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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初出道时,有那个业务对手撒一句半句无伤大雅的谎,那章氏的小胡椒阮楚翘,就会得叉起腰来,手指一指,戳到人家的额头上去,嚷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讲的全是假话?”
害得对方尴尬,自己半点好处也没有。
现今呢,成熟得快要变老狐狸了,竟还由实斧实凿地勤奋工作的小伙计,摇身一变而为勾引了老板的情妇一名。
凄然苦笑,回望了正在跟其他同事谈笑风生的章德鉴一眼,太多的无奈!
我向顺风辞职的信件以及赔偿对方三个月薪金以祈立即离职的支票发出的当日,章氏雇用的公关公司,同时发表了我回巢、重登总经理职位的新闻稿。
第一件要处理的事,就是接见人事部推荐过来的秘书,叫于康薇。
看到了那张年轻健康、微带羞涩的脸,我想起了从前。
很久很久以前,当我坐在那间五百尺不到的章氏写字楼来,面对着神情肃穆的章德鉴,心上一份患得患失的心情,反映到红鼓鼓的脸上来,模样儿怕就跟这位叫于康薇的年轻姑娘相像。
我忽然地想,她的一生会怎么样呢?会不会在若干年之后,又会坐到我的这位置上来,成为某个行业内有名有姓的一个人?然,那时候,她背后会有一个有力的人扶持着她的身与心,会有个值得她胼手胝足、汗流浃背,忧苦自知地奋斗的家庭吗?
一连串的问题涌现脑际,不知是好奇于对方他日的际遇,抑或足借题发挥,实则上是追问自己的去向与依归。
蓦地接触到那于康薇焦虑烦急、诚惶诚恐的眼神,我才想起自己呆呆地望住对方良久,想得入神了,都没有开声说过什么话,或给她一个答复。
歉疚的心理使我缩短了面试的时间与降低了要求。人总是要经过相处才知好坏,也决不是三言两语就明白对方的长短的。于是.我决定把对方雇用了。
那于康薇开心得绽放一个甜甜的笑靥,一叠连声地说:
“多谢阮小姐、多谢阮小姐!”
于康薇是个相当勤奋的小姑娘,刚自大专院校的秘书科毕业,这是她的第二份工。第一个是洋上司,相处不来而辞的职,景况与心情大抵跟我初出道时没两样,因而对她倍增好感。
事实也由于她表现好,最低限度这初上工的几天,比我还早出现在写字楼,这是秘书最惹上司好感的一着。
不是吗?回来老半天,才见那些姐儿们慢条斯理地回来,还要坐下整妆好一阵才开的工,烦都烦死。
自己一屁股坐在办公椅上,要什么文件.都一应惧全,询问什么问题,都有声有气,连心情都协调得顺遂,如此工作效率更加神速。
这于康薇是个懂规矩的家伙.因而深得我心。
好景不长,这日我开完会议回来,于康薇就神色仓皇地跑进我办公室来,手上拿着一个白信封。我当然一望就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于是问:
“能告诉我原因吗?”
“阮小姐,我有点慌乱,我意思是不知所措,所以,我看还是辞职了。”
“为什么呢?”我重复问。
“工作多辛苦都不要紧,但我不是个晓得周转是非,而不被骚扰的人。”
我更加莫名其妙。
“康薇,你且坐好,慢慢地给我道来。”
“阮小姐,”康薇努力地吞掉一口涎沫:“讲好了我是只担任你的私人秘书的,我也很努力做到令你满意为止。”
“我是很满意的,康薇。”
“可是,章太太来了,在你去开会之时,她跟人事部的经理一起来,嘱咐我兼任她的秘书!”
我的心直往下沉。
“我不是怕工作量繁重,而是章太太那模样儿不像是个好相处的上司。她一开腔就嘱咐我,以后她会比较频密点上章氏来,就用你隔壁的那个办公室,有电话接进来,我便得应:章太太办公室。若是找你的,再按你的内线通知。”
我没有答,一把愤怒的火焰,正在体内蔓延着,快要烧到脸上来。
“阮小姐,我下意识地觉得是非会从此多起来,只苦了我们这些夹在中间的小职员!”
于康薇是个聪敏的孩子,她晓得看眉头眼额。
“放心吧!问题由我去解决,不会要你担心,更不会令你添麻烦。”
我站起来,倒抽一口冷气:
“且给我一点时间!”
说罢,直走出我的办公室,就往章德鉴的房间走过去。他的秘书看见我,站起来似是迎接,实则很礼貌而技巧地说:
“阮小姐有紧要事找章先生吗?章太太刚走进去还未出来。”
我怔住,随即笑着答:
“不要紧,既是章太太来了,我也趁机跟她打声招呼,很久不见了。”
我并不是见不得光的人,为什么我要掉头就走。
推门进去,最错愕的人是章德鉴。麦浩铃一怔之后,立即堆满了笑容,抢先给我说:
“欢迎你回巢!难怪德鉴这些日子来开心得多了。”
“谢谢!我老早就打算拜会你了,只是一直未曾闲着。”
老实说,我也不是省油的灯。
麦浩铃依旧笑容满脸说:
“德鉴有提过,老催我出来大伙儿吃个午饭,我就是无事忙。只是以后或许会多上章氏来,彼此不愁没有见面机会。”
我气得快要爆炸,一口局促气硬压下去,怕已经被刺激得涨红了脸,干脆闲话少说,踏入正题:
“好,我的秘书才告诉我,你也需要她的服务。我看如果你真的需要一个秘书,嘱人事部物色一个吧!”
“那当然是真的。然,要用个全职秘书又未免太浪费,也不外乎是代我听听电话,记下口讯,同时收到了各式请柬,好提我有什么宴会之类,做的都是琐碎事情而已。”
“康薇的工作量很重,她并不适宜兼职,我这就替你通知人事部去!”
“不好不好,一切省着办是正经。先前没有了任何人,章氏还是撑得下去的,如今不是多个人多双筷子这么简单,一应保险公积,就已是可观的数字,何况更有为数不菲的年薪;未尝开源,能节流的应该办一办。”
我相信我是铁青着脸的。
章德鉴慌忙地打圆场,道:
“你要用秘书的话,不就跟我合用一个更合适了!”
麦浩铃一副乍惊还喜的表现,说:
“你怎么不早点说,对,对,这当然比较适合,我们总是一对。”
当天黄昏,我还未下班,章德鉴就已经走进我的办公室来,一副赔笑的脸孔,坐在我的办公桌对面,看着我执拾文件。
“差不多是下班时分了,还忙着呢?”他说。
我没有理会他。
只有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刻,是属于真相大白的,并不需要一个虚假的身份掩饰我们的关系。
“楚翘,等会儿我们到哪儿去吃晚饭?”
我一听这句话,怒从心上起,交叉着手,狠狠地瞪他一眼。
“章德鉴,你准备跟我吃晚饭?你向家里头交代了没有?”
“我已经说了今夜有应酬。”
“啊!”我点点头,男人的惯技。“很好。那么,吃完晚饭之后,你打算到哪儿去?有什么节目没有?”
一定是我语气难听,章德鉴有些支吾,讷讷地说:
“你看呢?”
“我看,把你带到我家去,陪你上了床,让你心想事成了,之后才妥妥当当地回到她身边去好不好?”
“楚翘!”
我懒得管他,夺门而出,直奔出写字楼大厦。
外头没有风,没有雨,然而,脸上已经湿濡。
半生以来,从未试过有一句半句不得体的说话宣诸于口。如今活像那些酗酒的醉汉,一道压迫力量自体内直往上冲,吐出一地的脏物之后,连口腔都酸臭得难以忍受。
只有不得体的人,干了不得体的事,才会得如此顺理成章地说不得体的话。
其罪在己。
朝思暮想的渴望生活能风起云涌,如今盼着了,又如何?不是承担得起风和浪的人,何必独自泛舟于茫茫大海之中?
我跑回家去,把自己关在睡房去,坐在客厅内的母亲,望我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这年头,别说为人父母者容易,眼巴巴地看着后生有他们自己的困扰,担足了心,可是问都不便问,亦不敢问。
我的难过倍增,再忍不住,倒在床上痛哭失声。
过了好一会,外头似有门铃声,之后,母亲推门进来,喊我:
“楚翘!”
我翻了个身,泪眼模糊地望住母亲。
“章先生来看你!”
我大声叫嚷:
“叫他走,叫他走,我不要见他,我不要!”
我甚至把床上能抓得起的东西都扔向来人,然后再撒娇地伏在床上继续歇斯底里地哭。
有人把我轻轻地抱起,拥在怀内,低声说:
“楚翘,原谅我,原谅我,请别再离开我。只不过要忍耐一段日子,我会得交代一切。”
我不停地啜泣,一时间无法回得过气来。
“你回到章氏来,她其实已经意识到事态不再寻常。否则,她不会有今天的反应。楚翘,请你明白,请你给我时间。”
我渐渐的但觉四肢酸软,非常渴睡,就活像一个哭累的宝宝,需要走入梦乡。
醒来已是翌日。
在早餐桌上,略为尴尬的人是我,母亲倒是极轻松似。
她替我添了一碗粥,道:
“咸瘦肉皮蛋粥,压一压虚火,总是好的。”
我一匙羹一匙羹的把粥送进嘴里,不知跟母亲说些什么话才好。
突然的,我停住了,看牢母亲,说:
“妈,对不起,我并不长进。”
母亲看我一眼,很平淡地说:
“时代不同了,各人争取前途的方式与人生价值观都有异于前,你不必介怀。”
“妈!”我感动得隔着餐桌,一把吻到她脸上去。
“怎么拿妈妈的脸来作揩嘴布?”
“妈,我从没有想过一个整天整夜搓麻将为生的母亲,仍有这个胸襟与智慧。”
“以自己的价值观来衡量别人的言行之不当,于此可见一斑。他日你要承受的外头风雪,究其原因,亦不过于此,你有心理准备之余,要心里头放亮一点,自然会逢凶化吉。”
恩爱人家的誓言,总是生生世世为夫妇。我呢,但愿来生仍是母亲的女儿。
回到章氏去,一切如常。
也许暴风雨的前夕,额外的平静。
自我离去后,章氏没有太大的改动,很多老规矩仍在。当我召开了业务会议后,更发现我从前要推行的业务计划,竟没有因我的离职而中止,反而在密切推行。
同事们告诉我:
“是章先生嘱咐,照原来的动议,切实推行的。”
心头真是一阵快慰。
我忽然想起了在顺风时联络了那位洋行家,可以拿到特惠的欧陆酒店价钱的。于是立即草拟了一封信,向对方解释前因后果,希望能得到谅解,仍将优惠特价给予我们。
信草拟了,立即传真出去。
一旦有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在身,日子就过得很快。
这晚,德鉴跟我在家里头吃饭,细意地欣赏母亲的几味捻手好菜。饭后,母亲是借故到楼下C座去搓麻将,好让我们自成天地。
德鉴说:
“你母亲难得的通情达理。”’
我白他一眼说;
“女儿不长进,那就只好如此了。”
“楚翘,”德鉴稍停,那对明亮的眼睛闪烁着肯定的光彩,令人突然的感觉到这男人有一份难言的可爱:“言出必行,我已向浩铃交代了。”
我微微打一个冷战,随即问:
“反应怎么样?”
“她出奇地冷静,只说,早晚要发生的事,她已有预感!”
“预感我会回来还是什么的?”
章德鉴看我的眼神变得很温柔,他说:
“奇怪不奇怪.她告诉我,自己的预感来自婚前那段我们三个人曾相处的日子!”
我也不无骇异。
“浩铃说:是当局者迷而已,她看得出我们之间的情意。她甚至说,她意识到我为什么娶她。”
我还没有在这问题上追究呢!于是赶忙问:
“你是为什么娶她的?”
“为你!”
“嘿!笑话不笑话?”
“千真万确之事!当时,你那婚讯有如一大盆冰,突然的,毫不容情地淋熄了我心上日积月累的爱情火焰,那股失望所造成的震撼力,我承受不了,随便向身旁抓一个对象,予以宣泄,平衡身心的虚耗。”
我没有答。
自愿选择百分之一百相信章德鉴的说话。
事以至此,且自己知自己事,我若对他的说话起疑,只有自寻烦恼。
“那时候,麦浩铃仍因着家里头的关系,跟我有联系,她似乎在一个合适的时间之内出现,而又不用我费心费力,就水到渠成。”
“她喜欢你?”我问。
“最底限度不讨厌。且,我有一点点的怀疑,她下意识对你采取报复行动。你们的嫌隙早种于我们把麦家的这盘旅游生意买进来之时,浩铃如果正如她所说的,老早看得出我俩之间的微妙感情瓜葛,她乘机捷足先登,也是有可能的。”
我望章德鉴一眼,心内暗暗叹一句。
也只不过是比平常男人的质素好那么一点点,就成了抢手货。为什么?未必是社会上女多男少,大有可能是现社会里头的女人过于在工作岗位上疲态毕现而不自知。故而寻归宿之心刹那间热炽所致!
“人海江湖的风浪,来自暗涌的不知凡几?人往往无法知道在什么时候,为着什么事而开罪了何人。结果呢,在如干年后,需要兵戊相见。”我叹气?
“已经到背城一战的时候了?”
对我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但对章德鉴呢?
“德鉴,你不会后悔?”
“我会,后悔不早早鼓起勇气表白心迹。我以往是太注情于事业,太自以为你是章氏的一部分,太认定我们不可分割,好比年轻人以为有大把机会与大把时间孝顺老人家,谁知后者说去便去,一失良机而成千古恨事!”
“有没有谈到条件?”
“还没有。”
“就这样子拖下去?”
“我想不会吧!事情早晚会获得解决。”
情势的进展,并不如我和德鉴想象的简单。
翌日,我在写字楼就碰上了对手。
不只一个,麦浩铃身边还有那位久违了的蔡芷琼。
我差不多已把这位蔡小姐在记忆中刷除了。上次是她要联同章氏旅游部的同事整我,被我反败为胜,以致知难而退。如今跑回来,肯定是来意不善,打算助麦浩铃一臂之力去跟我斗吧!
麦浩铃脸上所表现的神态,忽然的精明多于悲哀,这是使我微微吃一惊的。还未及细想,她就开门见山地对我说:
“我们要欢迎蔡芷琼回来加入章氏的队伍,她将出任业务部的高级经理。”
我愕然,骇异于对方如此的明刀明枪。
惟一能想到的应对说话就是:
“章先生知道这个安排吗?”
“我没有跟他商量。”麦浩铃答。
“有这个必要吧?”
“不见得。他邀请你回巢,也没有跟我交代。这间机构的股权,在我们婚后是各占一半的,他是否忘记了把这个关键性问题告诉你?”
天!
章德鉴听我复述经过时,也表示没有防范到她有此一着。
“你真的把自己手上的江山分了一半给她?”
“当时是顺理成章的安排。她父亲也将麦家在非洲的生意内属于浩铃的股权,分了一半给我,作为结婚贺仪,故此……”
我们相对默然。
论私,麦浩铃如今要跟我展开生死决斗,是理所当然,无可回避。
论公,她大权在握,要行使大股东的权责,无人能奈其何。
这场贴身肉搏战是打定了。
为一个男人之故。
我忽然望了章德鉴一眼,心想,值得吗?
已经如箭在弦,我必须承认,根本已非单纯爱情问题,一旦对牢人的自尊心挑战,就是死门。
“德鉴,只有开心见诚跟她谈条件,是不是?”
“也只好如此。”
我当然由着章德鉴去跟麦浩铃当面商议,结果,德鉴是铁青着脸走回来。
我问:
“怎么了?”
他不语。
“没有商量余地?”
“几近于此。她提出,要我把手上另外半数的章氏股权给她,且自动放弃我在非洲麦氏生意的权益。”
我没有造声,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是鼓励章德鉴倾家荡产去跟我长相厮守,还是慧剑斩情丝?
两样都难。
问题完全的胶着。
这期间,怕真正得意的人只有一个:蔡芷琼。
无法不接纳她坐到业务部的高级经理位置上头去。
不消说,她的气焰与架势,比前更甚。
还有更利害的一回事,她太会蛊惑人心,用的手段也极其阴毒。
首先,在身份的确立上,她一招就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去,企图害我永不超生。
我给章氏定下来的守则规矩,她是久不久就挑一条出来,推翻掉。同事们只以公事为大前题,跑到她跟前去据理力争,蔡芷琼就会阴恻恻地说:
“怎么了?真的怕姓阮的有日坐正,成为你们的老板娘是不是?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事的呢!我们且先公事公办,依照如今公司正当兼正常的股权划分与行政权力处理公事吧!”
这么一番话,就如武林小说内的五毒神针,暗器犀利得非解药可起死回生。
我完完全全地哑掉了。
如果我要行使权力,斗气式地把蔡芷琼决定下来的事推翻,很显而易见,下一步必是麦浩铃以副主席的身份,否决我的建议。再下来,要章德鉴出头吗?别说太过小家子气,徒惹人言,贻笑大方。就算大家抓破脸,章德鉴与麦浩铃股权相同,半斤八两,也解决不了问题。
尤有甚者,在目前的环境,我更不能否认铁一般的事实。蔡芷琼是身家清白的职业女性,而我,老早已摇身一变,成了一只九尾狐。
在人们的眼光中,最善良本事的狐狸依然是狐狸,最愚蠢无能的白兔还是白兔。
这个盘古初开以来的观念,始终盘据着人心,未作转移。
我似是束于就擒,完全没有反抗余地。
原本上班是欢天喜地,干劲冲天的,现今都作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写字楼内的气氛不同了,士气极其低落。
反映到实际行动上,我一连收了几封得力员工的辞职信。他们给我的借口,都不外是另有高就,实情如何,彼此心照不宣。
直至到其中一封辞职信发自方婉如,我们才真有机会衷诚地一谈。
“对不起,阮小姐,这不是我预测得到及希望出现的后果。说到底,我是跟着你成长的人,巴不得你回到章氏来,重新携手合作,可是……”
“连你也不予谅解?”我叹气。
“阮小姐,已不是谅解与否的问题。你知道名师门下出高徒,我也像你,从来不是怕吃苦头的人,只是时间并非花在正经公事的处理上,而是在应付着人际是非,真令人难过!尤其是,阮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