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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2·不夜之侯-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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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他,否则,我会把他杀了的。〃
  嘉乔愣住了,一只手捧着那些针剂,一只手扶着盼儿,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的骨头不痛了吗?〃小掘走到他身边,问道。
  〃好多了,好多了……〃嘉乔又开始点头哈腰。盼儿却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她多少已经听到了刚才他们的对话。现在,这个撒旦目光忧郁,走到她身边,轻轻地问道:〃你说,我是大祭司,还是彼拉多呢?〃
  盼儿轻轻地摇摇头:〃…··不知道,不知道,也许你什么也不是……〃她的头又垂了下来,嘴角的血一滴滴地滴在地上。可是她在微笑,她在微笑,她把他的哥哥救出来了……
  第18章
  1939年的春天,杭家虽再遭大难,偷偷来看他们的亲朋好友 还是络绎不绝。只是白天不敢来,悄悄地晚上来;大门不敢走,悄 悄地从后门的篱笆缝里钻进来。后院本来是挨着一条小河的,桃 红柳绿,河下院纱女款款而行,一手竹篮,一手木杆,自是一番 风韵。日本人一来,如今也是垃圾遍地,河道淤塞,臭气熏天的 了。这条垃圾小道,就成了人们到杭家来的必经之地。
  被伯父亲自背回来的杭汉在自家后院的小厢房楼上躺过三天 之后,便能下床了。毕竟年轻,又是习过内功的武林中人,杭汉 的皮肉受苦,筋骨倒未伤透,只是眼睛被打得睁不开,卖相难看。 那一日大白天,杭汉站在后窗口,就见着一个女人一跳一跳地在 那些垃圾山上绕来绕去,往他家的方向走来。他看看身影,像是 方西冷,连忙下楼,叫了正在屋里喂着抗盼吃药的母亲到后门去 候着。叶子奇怪,说:〃盼儿,你妈倒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谁不知 道我们家大院门口白日里都有人监视着呢,她怎么敢这时候来?〃
  杭盼喘着气说:〃婶婶,你哪里晓得我妈现在的处境。不要说 晚上,白天能出来都不错了。那个人,常常就把她锁在家里,只 怕她跑了。上回我妈来看我,连衣服袖子也不敢撩,就怕我看到 那些伤。那个人真是疯了。〃
  杭汉说:〃干脆让你妈也来我们家大院算了。一来也好照顾你,二来也算是摘了汉奸老婆的罪名。妈,你说呢?〃
  杭盼看看叶子说:〃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十年前她可是自己从这里跑出去的。我妈还有没有脸回来?那人让不让她回来?还有,我爸还要不要她回来……〃她又看看叶子。叶子就明白了,说:〃盼儿,你爸那里,我去说,不能让你妈吃这个苦啊。日本人迟早是要走的,你妈以后还怎么过呢?〃看看盼儿又要哭,半碗药也不喝了,连忙说:〃我这就去找你爸,他正和你小撮着伯在后场里商量事情呢。你妈来了,我们大家劝劝她。〃
  正说着呢,就见方西岸挎着一个包进来了,脸上还堆着笑,接口说:〃我来了,你们倒是要劝我什么啊?〃
  〃劝你搬过来和我们一起吃苦呢,就不知道你肯不肯啊?〃细心的叶子一下子就发现了方西岸脸上的强颜欢笑,连忙接口说。
  〃只怕是今生今世也没有这个福气回杭家大院了。〃方西冷还是笑嘻嘻地说着,就坐在了盼儿的床边,一边往那包里取着药品盒子,都是治肺病的西药针剂和片剂。盼儿一见,头就朝了里床,说:〃你怎么还给我拿这些东西。跟你说了,喂狗吃我也不服这些了。还有这些针剂,我都扔还给那个日本佬了,怎么你又给拿回来了?〃
  方西冷说:〃你且回过头来看一看,这药是那日本人送来的吗?〃
  盼儿这才回过头来,细细看了那包装盒,笑了,边划着十字边说:〃主啊,主赐福予我了。婶婶,你快快告诉爸爸,就说教会给我从美国寄药来了,他不用发愁了。妈,你不知道,爸他愁着我的病,头发都愁白了一半了。〃
  叶子就拉着方西岸站起来说:〃嫂子,还是我们一起去吧。盼儿的事情,我们还得坐下来谈,有个从长打算才好啊。〃
  这么说着,两人就走了出去。盼儿看着母亲和婶婶的背影,轻轻划着十字,叹道:〃上帝啊……〃杭汉看得好笑,说:〃真有意思,我们家兄妹中,还会有人信上帝。忆儿要是在,肯定会和你争一个三天三夜,把你的上帝一直争得无影无踪才罢休呢。〃
  〃上帝无所不在。汉儿哥哥,你应该感谢我们的在天之父才是,是上帝救了你。祈祷吧,刚才你已经冒犯他了……〃
  〃我不会向任何神明祈祷的,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是一个相信科学的无神论者。如果不是这场战争,我会去专门攻读科学,我相信一切被科学证明了的东西。其余的,对不起,我都持怀疑态度。〃
  〃你不认为你能活着回来,是因为神保护着你吗?〃
  〃要说神灵,那么你就是神灵了,不是你让小掘放我回来的吗?〃
  〃可是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小掘一郎这样的恶魔,怎么会听从我的意愿?你不晓得,他把那大巴掌都伸到我眼面前了。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动一个指头,就把我和你一起放了。难道这不是神谕突然降临到了他的身上吗?上帝的旨意是任何人也无法抗拒的呀!〃
  杭汉激动地走到了盼儿的床边,瞪圆着两只大眼睛,手势的幅度很大,说:〃你怎么啦,盼儿,你是真不清楚,还是装糊涂?你是真的不明白这家伙在你身上费的心思吗?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放了我,怎么会呢?〃
  杭盼也激动起来,她一直心平气和地躺着,这会儿她就坐了起来,面颊重新开始潮红。她一边咳嗽着,一边说:〃怎么会是因为我呢?怎么会是因为我呢?好吧,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不过你得向上帝起誓不得泄露,你起誓啊……〃
  杭盼凑着杭汉的耳朵说着。眼见着杭汉的面色就变了,眼睛和嘴巴一起,越睁越大,越睁越大,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也许是碰到伤口了,他一边嘶嘶地抽着凉气,一边说:〃怪不得,怪不得,原来他和我一样……怪不得他非要我承认我是日本人。这个胆小鬼,懦夫,他就是不敢承认,他也可以是一个,是一个……〃他突然回过头来问,〃寄客爷爷晓得吗?〃
  盼儿这才又躺下了,说:〃我不敢想这件事情,可是我又回避不了。我看着他穿着中国长衫,跟我大谈日本茶道,我心里就想,你不要掩饰了,你是……的儿子,是他的儿子……〃
  杭汉一声不吭地坐着,很久才说:〃那么说,你是在怜悯他了..t…〃
  〃不知道……上帝说要怜悯一切……你呢?你怜悯他了吗?〃
  〃我怎么会怜悯他呢?就像我怎么会怜悯沈绿村和杭嘉乔这样的人呢?可是我怜悯他的父亲。他现在活着,比死去要难受得多。不要让他晓得我们已经知道了,永远也不要让他晓得。〃他走到盼儿的床头,把手放在她的额上,轻轻地耳语般地说:〃……还有,我的小妹妹,我还怜悯你。你谈过恋爱吗?……没有。你看,我也没有。我们两个人,在这件事情上,真是盲人摸象。这事儿杭忆在就好办了,他会给你讲很多道理,让你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我看出来了,你有些怜悯他了。小心,魔鬼会从怜悯这道缝隙里钻进来的,你的上帝会因此而惩罚你的。……你不要和我争辩,这几天我躺在牢里想过很多,我想这场战争会把我变成一个心硬如铁的男人。我不会让你怜悯他的,你要和我一样地恨他,恨他。……你说什么,你说你现在也是恨他的。当然,我晓得你现在也是恨他的,但你的恨不单纯了。你对他只应该具备一种感情——仇恨的感情。明白吗?我会想出办法来的。我们正在打算把你藏到一个地方去,他有天大的能耐也找不到你的地方去,这样,你就真正摆脱掉他了……你去吗?〃
  〃……去……〃盼儿点点头。她一边流泪一边咳嗽着,心里却明白,堂哥杭汉的话,并不仅仅是危言耸听的。
  叶子带着方西冷,来到了院中的那株大白玉兰树下。西冷仰起头来看了看这株半面乌焦的树,深深地叹了口气。前年冬天的那场大火,烧掉了杭家大院多少熟悉的东西啊,其中也包括了这株白玉兰树。只是都以为它是要死了的,谁知来年春天,它的一半树权上,零零星星地又发出了灿烂的玉兰花。今年春天,它的长势就更好了,衬在蓝天下,蓬蓬勃勃,热火朝天,把那一半的树枝都要压弯了似的。走过杭家破败大院的那些善良的人们,看见了破围墙内挺立着的白玉兰树,就说:〃瞧,他们杭家的玉兰花,开得真好。〃
  玉兰树下,原本有一口井,一地名花异草,一副石桌石鼓凳,石桌上用碎瓷镶嵌出一副围棋格子。旁边,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直通书房。现在,除了一株树、一口井之外,什么都没有了。玉兰树下却开辟出一片茶地来,长着一些新栽下的茶苗。方西冷说:〃这院子怎么种了这些茶,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摘?再说这一小片的茶,即使能摘,又有几两?还不如种些菜呢,也好抗抗饥荒。〃
  叶子说:〃汉儿说这里的地肥,还有一株大树,应了'阳崖阴林'之说。这些茶苗,都是战前嘉和收了来的茶树的好种籽。说是人家国外茶叶发展得快,就是品种好,我们也自己来试试,培育出新品种来。都打算在龙井买一块地做试验了,没想到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仗就打起来了。汉儿说了要在家里继续干,嘉和也同意了。他这人,你也是知道的,干什么,都痴迷到个顶。别人是干一行怨一行的,他呢,干了茶业,就打算死在茶业上了。别看眼下家破人亡,他自己落得一个在庙门口卖茶的地步。喘过一口气来,他的心,还在茶上呢。〃
  方西岸瞅了瞅叶子,说:〃难怪你留得住,我留不住呢。真明白嘉和的,还是你啊。〃
  叶子一边往井里吊水,一边说:〃坐一会儿吧,就坐那张倒下的石鼓凳上,我可是真有话要和你说。来,洗洗脸,杭州的春天就是短,太阳一出,一下子就从冬天到了初夏了。〃眼看着方西冷洗了把脸,精神一些了,叶子才说:〃怎么,我刚才看你眼皮又肿了,没睡好,还是又哭过了?还是那姓李的又怎么你了?别人这里不好说,你还不能对我说吗?〃
  方西冷一下子又红了眼圈,抖着嘴角半天才说:〃都不是……瘾
  叶子自己也用水洗了脸,然后坐到方西岸身边来,说:〃刚才大家都在商量让你回我们杭家大院住呢。〃
  方西冷苦笑了一下说:〃我不是已经回了你们的好意吗,只怕是没有这个福气的了。〃
  〃你是不是担心嘉和会有什么想法?那你就把他给看扁了。像你现在那么活着,他嘴上不说,心里才急得要命呢。你先回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回来,也好照顾盼儿,也好脱了那汉奸老婆的名分,毕竟以后的路长着呢。〃
  方西冷细细地打量着叶子,她的中国式的发髯,中国式的大襟格子外套,中国式的圆口布鞋,还有那一口地地道道的中国杭州方言,说:〃唉,叶子,我真是怎么看,怎么也看不出你竟然是个日本人。〃
  〃怎么你也说我是日本人呢?〃叶子有些吃不住了,〃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我是入了中国籍的,我是中国人。以后再那么说,我可是真要生气了。〃
  〃看你急的。我是说,你想着我以后的路还长。你自己也不是还长着吗?你也别瞒我了,嘉平的事情我已经听盼儿和我说了。〃方西岸突然心一酸,眼泪刷地流下来,〃你为他才远隔重洋来到中国,可他这个人,兵荒马乱的岁月,自己跑到哪里去不说,还在外面又娶了一房。你说你,唉,你我的命,都有什么差别啊!〃
  叶子没想到,西岸会这样直地把她的隐痛说出来。她没有心理准备,眼泪一下子地涌出来了。但是她不想让方西冷看见,就把自己的整张脸浸到了刚打上来的那桶水中。再抬起来时,就看不清什么是井水,什么是泪水的了。
  叶子冷静了一下自己,才说:〃嫂子,你总是不明白。世界上的人,有各种各样的,你不能说这样的就是不好,那样的就是好。比如我和你,我们就是生来不一样的人。我是那种认了一条路就走到黑的人。你呢,总还想寻着那亮处走。这没错,只是别把那黑出反光来的路看成了亮这就行了。唉,看我们扯哪里去了,还是把话说回来,你就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吧。等过了这一关,你再做打算也不迟啊。〃
  方西俭用手罩住自己的眼睛,不这样她说不出下面的那段话:〃我不能回来,叶子,不是我不想回来,是我不能回来。我回来,也拾不起嘉和那颗心了。他这人,不显山露水,和一杯茶一样,细细地天长地久地品着,这才品出真味来。那是什么地方也找不到的真味啊!可惜了我年轻时心太浅,如今要吃回头草,也是不能够的了。想想他这十多年来,一个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对不起他,还有什么险再回来呢……〃方西冷不由得痛哭失声了。
  叶子也没想到方西冷会对她说这样的肺腑之言,蹲在她身边,一边给她擦着泪,一边说:〃你有这番心,还有什么不好去说的呢?你们还有两个孩子呢,从前的缘分还是在的嘛。你不方便,我去给你说就是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嘛,你怎么知道嘉和就不念你这份旧情呢?别难过了,我去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兄弟姐妹一样的情分,我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我去说好不好?〃
  方西岸突然拿开了手,张大了一双泪眼,说:〃叶子你这是怎么啦?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从小到大,他的这份心就在你身上呀。他这人和嘉平生来就不一样,嘉平是越新的越好,他可是越旧的越念情。你说你是一条道走到黑的,难道他也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吗?你也不想一想,都十多年了,他怎么还不另娶呢?他不就是在等着你吗?〃
  叶子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走到井边去吊水了。吊了一桶,想想,又倒回井中,这么吊了三桶,都倒回井中了,突然松了绳子,一屁股坐在井台上,别过脸去,肩膀抽搐起来。
  方西冷这会儿倒是不哭了,说:〃叶子,我们这是怎么了,比赛谁的眼泪多啊?我不哭了,你也别哭。说真的,我也没有时间和你哭了,我还有要紧事情和你们商量呢。我今日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今生今世最后一趟回杭家大院了。实话跟你说了吧,今天夜里,我就要和基督教会的那几个牧师一起去上海,然后转道去美国了。〃
  这一说可是非同小可,把个叶子惊得一下子就没了眼泪,连忙跑到方西冷身边,问:〃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护照都办好了吗?盼儿怎么办?〃
  〃我也是才晓得的。本想求美国方面再拖一拖,或者把盼儿的护照也办了。牧师说了,这一次不走,下一次就难说走不走得了。虽说现在美国还没有和德国方面宣战,但迟早是要打起来的,也难说是不是明天早上就打起来了。只要一交战,再去美国,就比登天还难了。我这次也是沾了教会的光才办成的。美国方面又有我父亲这头的老关系,说是帮我把工作也找了。我是存心想带着盼儿走,可偏偏护照批不下来。她的身体那么不好,如今又是死也不肯用那日本人的药了,我若不能常常地从美国寄回药来,盼儿的这条命就没了。再说,我要是这次不走,顶着个汉奸老婆的名分,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啊。我要和他离,他就会为难你们,说实话,我这次去美国,他还蒙在鼓里呢。他若知道了,我怎么还能走得成?叶子,求你们替我照顾好盼儿了,这是一。还有那二,求你照顾好嘉和了,你晓得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们早就该在一起过了。你不晓得嘉和这个人,你不走上前一步,他是一辈子也不会往上走的。你们两人这么煎熬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日本佬说杀人就杀人,说放火就放火,说不定什么时候说遣送回本土就什么时候遣送回本土。叶子,叶子,别走我的老路,我是把自己的幸福葬送了,你可不要眼睁睁地把世上最爱你的人晾起来啊。你这一晾,恐怕就再也得不到了,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叶子站了起来,说:〃你等等,我立刻就去通知嘉和,你们赶快好好地谈一次,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情更重要的了。〃
  这对从前的冤家夫妻,十年离散,今日重又坐在一起了。
  刚才嘉和一直和小撮着在茶庄的后场工具房里商量着那批祭器如何送出去的事情。这些天,小撮着每日从孔庙回来,都在外套衣裳里藏着掖着几件祭器,陆陆续续的竟也取得差不多了。这些祭器,眼下都埋在了忘忧茶庄的后场墙角下。嘉和前年放的那把大火,因为是从自家居住的卧室开始的,又加扑灭得及时,忘忧茶庄与杭家大院又隔着两堵封火墙,当中还有一条深巷,故而没有被殃及。茶庄自杭州沦陷之日就关了门,再不曾开过。也许是因为嘉乔毕竟姓杭,日后还要来接收这茶庄,故而,汉奸日军倒还不曾有人来骚扰过。孔庙礼器埋在这里,总比定时炸弹一样藏埋在大成殿墙角下安全。刚才这主仆两个也已经商量定了,清明那天,借着上坟的机会,全部搬运出去,就埋在杭家祖坟的那片茶地里。
  西冷从后场的小门进来之后,叶子就把她给引到前店去了。数年不曾开启的店门,从前何等地一尘不染,如今也是蓬灰满地满梁的了。进入店堂的花砖之地,三个人,齐齐的,就留下了三串重重叠叠的脚印。
  店堂关着门窗,一片幽暗,叶子左手举着一根蜡烛,右手提着一把水壶,小指上还勾着两只小茶杯。店堂里几乎已经搬光了东西,看上去就比从前高畅出了一截。柜台和柜橱上尘埃细细密密地铺着,像一块块岁月精织的灰呢布,只是从前放着茶坛的地方,还能看出一个个圆圆的浅色的印子。
  店堂的大门,自打杭州沦陷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连细木格子的大窗子也被砖块堵了起来,从那砖隙之中,射出了针一般细而亮的光线,星星点点地刺在店堂的各个角落里。
  那副对联——精行俭德是为君子、涤烦疗渴所谓茶奔——也还依然如故,只是从前一直挂在茶庄的大门两旁,如今却被放置在店堂的一角了。以往无论茶庄生意兴淡,这副对联却是每日都被擦得担光瓦亮的,眼下自然也是蓬头垢面了。嘉和见了这对联,下意识地就捧起了一块放在大茶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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