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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都足够补上这次购漆的差价了。
回想起来,吕不韦今日先刻意表现了一番,驳斥许友,反过来试探明月对商贾的态度。接着,又在漆价上给明月大开方便之门,如今再献上这重礼……
这让明月心生警惕,吕不韦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他这么做,为的是什么呢?
于是明月不动声色地收起了礼单,笑道:“吕先生,礼物太过贵重,光岂能无功而受禄?”
“这算得上什么贵重?”
吕不韦小胡子下露出了一丝笑,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些能让一个赵国高官目炫心迷的贿赂,却没有让长安君心动,这的确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公子啊。
他小心翼翼的上前数步,轻声说道:“不韦真正想送长安君的大礼,可比这区区金玉,分量足上许多呢!”
明月来了点兴趣:“哦,不知先生想送我何物?”
吕不韦离明月的耳边又近了几分:“有一笔能获利百倍的生意,不知长安君有没有兴趣参与?”
“什么生意?土地?珠玉?漆?”明月看着吕不韦的眼睛,他眼眶微陷,双目黑得发亮,这是一头土狼发现猎杀机会后的神情。
“都不是。”
吕不韦指着明月手边的铜樽俎道:“酒,烈酒,长安君在临淄时使人所造之烈酒!”
第168章 公子光()
“长安君在临淄的所作所为,早已传了出来,不管是在稷下学宫里精彩的辩驳,还是骂死腐儒滕更的解气,亦或是为国赴难,不辱使命的英睿,如今听来,不韦都要连连称赞,恨不能早些结识长安君。”
吕不韦不愧是长袖善舞的商贾,一时间,夸赞致辞滔滔不绝,从他仿佛抹了蜜的口里说出,此人今日果然是有求而来。
“自然,长安君在临淄时所制的烧酒,不韦也有所耳闻,还烦劳一位齐国友人帮我弄到了一些,品尝过后,口中辛辣,心里却甘甜无比。可惜如此烈酒却成了绝响,长安君归国后也没有再造的意思,不韦遗憾之余,也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长安君能将这烈酒的秘方告知小人,小人必定能用手里的人手材料,让烧酒风靡赵国!”
他伸出了手指:“所得之利,君与不韦三七分成,何如?”
吕不韦之所以对酒感兴趣,是有原因的,赵国的好酒之风,一点不亚于齐国,这一点上,他们的开国之君赵无恤可做出了表率作用,据说这位君主曾经连续饮酒五天五也,只差两天就能追平商纣王的记录。
在上层的带领下,两百年间,酒已渗透到赵国社会的各个领域,成为人们来往交际及日常生活中常用的饮品,婚丧嫁娶、生男育女、亲朋聚会、节日庆典、祭天祭祖等等,酒都是必不可少的。由于酒的需求量很大,酿酒业有了进一步的发展,造酒和饮酒之风更是达到高潮。
当下的邯郸,酒是可以跟珠玉媲美的暴利产业,每生产一千石酒,至少可以得到十万钱的盈利,其收入是一笔很大的数字,这也是战国以后历代官府总想搞“酒专营”的原因。
加上赵人喜欢烈酒,素有“赵酒厚而鲁酒薄”的说法,所以烈酒在赵地是有市场的,吕不韦能够打听到临淄的事,说明他的确消息灵通,又能看清这其中的利益,则说明他眼光毒辣,绝非一般商贾能比。
明月心里打起算盘,面上却不为所动,反问道:“这就是先生所谓‘百倍之利’的大礼?”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先生这不是送我礼物,这是送我赃物罪证,是想要害我啊!”
吕不韦不由动容:“长安君何出此言?”
“酿酒需要大量粮食,如今正是战时,前线军粮尚嫌不足,我在这时候大肆酿酒,鼓励群饮只为了牟利,若是被有心人向大王告上一状,我岂不是要受大王、太后申饬?”
明月笑道:“孔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这长安君府虽不富庶,却也不缺那点酤酒钱……”
“原来长安君担心这个。”
吕不韦似是松了口气,苦口婆心地解释道:“这便是小人请长安君不要自己出面,而让我来酿酒售酒的缘故了。长安君应该知道邯郸东市的郭纵罢?这郭纵祖上乃晋阳东郭,从赵简子时便开始做赵氏的铁官,如今依然是邯郸最大的铁商,其富庶堪比王者,郭氏的产业也遍布赵国,但长安君可知道,这些产业里,其实有许多不过是挂名在郭纵之下,实际上却是属于赵国各位将相、公卿的。”
“这贵者与富者相互合作,相互庇护,本就是天下司空见惯的事,有利益,长安君能得其实惠,出了事,赵国官府自会怪到小人头上,而君不必受牵连,何乐而不为呢?”
“别的封君公卿我可不管。”明月依然不松口,摇头道:“我为人,兔子不吃窝边之草,这烈酒,是万万不能在邯郸,在赵国售卖的!”
“兔子不吃窝边草?”
吕不韦何等聪明的人物,立刻就听出了明月话里的意思,不由压低了声音道:“若是在赵国以外的其他诸侯贩卖呢?”
明月眼睛微微闭上:“先生也说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既然贩酒有利可图,边境走私猖獗,关隘难以查访,那就不关我事了。”
吕不韦虽然对长安君这种不用酒来祸害本国的做法不以为意,但得到了他口头的许可,依旧心中大定,便试探性地问道:“公子以为,燕国如何?燕人慷慨悲歌,与赵人一样喜爱烈酒,加上燕地苦寒,见了烈酒,必是如蚁附膻!”
他竟用了和公孙龙一模一样的比喻,明月在感慨这吕不韦很有市场眼光外,却摇头道:“燕国虽好,但至多是十倍之利,若想要获利百倍,还是得另寻他处……”
吕不韦心中一悸,凑近了道:“公子所谓的‘他处’,不知是何处?”
明月正视他,微笑时露出了一口白牙:“若是贩往秦国,吕先生敢么!?”
……
“这吕不韦真是大手笔啊。”
吕不韦告退后,明月让人将他所献的金、玉抬上来,金是成色极好的丽水金,而那玉,也是不俗的昆山玉,至于五名美女,亦是声色俱佳,正好明月府邸内还没豢养歌姬,便也留下了。不过想到历史上关于吕不韦让秦异人接盘的传闻,明月便对她们没了兴趣,他可没有喜当爹的爱好。
“这里边,不会刚巧有人叫赵姬吧。”暗地里他如此自嘲,脑子里想到的,却是那个平阳君府的庶女,至少现在,明月完全没法将那个赵姬与吕不韦联系起来,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吕不韦啊吕不韦,你今日来拉拢我,想要约我贩酒牟利,真只是商贾的市场眼光呢?还是有其他目的?”
吕不韦的礼物,明月不客气地收下了,吕不韦的邀约请求,他也在口头上答应下了,不过烧酒的配方依然只有长安君府内少数人掌握,并且还在府中不断试酿,力求让工艺更加成熟,口感更加好些,若没有了解整个蒸馏工艺,吕不韦就算试破了天,也造不出来。
既然是别人有求于自己,明月也不急,他的确需要吕不韦的商路和商贸网络,但他也随时可以踢开吕不韦,自己单干,或者找更靠谱的商贾合伙。
毕竟对吕不韦此人,明月依旧有些吃不透,虽然他今天表现出的,全是一个市侩功利的商人作态,但只要想到他那双如同豺狼的眼睛,想到他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几笔,明月便不敢小觑他,更不会妄想自己的“王霸之气”已使得未来的大秦仲父俯首称臣了……
几句话就将其收服什么的,不敢想,仔细提防,别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就不错了。
“吕不韦,我就怕你的志向之大,不亚于我啊!”瞧着吕不韦坐过的地方,明月陷入了深思。
……
而另一边,在躬着身子,笑吟吟地与送他出长安君府的游侠、舍人们道别后,吕不韦钻进了自己的马车上。
他的御者是将耳朵刺聋的聋子,吕不韦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他才挥动马鞭,驱车离开了这里。
车子甫一开动,先前那个满口言利,对长安君毕恭毕敬的商贾,就变了一个模样,他的腰直了起来,身体舒服的后倾靠在座上,轻声说道:
“秦国?长安君,你身困邯郸,却依旧心怀邦国,眼光都看到秦国去了,其志不小啊!”
吕不韦的眼睛眯了起来,手抚摸着唇上的胡须,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公子光?真是巧了,当年在吴国,可也有一位公子光!却不知你的伍子胥,如今何在?”
第169章 河东之谋()
“庐陵君,长安君,二位公子要找的图籍可不好寻,且容仆臣慢慢找找。”
采光极好的典籍藏室内,白发苍苍的藏室史恭敬地稽礼后,便带着几名助手匆匆去寻找他们索要的图籍去了,只剩下一位紧张兮兮的小吏招待二位大驾光临守藏室的公子。
“这就是藏了赵国几乎所有图书典籍的守藏室啊……”
明月抬眼看去,有种后世大学里进了图书馆档案室的错觉,却见这里每隔数步,就有一面巨大的书架,上面分门别类放置着竹简、木牍。有的看着尚新,像是近一个月才杀青的,有的则古旧不堪,明月总感觉自己手触碰到一下,甚至是呼吸稍微重一点,它们就会迅速枯朽,化为腐木渣子。
“来到此处,才明白什么叫史笔丹青。”
一旁的庐陵君倒似是这里的常客,笑吟吟地给明月介绍开了。
“宗周时的诰文合集《尚书》,晋国之史书《乘》,赵之史书编年,还有记载诸侯卿大夫世系的《世本》,都在这里,此外还有中山国的铭文史书,也从灵寿搬到了此地。”
明月颔首,这时代的史书,除了鲁《春秋》因为孔子的缘故流传开来,并产生了好几个解析春秋的版本外,其余诸侯史籍,基本都只收录在本国宫廷藏室内,外人很少能看到。
庐陵君道:“故而当年墨子周游列国,其中一大原因,就是想要借诸侯的百国春秋一观究竟。”
明月恍然大悟:“难怪我在稷下时,见墨经的《明鬼》亦引周、燕、宋、齐诸国春秋,如数家珍。可惜墨子之后,还能学贯诸侯历史的人,已经没有了罢?”
“是没了。”
庐陵君也不无遗憾,接着往里介绍道:“除了史书外,凡是图书典籍,藏室均有收录,魏韩的简牍也流落收集了不少。长安君要寻的河东典籍、地图,想必也能寻到,就是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
就在这时,进去找寻多时的守藏史已经捧着一大堆竹简木牍,匆匆归来。
“长安君,这便是与河东有关的所有典籍地图……”
他怕明月嫌少,解释道:“河东毕竟并非我赵国郡县,自从秦国设河东郡后,更是阻塞关隘,不许商贾自由通行,故而近年来对河东的图籍收集甚少。”
“多谢藏史,已足够我看半个月了。”明月也不嫌弃,笑呵呵地让侍从接过这些灰扑扑,压在竹简堆里不知多久的沉重木牍,便要告辞离开。
庐陵君赵通却喊住了他,好奇地问道:“长安君怎么忽然对河东感兴趣起来了?那可不是我赵国领土,而是秦国郡县啊!”
“无他。”
明月哈哈一笑:“我身为邦右工尹,掌管攻木之坊、设色之坊,近来正打算集工师之力,将我赵国境内的良木、漆、丹砂等物的出产在地图上一一标明,方便开采,顺便将邻国的也标出来,这才对河东来了兴趣……”
……
明月告诉庐陵君的话,一半真一半假。
在完成造车和为甲胄染漆两大订单后,他的工作便清闲了下来,明月是个闲不住的,就想要张罗工师们鼓捣一个“战略物产分布图”出来。但除此之外,他也是在未雨绸缪,打算好好研究下河东,好为将来的布局做准备。
河东,便是黄河龙门以东地区,便是后世的山西西南部。列国史书均记载,“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唐虞夏三代的核心区域都在河东,也难怪《禹贡》里将当时还包括河东的冀州,列为九州之首,同时也是天下之中,直到周代,“天下之中”才随着政治中心的转移,移到了洛阳所在的豫州去。
到了后来,周成王把弟弟唐叔虞也封在“夏墟”,开创了晋国,之后几百年,不论旧绛新绛,晋国的都城都没有离开河东范围,可以说,河东也是赵魏韩这三家的摇篮。
等到三家分晋后,赵国的领土位于后开拓的太原、东阳,河东就被韩、魏瓜分,韩国得到了平阳,魏国则得到了昔日的晋国主体,魏文侯、魏武侯以安邑城为都,那是魏国蒸蒸日上的时光。
可惜时过境迁,随着魏惠王迁都大梁,随着河西、上郡、河外的陆续丢失,河东也从魏国的中心变成了一块西部飞地,随时随地处于秦军的锋芒之下,一旦秦魏交战,安邑往往很快被包围,还几度陷落。终于,经过反反复复几十年的争夺,在秦王稷二十一年(公元前286年),秦派大将司马错进攻魏国河内,迫于压力,魏王流着泪,主动献出了旧都安邑、这是秦国最终完全占领河东郡的标志,也是魏国一落千丈的标志,若非其后几年魏国走了大运,占领了宋地,补充了大片领土,魏国早就沦为连韩、燕都不如的三流国家了。
总之,在秦国占领安邑,设立河东郡后,秦军的锋芒,便完全逼近了韩国的平阳、上党,同时与赵国太原郡毗邻,甚至还有过几次从河东越太行,攻击赵国本土的危险举动。
离开邯郸去临淄前,明月的眼光尚且集中在长平尺寸之地,至多看到战前的上党之争。不过来到战国时代大半年,与不少良将名臣相处后,不知不觉间,他的目光也看得更远了一些,看到了长平、上党背后的河东郡……
商鞅说过,秦之与魏,譬如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魏必东徙,然后秦可据山河之固,东向以制诸侯……
后人做过一个分析,魏国要不想衰弱,必要拥有河东、安邑;而韩国要保持不亡,必要拥有上党、平阳;赵要维持强盛,则要保有晋阳及云中、九原。
这些地方虽然与本土相分离,其关系却好似身体和手足一样,手足被虎狼吃了,本体又能活多久呢?安邑复入秦,则魏遂不复振,秦人既得安邑,乃谋韩之上党,得韩之上党,再图赵国太原……这是一个得陇望蜀的循序渐进过程。
河东郡人口众多,不下五十万,且因为开发较早,田地众多,是除了关中、蜀地外,秦国第三大粮仓。它就好比是秦国东灭诸侯的前哨站、兵源地,也是秦军在长平之战时,获取补给最方便的地方。
所以,若是能早点想办法削弱秦国河东,就相当于为未来的长平之战增加一些筹码。
虽然明月现在依然只是一个忙忙碌碌的棋子,远不能执掌大权,在山川棋盘上与秦国的君臣角逐。但眼下他却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削弱河东力量,扰乱那里秩序的机会。
这个机会,不必做王、相、大将军,也能办到。
前几天与吕不韦提及贩酒入秦一事,并非明月心血来潮,他为的也不是贩酒赚取的那点钱帛,而是剑指河东。
“秦国商鞅变法,税重抑商,酒价十倍于成本。《秦律》禁用余粮酿酒,沽卖取利。整个秦国,酒价贵如金玉,然而数十倍的利润能让人疯狂,数百倍的利润能让人失去理智,禁酒越严格,走私的利润就越高。我不信秦律秦制,真的能将整个国家打造得跟铁桶似的,油泼不进刀砍不破!”
尤其是河东!作为一个归化不过一代人的新郡,那里一定还有一些连咸阳君臣也无法完全掌握的地方势力,一定还有对秦律不适应的桀骜不驯者,一定还有因为不愿为秦民逃到外国,日思夜想回到故乡的流亡者……
“若是能走私秦人馋得不行的烈酒入河东,让那边以粮食为硬通货交换,再运回赵国来酿造成烈酒,如此循环下去,一个走私网络便能出现。不但河东这个大粮仓会出现一个堵不上的缺口,秦国内部也会被这个由走私猖獗而感染的伤口拖累……”
如此想着,明月仿佛化身为《大西洋帝国》里和禁酒法案斗智斗勇的私酒商人,直到庐陵君在他耳边的话语,才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原来如此。”
庐陵君笑道:“我还以为长安君在想着封地要定在何处,这才四下查勘图籍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明月心中猛地一动。
封地?没错!
他意识到,想要完美执行这个计划,酿造、走私、销售整个环节都交给吕不韦这头中山狼是绝对靠不住的,最好还是先获取一块实实在在的封土,在自己的领地上干私活才能让人放心!
第170章 南阳()
九月就这么一晃而过,十月悄然而至,隆冬降临,万物凋零,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不过明月为自己谋封地的心,却一日热切过一日。
那日庐陵君的话提醒了他,思来想去,若是想实行走私烈酒入秦,扰乱河东秩序,损秦肥赵的策略,他还是先得到一个封地,再在封地里酿造酒浆,如此才能杜绝配方外泄,也便于他统筹策划。至于销售,明月的确不如吕不韦等善于钻营的大商贾,如今与他结下一点交情,日后或许可以利用他的商路、关系网。
明月早已是封君,理论上是有封地食邑的,不过都是虚封,仅能享受其租税,却没有去当地开衙立府,治理民众的权力。虚封与实封虽然都是封君,但两者之间却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鸿沟。赵国历史上虽然也有几位公子封在代郡,但时过境迁,赵惠文王之后,对封土授爵把关很严格,对于近亲公子,混个虚封并不算难,但若想得实封,就必须有过得去的功劳。
他算了一下,自己“为国赴难”去齐国为质子是一功,在临淄左右逢源,达成了齐赵共同伐燕又是一功,回国后造出了单辕车,为内史省下不少钱帛粮秣也是一小功。
以上种种算起来,仍然比不过在战争里覆军杀将,斩首上万……
“马服君以麦丘、阏与两战大功,尚且只得到区区紫山乡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