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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片刻却又返回来,手中多了冒着热气的馒头。 他把馒头递给我,小声对我说:“快吃吧,等他们回来了,就没的吃了。”
我想起那一夜,他突然出现,他对我说:“你快走吧,趁没人看见。”他拉住我的手向外疾走。我的双脚却似乎有些不听使唤。他于是背起我。他很瘦,背却很宽。我趴在他背上,双臂圈住他的脖子,我能感觉到他颈上血管的跳动。
第二天,就在那派出所的门前,我又见到他。他正背对着我,与那穿着绿色军装的漂亮女孩儿告别。她说:“别忘了今晚到我家吃饭。”他回答:“非今晚吗?”她瞪眼道:“林辉同志!岳父岳母迟早要见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做了个鬼脸,甩了甩头后的两根小辨,扭头快步走掉了。我也准备立刻逃掉,他却突然转回头,看见我。
他慌张地把我拉到街角,生气地说:“怎么还到这儿来?不怕被他们看见了?” 我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事先编好的借口竟然一句也讲不出。
然后,就有了那些寒冷的夜晚,我们在长安街上漫步,明亮的华灯下,我们口中呼出的白气,融合在一起,难分难离。
还有紫竹院的湖边,我们并肩坐在长椅上,天上飘起毛毛细雨,我们仍然肩并肩坐着,一直到天黑透了,公园的首门人前来驱赶,我们才起身。他挽住我的肩,在我耳边轻声说:“真希望永远就坐在这里。”
还有那北海的白塔下,那圆明园的废墟中,那飞舞着柳絮的满是荆棘和野草的护城河畔。。。
还有他家的阳台上。那阳台虽然只有两层,却能看到古观象台和下面徐徐开过的列车。
终于有一夜,他把我揽在怀中,他对我说:澜,我爱你!那一夜,风雨大作,雷电交加。
苦涩的记忆呀!为什么会来得如此凶猛呢?
他告诉我,他将和局长的女儿结婚了。那天,他流了泪。我也流了泪。他说:咱们一起走吧!我说:能够走到哪里去呢?
我知道,该走的人不是我们俩,而是我自己。我必须逃掉。为了他也为了我,我必须永远永远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我说:你结婚吧,我祝福你。他狠狠抱住我,他的泪水流进我的衣领。 我却突然一阵眩晕,世界在我眼前翻转过来。
我竟然来不及逃掉。
他把我送进医院。
我偷听到医生对他说,我患了恶性脑瘤。
医生还说,手术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不过手术是唯一的希望。
要是手术失败了呢?他问,他的声音似乎在哽咽了。
如果失败了,病人就醒不过来了。医生回答。
他回到病房时带来了几只苹果。他骗我说我的病没什么,动个小手术就全好了。他微笑着为我削苹果却忍不住偷偷流泪。 我真想劝劝他不要这样难过,因为即使我的病完全没希望我也不会难过。我想我真的幸运, 与其偷偷溜掉孤独终了一生,真的不如在我心爱的人身边高高兴兴的死去。这样想着我甚至开始盼望那完全没有希望的结局了。
手术的那一天,他微笑着对我说:“澜,你安心做手术吧。就当是睡了一觉。过几个小时就没事儿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他说谎话的本领实在不大高超。
我于是微笑着拉住他的手。我说我要好好把你看仔细了,这样我睡着的时候就会梦到你。不知为何我说这话的时候鼻子微微发酸,其实我当时的心情不知道有多平静。
我赶忙换个话题,我说这几天你先替我保管一下我的日记好吗? 它就在病房里,我枕头下面。
他对我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就把头深深埋在我腿边的被单里。 他的泪湿透了被单,已经浸润到我腿上的肌肤了。
护士叫他离开,然后把氧气罩扣在我脸上。
真有些滑稽,他是如此的年轻强壮,却被一个瘦小的护士搀扶着,好像他才是病人似的。
我拼命想要抬起头来再看他一眼,但我浑身的肌肉都在变得麻木。 我知道我马上就要睡着了,而这一觉,多半永远都不会醒来。但是我没什么可遗憾的,因为有他给我送行,而且他将会看到我的日记,那上面记录了我所有要对他讲却来不及讲出的话。
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但我却终于还是醒过来了。 我又看到他的面孔,听到他喊出我的名字。我真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失望!
“辉!” 我也轻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澜! 你终于挺过来了!你昏迷了三天,终于挺过来了!” 他扑过来,扑到我怀里,立刻就开始哽咽了。
我抚摸着他的发。 我的动作仍然很笨拙,我的手臂上还缠绕着许许多多的管子。
我突然有一种预感,我们的故事,已经错过了最完美的结局了。我为什么要醒过来呢?醒过来以后又能怎样呢?我不是打算要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么?然而现在,叫我如何再一次鼓起勇气,躲藏到哪个连我自己也看不见的角落里去呢?
“澜!我不能离开你!澜,我们永远在一起吧澜!我要照顾你。仔仔细细地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好吗?澜?” 他哽咽着,他额前的黑发在我眼前颤动着。
“辉,你。。。”
我想说,这是不可能的,你不要欺骗自己了。然而我却说不出。我害怕一旦讲出口,眼前的一切便都消失了。
“澜!不要说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你的日记,我看过了,我都看过了。可是你却不知道,这么久以来,我的心里,又能比你好受多少呢?澜,我决定了。明天就取消婚约!”
他猛地抬起头,我从未曾在他眼中见过如此严肃的目光。
我的泪也汹涌而下。
“永远! 一辈子!”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滚烫着。
“我的日记,你带着吗?” 我问。有一股洪水般的冲动,难以抑制地在我内心澎湃。
“当然!”他从怀里掏出那本日记,“这几天,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好,辉,你扶我起来,我要继续写。”
“澜,等休息几天在写吧,好吗?”
“不好,就现在!”
我坚持着。我片刻也不想等待了。 我要把这个时刻留住,永永远远地留住。我知道他的许诺是无法兑现的。我知道我们没有未来。我早已下过决心要鼓起勇气悄悄地消失掉。为了他,我也应该永远地消失掉。
然而此时此刻,他对我说了这些话。我要把它们记下来!这本日记,也许会永远陪伴着我。有了这些话,我才知道,无论如何他也是思念着我的。
“辉,我有点儿饿,我想喝豆浆,好吗?” 我接过他手里的日记本。我要把他的话记录下来,然而,我却不想让他再看到。这些话,他曾经说过,我曾经听到,这就足够了。
“好的。澜,我这就去买!” 他在我背后垫好枕头。 他的双眸闪亮着。他飞身跑出房间去了,连病房的门都没来得及关仔细,连他那白色的帽子还落在病床上。
我翻开那日记,一页一页的往事,又一次在眼前流过。
我的双眼又模糊了。
我翻开崭新的一页。我的字体原本是整齐清秀的。我那资本家黑五类的父母除了这娟秀的字体,没有留给我任何其他东西。然而自从生病以来,连这娟秀的字体我也没办法保存了,我的笔记已经变得丑陋不堪了。我艰难地写下:
“1973年10月9日,今天,手术后的第四天。辉对我说:澜,我要仔仔细细地照顾你一辈子。”
我无力再继续写下去了。我已经用尽了我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我合上日记,长出了一口气。
我等待着辉。他去给我买豆浆了。
我有些倦了。我险些又要睡过去了。我努力驱赶着睡意。我要等待着辉,等待着他买的豆浆。如果我睡去了,他是一定不会吵醒我的。那么那豆浆,他飞奔下去买回来的,就凉了。
然而,我还是睡去了。我竟然没有等到他回来。
然而,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一名年轻的护士,神情怪异地站在我床前。
她说:“那位民警同志,是你哥哥吧?他生病了,不能来看望你了。”
我想继续问下去,她却转身飞快地走了。
之后的一个礼拜,所有的护士都对我讲同样的事情。她们的目光闪烁着,她们不等我发问便慌忙地溜掉。
我有些急不可待了。我必须知道,辉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开始绝食。洪水般的恐惧,日益强烈地向我涌来。
终于,一位年轻的护士,手里捧着饭盒,站在我面前流下泪来。
她说:“你哥他。。。被车撞了,就在楼下,给你买豆浆的时候。 当时就没救了。”
我哥哥。
辉。
我的大脑似乎突然间麻木了。
我看到那豆浆,泼洒到马路上,乳白色的液体,向四面八方流淌着。这张画面,占据了我大脑的全部神经。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其它知觉了。
我其实丝毫也不难过。我麻木得不知道什么是难过了。
上苍终究还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其实,这故事的结局,不是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吗?现在,只不过换了一个形式而已。
我翻开那本日记。我狠命把刚写的那一页,连同最后空白的几页,统统撕掉了。
撕得粉碎。
第三十章
我没有要求去见一见辉的遗体。
因为我并非他的亲生弟弟。
更何况,梅一定会在那里,她才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我顺利地悄悄离开医院,我头上缠绕的纱布还没有完全拆掉。我离开的时候,整座城市还沉浸在睡梦里。没人注意到我。
除了那本日记,我没有携带任何东西。
我的故事真的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我不需要治疗,也不需要康复。我不需要任何其它的东西了。
沿着漫长的长安街我缓步前行。高大的华灯依然明亮。
我走了很久很久。我想我仍然是很虚弱的,以至于走不了两步就要停下来大口地呼吸。天色大亮了,这座城市又沸腾起来。有些近似疯狂般的。
已经疯狂了好几年了。我就在这座疯狂的城市里成长,亲眼目睹它夺走我的家,我的父母,如今,又夺走了辉。
不,它并没有从我手中夺走辉。 辉原本不是我的。 他从来不曾是我的。
然而突然间,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上天终于把他赏赐给我了呢?只不过使用了一个特殊的方式。
当然要使用一个特殊的方式了。这世界早已没有属于我的位置,又何以存放任何属于我的东西呢? 假如上天果然要给我谁,当然要先把他从这世界上带走了。
我确信我是拥有他了。我加快了脚步。
一拨一拨的游行队伍,举着标语,从我身边经过。幸而没有什么人留意我。 这的的确确是我所希望的。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颤抖着双腿,我艰难地爬上辉家的楼梯。我是熟悉这里的。每一级台阶都非常非常的熟悉。
楼梯的扶手正蒙着一层灰。 正因为它脏,人们才更加故意地躲避它,所以一定很久都没人扶过了。
然而我却紧紧握着它。没有它,我爬不上这突然变得陡峭的楼梯。
辉家住在二层。家门紧锁着。
这是多么熟悉的一扇门! 而门里又曾经是多么亲切的一个世界!
我在门前徘徊。我原本希望站在那阳台上,再看一眼古观象台。然而,我本以为那离开的人是我,所以早把辉给我的钥匙还给他,再也无法走进那熟悉的房间了。
我于是继续往上爬。我要到顶楼去,那里也可以看到熟悉的景色。
我经过三楼。和辉家完全相同的方位,这家人的大门敞开着。一对年轻夫妇,正兴高采烈地打扫新居。
年轻的妻子腹部鼓胀着,看上去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她呼喊着:快!他又踢我了!
那年轻的丈夫忙停下手里的活计,把耳朵贴在妻子肚子上,幸福地微笑。
他们的故事,正欢乐地进行着。那腹中的婴儿,想必也为他即将开始的生活而兴奋不已,迫不及待。
我突然想起很小时外婆曾讲过的故事:她说从前有一对夫妇,妻子突然死去了,剩下丈夫悲痛欲绝。那妻子的灵魂终究放心不下丈夫,所以迟迟不肯离去。正巧此地有个孕妇临盆,那灵魂便恳求阎罗,让她转世成为那即将诞生的婴儿,好一生一世照顾前世的夫君。阎罗被他的真情感动,果然就应允了他。那婴儿长大以后,果然一生未娶,只一心一意照顾那孤独的老人,陪伴他走完一生。
外婆曾用这个故事阻止怀有身孕的女人去参加别人的丧事。
外婆的故事到底有没有根据呢?
我再看一眼那孕妇,心里突然微微一动。 她所怀着的莫非是辉? 难道辉始终是对我放心不下么?
但果然是他又怎样呢?我不是早就打算要偷偷跑掉吗?我和他不是永远也不会有结果吗?难道我甘心像那传说中一样,耽误他一辈子吗?
不!我不能!
只要他记得我,而他知道我也想念着他,那就足够了。
我低头看一眼手中的日记。 我和他的每一分钟都记录在这里面了。如果那孩子果然是辉的话,就让我把这本日记留给他做个纪念吧!
那户人家的大门毫不吝啬地敞开着。很多杂物堆积在门前。
我随手把那本日记仍到堆杂物里去了。 那微微褶皱的封皮,竟然也能反射出些许阳光来;封皮上那手举《毛主席语录》的少年,脸上正绽放着夸张的笑容。
我继续往楼上爬去,直到顶楼,再也没有见到过其他人。
我终于站在楼顶上了。
这里风很大,毕竟已是秋天。
这里的视野异常开阔,可以清晰地看到西山。
我却只想看一眼那古观象台。也许,我还可以看到一列火车,正徐徐从那下面驶过。
第一次来到这宽阔的顶楼上,我有些迷失方向了。
我花费了不少气力,终于又看到那古观象台。
我向着它靠近,再靠近。我站在顶楼的边缘了。
我未曾料到我会如此地靠近边缘。我一向是非常怕高的。
然而此刻,我却丝毫不觉得害怕。站在这里,我仿佛终于拥有了彻底的自由,走或者飞,生或者死,任我选择。
我试着伸开双臂,仰起头努力呼吸。我突然发现,北京的天空原来如此的湛蓝。
我终于要自由了。
我轻轻迈开腿。
我开始飞翔了。风在我耳边呼啸。
我飞过五楼的阳台,屋里,一位老妇人,正坐在阳光下,专心地缝补着什么。一双眼睛,被老花镜拉城很长很长两条缝。
我飞过四楼的阳台,一位父亲,正在教训他的儿子,那孩子满脸的委屈,泪水马上就要落下了。
我飞过三楼的阳台,又是那对夫妻,他们争论着,丈夫说,他姓夏,叫作夏天吧!而妻子却说,但要等到冬天,他才会出生,不如叫夏冬吧。。。
冬天,夏天。我也有些拿捏不准了。我想告诉他们,不如叫他辉吧。然而,谁又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辉呢?
这瞬间思考,使我错过了辉家的阳台。但我丝毫也不觉得遗憾。 或许,我马上就能见到辉了。除非。。。除非那婴儿果然是辉? 我想我实在是太迷信了。
我想再看一眼远处那古观象台,它转瞬即逝。然而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我却见到了,有一列长长的绿色的列车,正从那下面徐徐开过。
我的飞翔虽然短暂,但我终于飞翔了。在那一刻,我享受了彻底的自由。
天的确是大亮了,阳光很耀眼很耀眼,把一切都变作无边的白色。
我的世界里一片纯白。
第三十一章
“我终于写完了。”
我从阿文手中接过茶杯,吮一口,眼睛却仍旧盯着电脑的屏幕。那茶叶的芬芳迅速充满了我的鼻腔。
他从背后环抱着我,把下巴架在我的肩膀上:
“就这样吗?这个结尾,到底算是喜剧还是悲剧?”
“不知道。算悲剧吧。”我回答。
“那咱们的故事呢?不讲完了吗?”他有些不甘心地问。
“讲什么?”
“接着讲下去呀?讲在机场,马上就要登机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回头一看,立刻就发现你了。”他从我手中夺过茶杯,也吮了一口,继续说:
“我狠心往机舱里面走,可走了两步就掉头跑回来了。”
“你为什么跑回来呢?”我故意追问着。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很多很多遍了。
他顽皮地眨眼。
“我。。。问你要钱嘛,两百块都还给你,我后悔了。”
“小气鬼!那后来呢?怎么不要了?”
他把茶杯放回桌子上,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你连人带车从山坡上翻下来,躺在医院昏迷不醒,我怎么向你要呢?”
他把手指插在我指逢间。
“所以你就留下来,等我醒了再管我要对不对?”我收紧手指。
“对啊!你真聪明。我就坐在你身边等着。怕你跑了。你知道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叫什么?”
他也收紧手指。两只手就紧紧纠缠在一起了。
“我都昏迷了,怎么会知道?” 我故意。
“你记性太差了。跟你讲很多遍了,你一直阿文阿文地叫着,护士问我阿文是什么意思,我只好告诉她,是中文“亲爱的”的意思!”
我转过身,把他拉到怀里。他额上的发又垂了下来,不很长,却很黑很直。
“得了吧,你才没那个闲情逸致呢!我醒过来以后,护士告诉我了,她说你这位朋友真emotional(重感情),一直趴在你床头握着你的手流泪,不吃也不喝。”
我替他整理一下头发。
“我没哭!那是我感冒了,在门外等了你一夜,差点儿冻死了!你倒好,和老情人还有女朋友一起热热闹闹吃饺子。”
“哈哈,多久了,还吃醋呢?”
我想去刮一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