子?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

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干娇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都是英雄美人。

还没下妆,十岁上下的“群英”,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让师父检讨这回踏台毯得失。关师父从来不赞、这回更是骂得慌——骂尽了古今英雄:

“你这诸葛亮,笨蛋!学艺学到狗身上去啦?”

“董卓半点威武也使不出,一味往‘腿子’里躲,怵阵啦?”

“关云长怎么啦?千斤口白四两唱,你还‘吃栗子’呢!”

“张飞乱卖气力,抢到台中心干嘛?”

“你这吕布,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闭眼,怎么唱生?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

“还有貂蝉,身体瘫下来,一点都不娇媚,还说‘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儿瞧?瞧着我!”

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心里有数: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儿家,宠不得,非骂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戏班后台有大锅饭,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保命”饭,平时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窝窝头,管他。过节也有馒头吃。

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三伏天,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

河畔,一群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

趁着师父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

一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父痛骂:

“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

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榜:“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没我,我没你,无一幸兔。

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

“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群在泼水挑衅,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

“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

“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袅袅停停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唷,‘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

“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

“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敌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厉声:

“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陡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父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的。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了。一重一重地围着:

“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

“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

“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父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

“大伙都别蒙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想起:

“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杳不可寻。想家,想娘……

一进门,师父果然破口大骂:

“都死到哪儿去?太阳快下山了,才晓得回来。老子一时不在,就躲懒打水战去?你看你这柴头汗,浑身……”

又是柴头汗遭殃。他不敢吭声。

一见小石头:

“——咦?你这道口子是怎么搅的?连脸都不顾啦?脸坏了,谁看你?姜子牙开酒饭馆呀?卖不出去自己吃呀?”

师父急了,一壁张罗着:

“哎呀,药散呢?你,还有你,给拿来,同仁堂那瓶。”

徒儿战兢地,看他细意地调弄伤口,嘴巴却不曾饶过,声大气粗:

“这么显眼的口子!在眉梢骨上。哼!眉主兄弟,看你破了相,将来兄弟断情断义!”

小豆子听得此句,受惊至深,在一众徒儿中间,一抖。

“真不知轻重,”师父又道:“还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会呢。好不容易出头了——”

药散很狼虎,小石头忍疼皱了眉,更疼。小豆子但愿可以分担一半。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民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儿,也是官。源远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

“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托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

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习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鲜红而多皱褶,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他道:

“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

——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帔,项戴巨型金锁,下着百格戏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它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

“好!好小子!”

给了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括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

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的他,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

“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唷,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尖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方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

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只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

“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

“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去。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

“晤?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来了。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

“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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