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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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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老牛头跟老伴发牢骚说,我这个儿子真是白养了这么大,都说养儿防老,老汉我都活了这把岁数了,也没好好享过儿子一天福。可老伴却不以为然,好像她天生下来就不是来享福的,就是专门为自己的儿孙操劳到闭上眼的那一天的。 
  老牛头动手打人的时候,车里至少有两名乘客很兴奋地注意到,老牛头打完人以后,他的那只手就停在半空中。那只跟老牛头一样苍老的手似乎并不能完全伸展开来,乘客惊奇地发现,除了司空见惯的那种皱巴巴发着青光的老皮,和一坨大一坨小苍蝇粪便样的老年斑外,那只右手好像还少了些什么。究竟缺了些什么呢?其中一位男乘客嘴角微微一抽,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满足的惬意,好像老牛头给大伙出了口恶气,他甚至堂皇无忌地撂了句,活该。而另一位细心的女乘客就坐在靠近门口的一个位置上,她本来是忐忑地坐在座位上捂着自己的鼻孔,同时她还得尽量将自己的两只脚悬空,因为那些讨厌的菜汁已经流到她的座位下面了,她正考虑着要不要换个座位坐到后面去。她的鼻孔虽然捂着,可眼睛却看得分明,那只微微颤动着的愤怒的右手一直举在她眼前,就像被小偷拆毁的一截破篱笆,参差而又寒酸地露出几根木棍,其他的棍子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女乘客的眼睛慢慢瞪大了,接着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噎了一下,上身猛地一抖,或者,她再也不想去看那只衰老得只剩下三根手指的老手。随即,她从座位上敏捷地跳了起来,拎着自己粉红色的小坤包,耗子一样刺溜一下果决地逃到最后一排座位上去了。后来,女乘客那张雕饰得十分讲究的白脸庞一直固执地瞥向车窗。四狗使性斗气地清理车厢时的声音,以及一路上四狗跟老牛头没完没了的争争吵吵,她完全充耳不闻,只是厌恶地皱着眉头。 
   
  还未到医院那站老牛头就让四狗给推下车了。一路上四狗都在说,日他*的老子今天倒了八辈子血霉,这趟拉了一个吃白饭的。这样说他似乎还是气不过,又不停地冲窗外自言自语说,谁叫你扇了我耳刮子,咱们就算扯平了,你的东西全当给狗吃了,我是不会赔的!想让我赔,做梦去!就在四狗嘟囔的工夫,正好有个戴眼镜的男人喊着要在前面下车,车就慢慢停下来了。老牛头一言不发,依旧气鼓鼓地坐在门口的位置上。老牛头之所以不想再说话,是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明白了:反正他们必须赔一锅饭菜给他,否则他死也不会下这辆车的。 
  车停下来以后,四狗已悄悄换了另一副脸孔,他不再骂骂咧咧,也不再摩挲自己挨过打的脸了。说实话,老牛头那一记耳刮子并不太重,老年人嘛哆哆嗦嗦的,手脚也不听使唤,一个耳刮子又能怎么样呢?可问题是,这是在车上,在公众场合,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呢,四狗又是个毛头小伙子,面子一时抹不开也是可以理解的。开车的司机是四狗的姐夫,他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地回过头拿眼睛剜四狗,嘴里不耐烦地嘟囔着,四狗你还啰嗦啥呢!四狗你跟这种人有啥好啰嗦的。这样一来,四狗当然就心领神会了,趁着汽车停稳戴眼镜乘客下车的空当,他笑嘻嘻凑到老牛头跟前,说老爷子别生气了,刚才我那都是说气话呢,你看路边正好有个饭馆子,干脆我领你过去买点吃的吧。老牛头本来就心急如焚,一想到医院里的孙女和儿媳妇还饿着肚子,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到那里去。他见四狗又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谦卑样子,便信以为真了。他犹犹豫豫拄着手里的拐杖起身,四狗也巴结似的帮他拿了东西从后面搀着他下车。 
  哪知老牛头两脚刚刚下车还没站稳,汽车就忽然往前蹿出一大截,这自然是四狗姐夫在暗中使坏。老牛头猝不及防跌趴在路边了。四狗扬扬得意地站在台阶上,嘿嘿狞笑了两声,他一面笑一面把手里的那只提兜像扔垃圾一样朝老牛头脚下掷过去。提兜咣当一下着了地,锅盖飞碟一般又滚出了很远。因为铝锅是空着的,那种声音就很响亮,车里靠窗边的乘客都依稀听到了。几名乘客在座位上窃窃私语,有人说这老头也真是的,何苦呢,不就一锅饭吗,至于嘛;也有人愤愤不平地说太过分了,万一把老头摔着怎么好,这些开车的真不像话。不过说归说,谁也不想狗拿耗子多管别人的闲事。四狗更不理会这些,他的身体很熟稔地绷挂在车门上。中巴车再次往前开动的时候,他冲后面的老牛头狠狠地骂一句,喂,老棺材瓤子,今儿算便宜你了,你吃屎去吧!那时,老牛头正呻吟着想从路边爬起来,从车尾喷出的一团呛人的蓝烟,一下子又将他罩住了。 
  老牛头眼前一片茫然,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半天也没有起来。 
  事情到这里其实完全是可以了结了,老牛头充其量也就是胀了一肚子冤枉气,出门摔了一个跟头,自认倒霉吧。一个人一辈子难免是要磕磕碰碰吃些亏的,有句话叫做破财免灾,意思是有时候舍弃一些财物并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说白了,老牛头也就是浪费了很小的一锅饭菜而已,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又从旁侧生出一个枝节来。 
  刚才那位先于老牛头下车的戴眼镜的乘客并没有走远,他好像在等别的车或什么人,老牛头摔倒在地他看得清清楚楚,连售票员四狗最后咒骂老牛头的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戴眼镜的乘客注意到中巴车呼啸着跑远了,但他并没有立刻跑过来帮什么忙,实际上他正在抽烟,他一面抽烟一面朝公路的一头张望,脸上略微有种焦急的神色。又过了一会儿,戴眼镜的乘客回过头,他发现老牛头还是趴在地上没有站起来,才慢腾腾地朝这边走过来。 
  戴眼镜的乘客把老牛头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也注意到老人的右手与众不同。很明显,这是一只严重致残后的手,食指和中指被什么东西齐根斩断了,只留下粗大而畸形的两个骨节包。乘客又在路边捡起了老牛头的那只弄得油腻腻脏兮兮的提兜以及飞出动的锅盖,上面已沾满了灰尘。他帮老牛头拍了拍才递过去,然后乘客注意到老牛头用那只残缺不全的右手很费力地去抓提兜的带子,连着抓了两下都没抓住,最后一次还是乘客主动把东西凑到那只手上才勉强抓牢的。 
  乘客的心因此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他脱口骂了句,这帮狗娘养的,一点儿社会公德都不讲!之后,乘客又关心地询问老牛头身上摔坏了没有,问他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老牛头只是连连摇头,他嗫嚅着说我就是要去医院送饭的,我孙女和儿媳妇还等着吃饭呢。乘客听了又劝他事情已经这样了,生气也没用,还是先去医院要紧,省得家里人替你担心。在他们分手前,乘客似乎想到一件事情,他从衬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又在身上翻了几翻,最后还是从衬衣的兜里取出香烟盒,里面只剩下一根烟了,乘客把它叼在嘴里。接着,他将那个烟盒三下两下拆开,又把展开的烟盒背面垫在路边的站牌上,沙沙地往上面胡乱写了些什么。写好以后,乘客说他记住了那辆中巴车的车牌号,要是真的把老人家摔个三长两短的,到时候也好找他们算账。老牛头疑惑地接过那张烟壳纸看了半天。老牛头本来就是个大老粗,穷苦人出身,识字不多,几个号码他还能勉强认得,至于上面写的“四狗”这个名字,他就有点拿不准了,主要是字迹潦草了点。老牛头抬起头向这位好心人道谢时,戴眼镜的乘客刚好吸完最后一口烟。这时一辆汽车疯野地开过来,老牛头只好目送着乘客扔掉烟头钻进车里去了。 
   
  每天天蒙蒙亮,售票员四狗就得准时出现在他姐夫的中巴车上,这一天也不例外。 
  四狗去年总算混到初中毕了业,是他自己跟家里提出来不想再念书的,上学对他来说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借用老师的话讲就是,四狗这种人念书纯粹是瞎饭撑死狗。四狗姐夫家有一辆跑出租的中巴车,当时正赶上四狗姐姐在家生孩子,车上一时半会儿没有合适的卖票的人,四狗便自告奋勇要给姐夫打工,姐夫小舅子一拍即合。如今四狗已经在这趟车上干了整整一年,有时候他挺喜欢这份工作的,因为总能在街边路上看到各式各样的漂亮姑娘,有时这些姑娘就花枝招展地坐在他们的车上,四狗自然会多看她们几眼的。对那些漂亮的姑娘四狗一般是比较客气的,他总是主动替她们安排相对好一些的座位,有时他甚至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们坐,而他甘愿像个虔诚的士兵守候在门口。而且,他还一律管她们叫姐,姐儿长姐儿短地喊得亲切,目光闪闪烁烁在她们的脸蛋胸脯和从裙子里伸出来的大腿上瞄来瞄去。也有些时候,四狗是不喜欢卖票这种事的,因为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乘客,有刁钻的,有吝啬的,有拿假钱糊弄人的,还有蛮不讲理的,遇上这类乘客总是跟他没完没了斤斤计较,让人心烦。 
   
比如说,昨天乘车的那个糟老头子,就很让四狗生气,害得他当众白白挨了一个耳刮子不说,还少卖了一张车票,而且还得重新打扫车厢,那些油腻的菜汁足足让他趴在地板上擦了半天。姐夫后来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批评了他一通,姐夫说四狗你小子咋那么肉,连个老家伙都糊弄不住,你整天价除了盯着娘们儿的奶子屁股发呆,还能干啥!看来姐夫分明是有点瞧不上他了,只是碍于姐姐的情面不直说罢了。这让四狗多少有一些忐忑,因为他还不知道要是不让他卖票他到底还能干些什么,毕竟姐夫每月还给他开几百块工资的,有了这些钱他可以买烟抽买啤酒喝,一个月至少能痛痛快快看两场通宵录像(这种地方通常会在午夜以后播放一两部违禁的色情片),偶尔还能添件自己喜欢的新衬衫和牛仔裤穿。总之,有个工作终归是好的,这叫仓中有粮,心才不慌嘛。 
  这阵子姐夫不在车上,姐夫去吃牛肉拉面或者羊杂碎,每天都一样。姐夫把车停在站里排上队,自己就跑去路边的饭馆吃早点了,通常回来的时候会给他捎一块饼子或两颗茶叶蛋。四狗自然得老老实实待在车里,车门是敞开着的,随时恭候那些乘客上车。这种时候四狗总是没精打采地躺在车座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遇有乘客上车,他也就微微睁一下眼睛了事。 
  半天也没有人来坐车,四狗靠在门口的座位上差点又迷糊着了,昨晚没睡好,老做乱七八糟的梦。他隐隐听见有什么人在不远处说话,是一问一答的声音,其中的一个声音是完全陌生的,有点瓮声瓮气,让人不舒服;另一个声音他很快就分辨出来,是跟他们一起跑出租的另一辆车上的女售票员,她说话总是拿鼻子嗯啊嗯啊的。他还依稀听到陌生的声音好像还不断地提到了他的名字,听起来很突兀,又很刺耳,好像故意把他的名字错念成“死狗死狗”。但一切都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就像人在梦里听到的声音那么不真切。四狗没心答理这些,他把脖子鸭颈样弯缩在座椅靠背上,实在懒得动弹一下。没过多长时间,他又听到了重腾腾的一串脚步声,几乎同时,有一股冷飕飕的凉风钻进车内直扑到他脸上。 
  跟往常一样,四狗眯缝着睡眼只冲上车的人扫了一眼,就继续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打瞌睡。他的两只脚搭在门口的合金护栏上,鞋尖一颤一颤的,像鸟爪那样毫无意义地抖个不停。但是,今天和往常似乎又不太一样,上车来的人并没有立刻钻进车厢坐下来,相反,那人只把上半身探进车门。他的身体太宽阔了,以至于像是被车门紧紧卡在那里进不来。四狗也察觉到车门被什么东西挤得吱吱响,他连眼睛也不睁,只是没好气地说要上就上来,你挡着车门啦!可是对方依旧堵在门口,接着有个声音闷声闷气问他,喂,你就是卖票的?四狗依旧半睁半闭着眼睛。那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又追问他,你到底是不是卖票的?四狗这才用鼻子哼了一下,说,废话,你说我是卖啥的,总不是卖油条的吧!那人接着又问你叫四狗?四狗一听这人又叫他“死狗”,便明白这就是刚才跟前面车的女售票员说话的那个家伙。他猛地张开眼睛挺起胸膛大声嚷,你他*的会不会说人话,大清早的也不刷牙,满嘴臭气,听清了我叫四狗,你他*的才是死狗呢!那人听了没再说话,相反却沉默了数秒。突然他的上身猛地往里一纵,整个人如同一堆生铁块撞进车厢。四狗还没有反应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闯进车来的男人早抡起两只拳头,照着四狗的面额和鼻子扑扑就是两下。 
  四狗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拳头和惊恐之中,仅仅本能地用双手掩护着自己的头脸,嘴里嗷嗷乱叫,鼻孔早已鲜血淋漓了。无奈,那个人的拳头简直跟铁锤一般,又重又疾,四狗躲闪不及,几下就被打翻在车厢的过道里。接着,那人扑上来又用脚使劲地朝四狗的肚子猛踢起来,四狗捂着肚子在地板上蛇样拼命扭曲翻滚,可车厢内空间实在是太狭窄了,他根本无处藏身,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接下来,四狗的腰背屁股大腿又被那人狠狠踹了十几脚,四狗疼得只有哭爹喊娘的份儿了。这时,停在站里的几辆车上的人都闻声赶过来。因为是清晨,四狗的哭喊声传得清清楚楚的,四狗的每一声惨叫听上去都跟恐怖片里的鬼叫一样难听。大伙完全都被这种突兀的声音给震住了,加上一早晨人的大脑都不太清醒,难免有些迟钝和木讷,人们一时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个个都只是战战兢兢地围在四狗姐夫的那辆中巴车旁。通过一扇扇车窗大伙无比惊恐地看到那个高大威武的男人,正抡铁锤一般在车厢内殴打着售票员四狗。大伙只能听到四狗哇啦哇啦的乱叫,却始终看不到他的人影儿。倒是那个男人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外面的围观者,依旧狂暴肆虐地像是在冲车厢内的空气不停地拳打脚踢。 
  后来,还是那个平时说话喜欢嗯啊嗯啊的女售票员灵机一动,她说,要出人命啊,嗯,你们这些男的别光傻站着看热闹啊,嗯,倒是进去拉一拉啊,嗯,四狗会被打死的啊。女售票员连着喊叫了好几声,根本没有人肯钻进车里劝架,大伙多少是有点惧怕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的,因为隔着车窗人们也能看清他的拳头真的跟铁锤一样结实,他的胳膊像椽子一样粗壮,还有他的脚踢起来的时候上面穿的鞋少说也有四十三码。或许因为女售票员刚才搭讪了这个陌生男人的询问(她甚至还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那张在背面写着四狗名字和他们车牌号的烟壳纸),此刻她真是懊悔万分,又无计可施,她人急得在车外空地上乱蹦乱跳。她不遗余力冲其他人喊,嗯,你们谁快去把四狗姐夫叫回来啊,嗯,行行好啊,别见死不救啊,嗯,他人肯定在路对面的小饭馆里吃早点呢。她这样一气喊完,没等别人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女售票员自己倒撒腿朝马路对面飞奔而去了。她往前跑时屁股一颠一颠地左右乱颤。 
  这样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四狗的姐夫就慌慌张张从人堆里挤进来。四狗的姐夫冲进自家车里的时候手里的确抓着一把大号的扳手,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把大而坚硬的铁家伙是从哪里弄来的(或者是别人随手塞给他的)。照理说,四狗姐夫去外面吃拉面,是不需要带什么工具去的。四狗姐夫闯进车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高高举起扳手,冲那个脚踩着他小舅子屁股的家伙的后脑勺使劲砸了一下。 
  接下来,大概谁也没有料到,那个先前还气势汹汹挥拳舞脚的五大三粗的男人,竟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瘟牛样栽倒在车厢里了,他笨重的身体正好像一副棺材盖一样盖在一直躺在车厢过道里鬼哭狼嚎的四狗身上。至此,四狗那种歇斯底里的号叫也仿佛被什么软物塞住了似的,他再也没有叫唤一声。 
   
  老牛头是在医院里见到自己儿子的。这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以后的事了。此前他在自家楼下面转了一大圈,看几个老头儿在院子里慢条斯理地下象棋,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就又闷头闷脑回到家里。当时,老伴正在厨房里丁丁当当准备着饭菜,屋里弥漫着一股煎鸡蛋的味道,他就知道老伴肯定还得让他去医院给小孙女送饭。他没话找话地跟老伴怄气说,今天我可不去,赶明我真的腿一蹬咽气了,他们难道还饿肚子不成!老伴耳朵背得很,厨房噪音又大,根本没在意他的话。后来老伴还没来得及指派他去医院,居委会的人就领着派出所的两名干警上家里来了。再后来他就稀里糊涂跟他们坐上了警车,然后被拉到了一家急救中心。 
  看见牛钢的时候,他人正平展展地躺在一张床上。从这个角度他无法看清儿子脑袋上同样无法弥补的黑洞。牛钢好像只是安静地睡在那里。这些年老牛头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儿子的脸,特别是儿子睡着时的样子。他觉得儿子一下子变小了,变矮了,也变薄了,不再像平常那样牛高马大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躺在眼前的几乎是个陌生人。过去的许多年里,老牛头对儿子最多的评价是,白长了那么高个那么傻大个,站起来是一根躺下去是一摊,有啥用嘛,还不是多穿爹娘二尺布?现在,老牛头的印象仅仅是,小,无缘无故儿子突然间缩小了,不再碍眼,而是异常刺目。 
 后来老牛头终于明白了那种刺目的原因,那是苫在儿子身体上的一条白布单。他们只是让他稍微看了一眼儿子的头脸,就急忙将那条白布单重新拉上。他和儿子彻底被白色隔开了。随后,老牛头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像是被谁用锥子狠狠戳了两下,眼前闪过一片蚊虫样的飞行物,随后世界好像只剩下一团黑。 
  就在当天晚上,四狗姐姐和她的公公婆婆趁着月色提着大包小件惶惶地怯懦地敲响了老牛头的家门。门一开,一伙子人便被里面惨烈悲痛的气氛包围住了,牛钢的母亲媳妇还有女儿正哭天抹泪地抱成一团。四狗姐姐他们立刻显得无所适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更不知道该如何迈腿进去。还是四狗姐姐的公婆率先打破了这种僵持的局面。这对老人几乎是跪爬着进屋去的,来的其他人也都跟着他俩跪下来。他们一面用郊区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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