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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长子听得不胜欣羡道:“李老九运气真好!我们就没这运气!”
罗歪嘴把烟锅巴磕掉,笑道:“不是李老九运气好,实在是余大爷了不得,要不是他到处通气,布置周到,你想想,马家不放手,李老九承得住吗?”
张占魁道:“这几年,真没有这种人了!我们朱大爷本来行的,就是近几年来,着他那家务事,弄得一点气没有!……”
罗歪嘴看了他一眼,便转向陆茂林道:“酒菜都够了,我们吃两碗抄手面罢。……三儿 个的还不出来?让我找她去!”
四
自从她们两人认识以后,似乎很说得拢。刘三金一没有事,就要到兴顺号来,她顶爱抱金娃子了。常常说这娃儿憨得有趣,一天到晚,不声不响的。她又说:“我若是生一个娃儿也好啦!”
蔡大嫂看着她笑道:“你为啥不生呢?”
她抿着嘴一笑,凑着她耳边叽喳了几句,蔡大嫂眉头一扬道:“当真吗?”
她道:“我为啥要诳你?我就是吃亏这一点,记得从破身以后,月经总是乱的。我现在真不想再干下去了,人也吃大亏!”
“那你看个合心的人,嫁了就完了!”
“啊呀!我的好嫂子,你倒说得容易!我哩,倒是自由自在的,三十两银子的卖身文约,我早已赎回来了,又没有拉帐,比起别的人,自然强得多。就只说到嫁人,没力量的,不说了,娶不起我们。有力量的,还要通皮,还要有点势力,那才能把我们保护得住,安稳过下去。但是这种人有良心的又太少,我们又不敢相信。”
蔡大嫂有意无意的道:“我们罗大老表难道没良心吗?我看他也喜欢你呀!”
刘三金把嘴一撇道:“得亏你这样说,我的好嫂子!他若果喜欢我,我倒真想嫁跟他,人又开阔,又没有怪脾气,可惜,就是他好只管和我好,并不喜欢我。”
“好就是喜欢啦!不喜欢还能和你好吗?”
“嫂子,你是规规矩矩的人,你那里晓得?一个男的,真正喜欢了一个女人,他就要吃醋的,就要想方设计的要把这女人守住,不许别的人挨近的。罗哥那里是这样人?做了这许多年的生意,从没遇见他那样不吃醋的人!你想想他喜不喜欢我?”
“你试过他吗?”
“自然喽!并且,嫂子,你还不知道,我是看出了他的心意:他对我们这些人,只认为是拿来玩耍的,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我看他就是要娶亲,也要找那些正经人家的妇女,还要长得好看的。……”
“你就长得不错呀!”
“嫂子,你又挖苦我了!……打扮起来,他们觉得我还不丑。不是当面凑和的话,要你嫂子,才真算长得好!不说天回镇赛通了场……”
蔡大嫂很惬意的笑道:“都老了!还说得上这些!”
“你不过二十一岁罢?”
“那里?已满了二十五岁了!”
“真看不出!……”她掉头向四面看了看,凑过身来,在蔡大嫂耳边说道,“说句不怕你嫂子呕气的话,象你这样一个人材,又精灵,又能干,嫁跟蔡掌柜一个人,真太委屈了!说句良心话,成都省里多少太太奶奶,那里赶得上你一根脚指拇?……”
蔡大嫂好象触动甚么似的,把头侧了过去道:“那是别人的命,我们是福薄命浅的人,不妄想这些。”
刘三金仿佛有点生气的样子,咬着牙,把金娃子搂去,在他胖脸上结实一亲道:“嫂子,你是安分守己的人,我偏不肯信命就把我们限制得住。你若是生在城里,就当不到太太奶奶,姨太太总好当的,也比只守着这样的一个掌柜强得多呀!”
两个人好半晌都未开口,蔡大嫂忽然脸上微微一红,向刘三金轻轻说道:“不要说太太奶奶的话,我觉得,就象你这样的人,也比我强!”
刘三金望着她哈哈大笑道:“好嫂子,我不知你心里是 个想的?要是你没饭吃,没衣穿,还说得去。你哩,除了蔡掌柜不算合心的外,你还有恁好一个胖娃娃。象我们么,你看,二十几岁了,至今还无着落,要想嫁一个人,好难!我们比你强的在那里呢?”
蔡大嫂道:“你们总走了些地方,见了些世面,虽说是人不合意,总算快活过来,总也得过别一些人的爱!……”
刘三金把眼睛几眨,狡狯的看着她一笑道:“啊!你想的是这些么!倒也不错,大家常说:一鞍一马,是顶好的,依我们做过生意的看来,那也没有啥子好处。人还不是跟东西一样,单是一件,用久了,总不免要讨厌的,再好,也没多大趣味。所以多少男的只管讨个好老婆,不到一年半载,不讨小老婆,便要出来嫖。我们有些姊妹,未必好看,却偏能迷得住人,就因为口味不同了。我们女人,还不是一样,不怕丈夫再好,再体面,一年到头,只抱着这一个睡,也太没味了!……嫂子,你还不晓得?就拿城里许多大户人家来说,有好多太太、奶奶、小姐、姑娘们,是当真贞节的么?说老实话,有多少还赶不上我们!我们只管说是逢人配,到底要同我们睡觉的,也要我们有几分愿意才行;有些贞节太太小姐们,岂但不择人,管他是人是鬼,只要是男的,有那东西,只要拉得到身边,贴钱都干,她们也是换口味呀!……男人女人实在都想常常换个口味,这倒是真的。嫂子,你不要呕气,我为你着想,蔡掌柜真老实得可以,你倒尽可以老实不客气的跟他挣几顶绿帽子,怕啥子呢?……”蔡大嫂笑着站起来道:“呸!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着说着,就说起怪话来了!……”
刘三金也笑着站起来道:“是了,是了!事情是只准做,不准说的!……”
五
有一天,张占魁在午晌吃了饭后,来向罗歪嘴说,两路口有一个土粮户,叫顾天成的,是顾天根顾贡爷的三兄弟。不知因为甚么原故,忽然想捐一个小官做做,已经把钱准备好了,到省交兑,因为他那经手此事的亲戚,忽然得了差事走了,他的事便搁了下来。有人约他到厅子上赌博,居然赢了好几百两银子。他因为老婆多病,既赢了钱,便想在省城讨个小老婆。现在已叫人把他约了来,看这笔生意,做吗不做?
天回镇的场合,本来是硬挣的,因为片官不行,吃不住台,近几个月来大见冷落。所以当主人的,也不免心慌起来,本可以不必鸩猪剥狗皮的,但是也不能不破戒,假使有猪来,就姑且鸩一遭儿。这是罗歪嘴感慨之余,偶尔向张占魁说过。
论主人,本来是朱大爷。因为他岁数既大,又因一件了不清的家务事,弄得心灰意懒。只好全部交给罗管事去主持,而自己只拿一部分本分钱。
罗歪嘴到底是正派人,以别种手段弄钱,乃至坐地分肥,凡大家以为可的,他也做得心安理得。独于在场合上做手脚,但凡顾面子的,总要非议以为不然,这是他历来听惯了的;平日自持,都很谨饬,而此际不得不破戒,说不上良心问题,只是觉得习惯上有点不自然;所以张占魁来问及时,很令他迟疑了好一会。
“你到底摸清楚了不曾?是那一路的人?不会有后患罢?”
张占魁哈哈一笑道:“你哥子太多心了!大家的事,我又为啥子不想做干净呢?我想,你哥子既不愿背声色,那么,就不必出头,让我同大家商量着去做,好不好?”
罗歪嘴把烟枪一丢,坐将起来,两眼睁得大大的道:“你老弟说的啥子话?现在还没有闹到叫你出来乘火的时候!……”
张占魁自己知道说的话失了格,只好赧赧然的不再说。却是得亏这么一激,事情决定了,罗歪嘴便提兵调将起来。
压红黑宝的事,说硬就硬,说软就软,无论你的门路再精,要你输你总得输的。何况顾天成并不精于此道,而他所好的,乃在女色。因此,他一被引到云集栈后院一个房间之时,刚把装银子的鞘马一放在床上,刘三金早就格外打扮起来,低着头从门口走过。他自然是懂的,只一眼瞟过去,就看清楚这是甚么人,遂问张占魁道:“这里还有玩家吗?”
张占魁笑着点了点头,遂隔窗子喊道:“老三!这里来!有个朋友要看你!”
只听见应了一声,依然同几个男子在那里说话,而不见人进来。
顾天成站起来,抱着水烟袋,走到窗子边一看。她正在院坝里,一只方凳上放的白铜盆内洗手,旁边站了两个高长子,一个近视眼的男子,不知嘁嘁喳喳,在说些甚么。只见她仰起头哈哈一笑,两只眼睛,眯成了一线;举起一双水淋淋的白手,捧着向那近视眼的脸上一洒,回头便向耳房里奔去。刚转身时,顺便向这边窗子上一望,一抹而过,仿佛是故意送来的一个眼风,那近视眼也跟着奔了去。
他好象失了神的一般,延着颈项,只向耳房那边呆看。直到张占魁邀他到耳房里去坐,他方讪讪的道:“可以吗?”
那近视眼看见他们进来,才丢开手,向一张床铺的烟盘边一躺。
她哩,正拿着一张细毛葛巾在揩手,笑泥了。
张占魁很庄重的向她道:“老三,我给你对识一下。这是两路口的顾三贡爷,郫县的大粮户,又是个舍得花钱的大爷。好好生生的巴结下子,要是巴结上了,顾三贡爷现正想讨小老婆哩!”
刘三金只看着顾天成笑,把毛葛巾一拂,刚拂在他脸上,才开口招呼道:“哎哟!失了手!莫要见怪啦!……烧烟的不?这边躺,我来好生烧个泡子赔礼,使得吗?”
顾天成虽是个粮户,虽是常常在省里混,虽是有做官的亲戚,虽进出过衙门,虽自己也有做官的心肠,虽自己也常想闹点官派,无如彻头彻脚,周身土气,成都人所挖苦的苕气。年纪虽只三十五岁,因为皮肤糙黑,与他家的长年阿三一样,看去竟好象四十以外的人;眉目五官,都还端正,只是没一点清秀气。尤其表现他土苕的,就是那一身虽是细料子而颜色极不调和的衣服:酱色平绉的薄棉袍,系了条雪青湖绉腰带,套了件茶青旧摹本的领架,这已令人一望而知其为乡下人了;加以一双米色摹本套裤,青绒老家公鞋,又都是灰尘扑扑的,而棉袍上的油渍,领架背上一大块被发辫拖污的垢痕,又知道是个不好洁的土粮户;更无论其头发剃得绝高,又不打围辫,又不留刘海,而发辫更是又黄又腻的一条大毛虫。手,简直是长年的手,指头粗而短,几分长的指甲,全是黑垢渍满了。
刘三金躺在他对面烧烟时,这样把他的外表端详了一番,又不深不浅的同他谈了一会,问了他一些话,遂完全把他这个人看清楚了:土气,务外,好高,胆小,并且没见识,不知趣;而可取的,就是爱嫖,舍得花钱;比如才稍稍得了她一点甜头,在罗歪嘴等老手看来,不过是应有的过场,而他竟有点颠倒起来。刘三金遂又看出他嫖得也不高超,并且顶容易着迷。
那夜,一场赌博下来,是顾天成做庄,赢了五十几两。在三更以后要安宿时,——乡场上的场合,不比城内厅子上,是无明无夜的,顶晏在三更时分,就收了场。——刘三金特为到他床上来道喜,两个人狂了一会,不但得了他两个大锭,并且还许了他,要是真心爱她,明天再商量,她可以跟他走的。
第二天,又赌,又做庄。输了,不多,不过三百多两,还没有伤老本。到夜里,给了刘三金一只银手钏。她不要,说是:“你今天输了,我 个还好意思要你的东西!”这是不见外的表示,使他觉得刘三金的心肠太好。当夜要求她来陪个通宵,她又不肯,说:“将来日子长哩!我现在还是别个的人。”因又同他谈起家常与身世来,好亲密!
三天之后,顾天成输了个精光,不算甚么,是手气不好。向片官书押画字借了五百两,依然输了。甚至如何输的,他也不知道,心中所盘旋的,只在刘三金跟他回去之后,如何的过日子。
有钱上场,没钱下场,这是规矩,顾天成是懂规矩的,便单独来找刘三金。刘三金满脸苦相的告诉他:她在内江时,欠了一笔大债,因为还不起,才逼出来跑码头。昨天,那债主打听着赶到此地,若是还不出,只好打官司。好大的债呢?不多,连本带利六百多两。
“ !六百多两,你为啥前几天不说?”
“我说你是蠢人,真真蠢得出不赢气!我前几天就料得到债主会来吗?那我不是诸葛亮未来先知了?”
顾天成蹙起眉头想道:“那又 个办呢?看着你去打官司吗?”
“你就再也弄不到六百多两了么?”
“说得好不容易!那一笔以二十亩田押借来的银子,你不是看见输光了,不够,还借了片官二百两?这又得拚着几亩田不算,才押借得出!如今算来,不过剩三十来亩地方了,那够呢?”
刘三金咬着嘴皮一笑道:“作兴就够,你替我把帐还了,你一家人又吃啥子呢?你还想我跟着你去,跟你去饿饭吗?”
顾天成竟象着了催眠术一样,睁着眼,哆着嘴,说不出话来。
刘三金又正颜正色的道:“算了罢!我看你也替我想不出啥子法来,要吊颈只好找大树子。算了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顾天成抓住她的手道:“那你是不想跟我了!……你前天不是明明白白的答应过我,……不管 样也愿意跟我,……今天就翻悔了!……那不行!……那不行!……”
她把手摔开,也大声说道:“你这人才横哩!我答应跟你,写过啥子约据吗!象你这蠢东西,你就立时立刻拿出六百两银子,我也不会同你一样的蠢,跟着你去受活罪啦!……”
场合上的人,便也吆喝起来:“是啥东西?撒豪撒到老子们眼皮底下来了!”
顾天成原有几分浑的,牛性一发,也不顾一切,冲着场合吵了起来。因为口头不干净,说场合不硬铮,耍了手脚,烫了他的毛子;一面又夹七夹八的把刘三金拉扯在里头骂。
罗歪嘴站了出来,一直逼到他跟前问道:“你杂种可是要拆老子的台?”刷的一掌,恰就打在脸上。
他当然要还手,当然挨了一顿趸打,当然又被人做好做歹的拉劝出来。领架扯成了两片,棉袍扯了个稀烂,逃到场口,已是入夜好久了。
6死水微澜 第三部份:交流(六~十一)
六
顾天成到家的时候,小半边残月,还挂在天边,拿城里时候来说,是打过三更了。
冷清清的月色照着一处处的农庄,好象一幅泼墨山水,把四下里的树木,全变成了一堆堆的山丘。还没有冻僵的秋虫,响成一片。
乡下人实在有摸夜路的本事,即如顾天成,在气得发昏之后,尚能在小路上走十几里,并于景色相似中,辨认出那一处是自己的农庄,而从极窄的田塍上穿过去。
拢门上擂得蓬蓬蓬的。立刻应声而起的,就是他那只心爱的猛犬花豹子,其次是那只才生了一窝小狗的黑宝,两只犬一直狂吠着扑到门边。
又是一阵蓬蓬蓬,还加上脚踢。
大约是听明白了是甚么人在打门,两只狗一同住了吠声,只在门缝间做出了一种嘶声,好象说:“你回来啦!……你回来啦!
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