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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摆这“象牙之塔”的处所也已经没有了;不久可以出现的,恐怕至多只有几个
“蜗牛庐”⑥。蜗牛庐者,是三国时所谓“隐逸”的焦先曾经居住的那样的草窠,
大约和现在江北穷人手搭的草棚相仿,不过还要小,光光的伏在那里面,少出,少
动,无衣,无食,无言。因为那时是军阀混战,任意杀掠的时候,心里不以为然的
人,只有这样才可以苟延他的残喘。但蜗牛界里那里会有文艺呢,所以这样下去,
中国的没有文艺,是一定的。这样的话,真可谓已经大有蜗牛气味的了,不料不久
就有一位勇敢的青年在政府机关的上海《民国日报》上给我批评,说我的那些话使
他非常看不起,因为我没有敢讲共产党的话的勇气。⑦谨案在“清党”以后的党国
里,讲共产主义是算犯大罪的,捕杀的网罗,张遍了全中国,而不讲,却又为党国
的忠勇青年所鄙视。这实在只好变了真的蜗牛,才有“庶几得免于罪戾”⑧的幸福
了。
而这时左翼作家拿着苏联的卢布之说,在所谓“大报”和小报上,一面又纷纷
的宣传起来,新月社的批评家也从旁很卖了些力气。⑨有些报纸,还拾了先前的创
造社派的几个人的投稿于小报上的话,讥笑我为“投降”,有一种报则载起《文坛
贰臣传》⑩来,第一个就是我,——但后来好像并不再做下去了。
卢布之谣,我是听惯了的。大约六七年前,《语丝》在北京说了几句涉及陈源
教授和别的“正人君子”们的话的时候,上海的《晶报》上就发表过“现代评论社
主角”唐有壬先生的信札,说是我们的言动,都由于墨斯科的命令。⑾这又正是祖
传的老谱,宋末有所谓“通虏”,清初又有所谓“通海”,⑿向来就用了这类的口
实,害过许多人们的。所以含血喷人,已成了中国士君子的常经,实在不单是他们
的识见,只能够见到世上一切都靠金钱的势力。至于“贰臣”之说,却是很有些意
思的,我试一反省,觉得对于时事,即使未尝动笔,有时也不免于腹诽,“臣罪当
诛兮天皇圣明”⒀,腹诽就决不是忠臣的行径。但御用文学家的给了我这个徽号,
也可见他们的“文坛”上是有皇帝的了。
去年偶然看见了几篇梅林格(Franz Mehring)⒁的论文,大意说,在坏了下去
的旧社会里,倘有人怀一点不同的意见,有一点携贰的心思,是一定要大吃其苦的。
而攻击陷害得最凶的,则是这人的同阶级的人物。他们以为这是最可恶的叛逆,比
异阶级的奴隶造反还可恶,所以一定要除掉他。我才知道中外古今,无不如此,真
是读书可以养气,竟没有先前那样“不满于现状”⒂了,并且仿《三闲集》之例而
变其意,拾来做了这一本书的名目。然而这并非在证明我是无产者。一阶级里,临
末也常常会自己互相闹起来的,就是《诗经》里说过的那“兄弟阋于墙”,——但
后来却未必“外御其侮”⒃。例如同是军阀,就总在整年的大家相打,难道有一面
是无产阶级么?而且我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怎样地在“碰壁”,怎样地在做蜗牛,
好像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也正是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
坏脾气。只是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后来又由于事实的
教训,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却是的确的。
自从一九三一年二月起,我写了较上年更多的文章,但因为揭载的刊物有些不
同,文字必得和它们相称,就很少做《热风》那样简短的东西了;而且看看对于我
的批评文字,得了一种经验,好像评论做得太简括,是极容易招得无意的误解,或
有意的曲解似的。又,此后也不想再编《坟》那样的论文集,和《壁下译丛》那样
的译文集,这回就连较长的东西也收在这里面,译文则选了一篇《现代电影与有产
阶级》附在末尾,因为电影之在中国,虽然早已风行,但这样扼要的论文却还少见,
留心世事的人们,实在很有一读的必要的。还有通信,如果只有一面,读者也往往
很不容易了然,所以将紧要一点的几封来信,也擅自一并编进去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三十日之夜,编讫并记。
※ ※ ※
①《语丝》参看本卷第8页注⑩及《三闲集·我和〈语丝〉的始终》。
②《奔流》文艺月刊,鲁迅、郁达夫编辑,一九二八年六月在上海创刊,一九
二九年十二月出至第二卷第五期停刊。
③《萌芽》文艺月刊,鲁迅、冯雪峰编辑,一九三○年一月在上海创刊,从第
一卷第三期起,成为“左联”的机关刊物之一。一九三○年五月出至第一卷第五期
被国民党政府禁止,第六期改名为《新地月刊》,仅出一期即停刊。
④作者一九三○年在上海各大学讲演的情况,据《鲁迅日记》,这年二月二十
一日、三月九日先后两次在中华艺术大学讲演,三月十三日在大夏大学、三月十九
日在中国公学分院、八月六日在夏期文艺讲习会讲演。各次讲稿都没有保存下来。
据当时报刊所载消息和与会者的忆述,前四次讲题分别为《绘画杂论》、《美术上
的写实主义问题》、《象牙塔与蜗牛庐》、《美的认识》。最后一次讲题不详。
⑤象牙塔原是十九世纪法国文艺批评家圣佩韦(1804~1869)批评同时代消极
浪漫主义诗人维尼的用语,后来用以比喻脱离现实生活的文艺家的小天地。
⑥“蜗牛庐”据《三国志·魏书·管宁传》裴松之注引《魏略》,东汉末年,
隐士焦先“自作一瓜(蜗)牛庐,净扫其中,营木为床,布草蓐其上,至天寒时,
携火以自炙,呻吟独语”。
⑦指上海《民国日报》登载的一篇短文。一九三○年三月十八日《民国日报·
觉悟》在“呜呼,‘自由运动’竟是一群骗人的勾当”的栏题下,刊载署名敌天
(自称是大夏大学“学文科”的学生)的来稿,攻击鲁迅的讲演,其中有“公然作
反动的宣传,在事实上既无此勇气,竟借了文艺演讲的美名而来提倡所谓‘中国自
由运动大同盟’的组织,态度不光明,行动不磊落,这也算是真正的革命志士吗?”
等语。《民国日报》,一九一六年一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二四年国民党第一次全国
代表大会后成为该党机关报,一九二五年末为西山会议派把持,变为国民党右派的
报纸。
⑧“庶几得免于罪戾”语出《左传》文公十八年:“庶几免于戾乎”。
⑨左翼作家拿着苏联的卢布之说参看本卷第9页注⑿。新月社成员梁实秋也散布
过这类言论,参看本书《“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⑩《文坛贰臣传》一九三○年五月七日《民国日报》载有署名男儿的《文坛上
的贰臣传——一、鲁迅》,恶毒诬蔑左翼文艺运动,特别对鲁迅进行了集中的攻击,
如说“鲁迅被共产党屈服”,“所谓自由运动大同盟,鲁迅首先列名,所谓左翼作
家联盟,鲁迅大作讲演,昔为百炼钢,今为绕指柔,老气横秋之精神,竟为二九小
子玩弄于掌上,作无条件之屈服”等等。
⑾唐有壬的信札参看本卷第113页注⑨。《晶报》在发表唐有壬这封信时,以
《现代评论主角唐有壬致本报书》为题目。
⑿“通虏”、“通海”都是所谓“通敌”的意思。宋代的“虏”,指辽、金、
西夏等;清初的“海”,指当时在台湾坚持抗清的郑成功。
⒀“臣罪当诛兮天皇圣明”语出唐代韩愈诗《拘幽操——文王羑里作》。皇,
原作王。
⒁梅林格(1846~1919)通译梅林,德国马克思主义者,历史学家和文艺批评
家。著有《德国社会民主党史》、《马克思传》、《莱辛传说》等。
⒂“不满于现状”这是引用梁实秋的话,参看本卷第6页注②。
⒃《诗经》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收诗歌三○五篇,大抵是周初到春秋中期的
作品,相传曾经过孔丘删订。“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见该书《小雅·常棣》。
宣传与做戏
就是那刚刚说过的日本人,他们做文章论及中国的国民性的时候,内中往往有
一条叫作“善于宣传”。看他的说明,这“宣传”两字却又不像是平常的“Propag
anda”②,而是“对外说谎”的意思。
这宗话,影子是有一点的。譬如罢,教育经费用光了,却还要开几个学堂,装
装门面;全国的人们十之九不识字,然而总得请几位博士,使他对西洋人去讲中国
的精神文明;至今还是随便拷问,随便杀头,一面却总支撑维持着几个洋式的“模
范监狱”,给外国人看看。还有,离前敌很远的将军,他偏要大打电报,说要“为
国前驱”。连体操班也不愿意上的学生少爷,他偏要穿上军装,说是“灭此朝食”。
不过,这些究竟还有一点影子;究竟还有几个学堂,几个博士,几个模范监狱,
几个通电,几套军装。所以说是“说谎”,是不对的。这就是我之所谓“做戏”。
但这普遍的做戏,却比真的做戏还要坏。真的做戏,是只有一时;戏子做完戏,
也就恢复为平常状态的。杨小楼做《单刀赴会》③,梅兰芳做《黛玉葬花》④,只
有在戏台上的时候是关云长,是林黛玉,下台就成了普通人,所以并没有大弊。倘
使他们扮演一回之后,就永远提着青龙偃月刀或锄头,以关老爷,林妹妹自命,怪
声怪气,唱来唱去,那就实在只好算是发热昏了。
不幸因为是“天地大戏场”,可以普遍的做戏者,就很难有下台的时候,例如
杨缦华女士用自己的天足,踢破小国比利时女人的“中国女人缠足说”,为面子起
见,用权术来解围,这还可以说是很该原谅的。但我以为应该这样就拉倒。现在回
到寓里,做成文章,这就是进了后台还不肯放下青龙偃月刀;而且又将那文章送到
中国的《申报》上来发表,则简直是提着青龙偃月刀一路唱回自己的家里来了。难
道作者真已忘记了中国女人曾经缠脚,至今也还有正在缠脚的么?还是以为中国人
都已经自己催眠,觉得全国女人都已穿了高跟皮鞋了呢?
这不过是一个例子罢了,相像的还多得很,但恐怕不久天也就要亮了。
※ ※ ※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北斗》第一卷第三期,署名冬华。
②“Propaganda”英语:宣传。③杨小楼(1877~1937)安徽石台人,京剧演
员。《单刀赴会》,京剧剧目,内容是三国时蜀将关羽(云长)到吴国赴宴的故事。
④梅兰芳(1894~1961)江苏泰州人,京剧表演艺术家。《黛玉葬花》,梅兰芳根
据《红楼梦》中的情节编演的京剧。
一八艺社习作展览会小引①
现在有自以为大有见识的人,在说“为人类的艺术”。然而这样的艺术,在现
在的社会里,是断断没有的。看罢,这便是在说“为人类的艺术”的人,也已将人
类分为对的和错的,或好的和坏的,而将所谓错的或坏的加以叫咬了。
所以,现在的艺术,总要一面得到蔑视,冷遇,迫害,而一面得到同情,拥护,
支持。
一八艺社②也将逃不出这例子。因为它在这旧社会里,是新的,年青的,前进
的。
中国近来其实也没有什么艺术家。号称“艺术家”者,他们的得名,与其说在
艺术,倒是在他们的履历和作品的题目——故意题得香艳,漂渺,古怪,雄深。连
骗带吓,令人觉得似乎了不得。然而时代是在不息地进行,现在新的,年青的,没
有名的作家的作品站在这里了,以清醒的意识和坚强的努力,在榛莽中露出了日见
生长的健壮的新芽。
自然,这,是很幼小的。但是,惟其幼小,所以希望就正在这一面。
我的话,也就是只对这一面说的,如上。
一九三一年五月二十二日。
※ ※ ※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五日《文艺新闻》第十四期。
②一八艺社一九二九年(民国十八年)由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部分学生组成的一
个木刻艺术团体。该社部分成员在上海从事艺术活动时,曾得到鲁迅的指导和帮助。
以脚报国①
今年八月三十一日《申报》的《自由谈》里,又看见了署名“寄萍”的《杨缦
华女士游欧杂感》,其中的一段,我觉得很有趣,就照抄在下面:“……有一天我
们到比利时一个乡村里去。许多女人争着来看我的脚。我伸起脚来给伊们看。才平
服伊们好奇的疑窦。一位女人说。‘我们也向来不曾见过中国人。
但从小就听说中国人是有尾巴的(即辫发)。都要讨姨太太的。女人都是小脚。
跑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如今才明白这话不确实。请原谅我们的错念。’还有一人自
以为熟悉东亚情形的。带着讥笑的态度说。‘中国的军阀如何专横。到处闹的是兵
匪。人民过着地狱的生活。’这种似是而非的话。说了一大堆。我说‘此种传说。
全无根据。’同行的某君。也报以很滑稽的话。‘我看你们那里会知道立国数千年
的大中华民国。等我们革命成功之后。简直要把显微镜来照你们比利时呢。’就此
一笑而散。”
我们的杨女士虽然用她的尊脚征服了比利时女人,为国增光,但也有两点“错
念”。其一,是我们中国人的确有过尾巴(即辫发)的,缠过小脚的,讨过姨太太
的,虽现在也在讨。其二,是杨女士的脚不能代表一切中国女人的脚,正如留学的
女生不能代表一切中国的女性一般。留学生大多数是家里有钱,或由政府派遣,为
的是将来给家族或国家增光,贫穷和受不到教育的女人怎么能同日而语。所以,虽
在现在,其实是缠着小脚,“跑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女人还不少。
至于困苦,那是用不着多谈,只要看同一的《申报》上,记载着多少“呼吁和
平”的文电,多少募集急赈的广告,多少兵变和绑票的记事,留学外国的少爷小姐
们虽然相隔太远,可以说不知道,但既然能想到用显微镜,难道就不能想到用望远
镜吗?况且又何必用望远镜呢,同一的《杨缦华女士游欧杂感》里就又说:
“……据说使领馆的穷困。不自今日始。不过近几年来。有每况愈下之势。譬
如逢到我国国庆或是重大纪念日。照例须招待外宾。举行盛典。意思是庆祝国运方
兴。
兼之联络各友邦的感情。以前使领馆必备盛宴。款待上宾。到了去年。为馆费
支绌。改行茶会。以目前的形势推测。将后恐怕连茶会都开不成呢。在国际上最讲
究体面的。要算日本国。他们政府行政费的预算。宁可特别节省。惟独于驻外使领
馆的经费。十分充足。单就这一点来比较。我们已相形见拙了。”
使馆和领事馆是代表本国,如杨女士所说,要“庆祝国运方兴”的,而竟有
“每况愈下之势”,孟子曰,“百姓不足,君孰与足?”②则人民的过着什么生活,
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小国比利时的女人们究竟是单纯的,终于请求了原谅,假使
她们真“知道立国数千年的大中华民国”的国民,往往有自欺欺人的不治之症,那
可真是没有面子了。
假如这样,又怎么办呢?我想,也还是“就此一笑而散”罢。
※ ※ ※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日上海《北斗》第一卷第二期,署名冬
华。
②“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语见《论语·颜渊》,是孔丘弟子有若的话,文
中作“孟子曰”,系误记。
“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①
一
听说《新月》月刊团体②里的人们在说,现在销路好起来了。这大概是真的,
以我似的交际极少的人,也在两个年青朋友的手里见过第二卷第六七号的合本。顺
便一翻,是争“言论自由”的文字③和小说居多。近尾巴处,则有梁实秋先生的一
篇《论鲁迅先生的“硬译”》,以为“近于死译”。④而“死译之风也断不可长”,
就引了我的三段译文,以及在《文艺与批评》⑤的后记里所说:“但因为译者的能
力不够,和中国文本来的缺点,译完一看,晦涩,甚而至于难解之处也真多;倘将
仂句⑥拆下来呢,又失了原来的语气。在我,是除了还是这样的硬译之外,只有束
手这一条路了,所余的惟一的希望,只在读者还肯硬着头皮看下去而已”这些话,
细心地在字旁加上圆圈,还在“硬译”两字旁边加上套圈,于是“严正”地下了
“批评”道:“我们‘硬着头皮看下去’了,但是无所得。‘硬译’和‘死译’有
什么分别呢?”
新月社的声明⑦中,虽说并无什么组织,在论文里,也似乎痛恶无产阶级式的
“组织”,“集团”这些话,但其实是有组织的,至少,关于政治的论文,这一本
里都互相“照应”;关于文艺,则这一篇是登在上面的同一批评家所作的《文学是
有阶级性的吗?》的余波。在那一篇里有一段说:“……但是不幸得很,没有一本
这类的书能被我看懂。……最使我感得困难的是文字,……简直读起来比天书还难。……
现在还没有一个中国人,用中国人所能看得懂的文字,写一篇文章告诉我们无产文
学的理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字旁也有圆圈,怕排印麻烦,恕不照画了。总之,
梁先生自认是一切中国人的代表,这些书既为自己所不懂,也就是为一切中国人所
不懂,应该在中国断绝其生命,于是出示曰“此风断不可长”云。
别的“天书”译著者的意见我不能代表,从我个人来看,则事情是不会这样简
单的。第一,梁先生自以为“硬着头皮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