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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两人,楼础将昨晚的经历一一道来,直至自己被大将军派人扔出府。
马维听得极认真,尤其关注细节,每每要问个清楚,“皇帝驻立的那座小山在哪里?”
楼础摇头,“惭愧,我一路上只顾着紧跟中军将军,对道路完全没记住,我估计是在北边,离着不远就是城墙或者宫墙,我说不准,能看到点点灯火,应该是民夫在连夜赶工。”
洛阳内外到处大兴土木,许多地方都有可能点灯,楼础的这条记忆帮助不大。
马维想了一会,“城里山少,还是找山比较容易。”
“皇帝不会每次都去山顶驻立。”
“至少有这个可能,础弟的消息帮大忙了。”
“我还得再跟几趟,才能摸清皇帝出行的规律。”
马维指着楼础的脸,笑道:“大将军会允许吗?”
楼础摸摸脸上的伤痕,“会,他已经将我的话听到心里去,现在不以为然,接下来的近一个月里,他在朝中所见、所听的每一件事,都会令他重新考虑我的警告,越想越会当真,到时自然会再找我。”
马维大笑,举杯敬酒,“好,我等础弟的消息。我这边万事俱备,说过的那位壮士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动手。”
“我得见这位‘壮士’一次。”
“当然,这个人的脾气有些古怪,我会安排,两三天之内就能让础弟与他见面。老实说,我从前也不相信真有以一敌百的剑客,以为都是无聊者的夸大其辞,自从见过……呵呵,不必我多说,础弟见他之后,自会生出同样的信心。”
“我相信马兄。”
两人喝到微醺,心情极佳的马维有话要说,一手托杯,一手指指点点,“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是我派人请你来的。”
“不不,不是这次,是咱们的‘计划’。”
“你说过,觉得我才华横溢。”楼础笑道。
“谋事在人,所以谋大事必须找对人,才华当然重要,但是不是我找础弟的唯一理由。”马维卖个关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脸上似笑非笑,用高深莫测的舒缓语调说:“重要的是,我知道础弟一定会加入,换成别人,我得试探不知多少次才敢开口邀请。”
“难道我天生弑君之相?”
“哈哈,当然不是,可我知道,础弟一直对吴国公主的死耿耿于怀,我没说错吧?”
楼础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放下酒杯,“我不想谈论这件事。”
马维略显尴尬,也放下酒杯,“总得有人对础弟说这些话,别人说不如我说:令堂国破家亡,沦落东都,不堪忍受张氏暴虐,宁死不屈,不愧是吴国公主,吴国上下至今思念不已,据说,甚至有地方给令堂建庙祭祀。亡母之仇不共戴天,础弟若能成就大事,当可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楼础不语,这是他的“命门”,但凡有人提起母亲吴国公主,他总会变得沉默寡言,不辩解,也不谈论,拒绝透露心中的任何感情。
马维起身,拱手道:“今天喝得尽兴,有点头晕,得回家睡一大觉,础弟也该休息一会。”
楼础也不挽留,起身相送,“昨晚一夜没睡,我的确有些困了。对了,东宫梁舍人那边……”
“一点信儿没有,他这人不太可靠,酒后说说而已,莫说得不到消息,就算知道皇帝在哪,他也没胆子真去进谏。”
走到院中,马维止步,“你说的那个皇甫阶,是冀州刺使皇甫开的儿子吧?”
“应该是,朝中大臣姓皇甫的不多。”
马维点点头,“老子在渔阳屯兵,备战贺荣部,儿子陪在皇帝身边,倒是合理。”
楼家也是同样的状况,大将军带兵,嫡子留侍皇帝,既是信任,也是防备。
“皇帝很有手腕。”楼础道。
“础弟真以为皇帝要除掉楼家?或者这只是用来取信大将军的说辞?”
“老实说,我还不太确定,以‘名实之学’来看,当今天子绝不会允许满朝勋贵凌驾于上,可他明明是个急躁的人,而且易怒嗜杀,却能忍耐十多年,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一家也没动,谁知道他还能忍多处?”
“哈哈,础弟真是闻人学究的得意弟子,能够学以致用。”马维靠近楼础,压低声音,“皇帝不杀顾命大臣,专杀五国豪杰,我不比础弟,上头有大将军保护,我必须抢在前面自保。”
“不会耽搁太久。”
马维笑笑,拱手告辞。
楼础确实很困,回屋倒头便睡,在梦里,他不厌其烦地向马维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参与刺驾:痛恨、自保、前途等等都是原因,却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忘不了母亲自杀前的神情,那份骄傲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以至于他在心里将自己当成吴国人,否则的话就是对母亲的背叛……
虽然他从来没见过别的吴国人。
一觉醒来,楼础头痛欲裂,梦境尚未完全消散,他想,自己与马维其实是同一类人,都自视为前朝帝胄,唯一的区别是马维时时挂在嘴上,他却深深地藏在心里。
毕竟马维还有悦服侯的名头,而楼础,只是大将军楼温诸子当中的一个。
隔壁的客厅里传来说笑声。
楼础下床来到客厅门口,只见自家的老仆正站在那里陪周律聊天,谄媚的样子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呦,楼公子醒啦。”周律起身相迎,满面春风,遮不住脸上的新伤,比楼础的摔伤严重得多。
一是头痛,二是实在讨厌这个客人,楼础的眉头紧紧锁住。
“两位公子聊,我再去热茶。”老仆走过主人身边时,小声道:“是公子没关院门。”
原来周律是不请自入。
楼础进屋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囫囵吞下,感觉稍好一些,“你又挨打了?”
周律摸摸脸上的伤,苦笑道:“彼此彼此,听说楼公子惹恼大将军了?”
“嗯。我不会再给你代笔。”
“呵呵,不是代笔,我这次来只是想请楼公子喝顿酒,别无它意。”
“不去。我惹恼大将军,要在家闭门思过。”
“嘿嘿,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有什么可反思的?”
楼础感到厌烦,直白道:“我与周公子道不同不相与谋,无论怎样,咱们不会是朋友,请回吧,别再来打扰我。”
老仆恰好进来,送上热茶,端走旧茶,向主人使个眼色,劝他多与周公子来往。
周律目送老仆出门,突然从椅子上掉下来,直接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倒是与伤痕相配,“楼公子、楼爷爷,救救我吧,都是你那篇文章惹出的祸,你不救我,我、我今天就死在你这里算了,反正出门也是被别人打死。”
楼础虽然反感周律,但是见他下跪,还是大吃一惊,急忙起身避让,“越说越没边,你是东阳侯的儿子,刚刚捐了一个官儿,除了不知底细的市井刁民,谁敢动你?”
周律指着脸上的伤,“这回打我的不是刁民,是、是我父亲也惹不起的人物……”
第十四章 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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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维交际广泛,消息灵通,此前说得没错,确实有一群妇女在暗中评选学子们的文章,领头者是个谜,用意更是众说纷纭,但绝不是为了挑选夫君——许多年纪颇大、早已成亲的学子,也在被评选之列。
流言蜚语自然少不了,一个比一个香艳,为之兴奋的人多,完全当真的人少,周律就是少数人当中的一个。
因此,当一封香气扑鼻的请柬送来时,周律一跳几尺高,连想都没想,立刻回送名贴,表示一定会准时赴约。
请柬其实有些古怪,开头称“足下”,末尾却没有落款,内容极简略,寥寥数行字:足下高才,吾等钦慕,邀君雅谈,意当可否?书不尽言,托于家仆。
周律早已听说过传言,只是没想到受邀的竟会是自己,双手抓住送信的仆人,接连提了一串问题。
仆人青衣小帽,颇有书卷气,口风很严,只说有人欣赏周公子前些日子所写的文章,希望能够见面详谈,笑着请周公子做好准备,次日午时他会前来迎接。
仆人不称“主人如何”,而说“有人欣赏”,周律这时候其实应该警醒的,可他早昏了头脑,将信纸以及上面的字迹反复研究,得出结论这必定是闺阁之物,心中不由得狂喜不已,立刻来向楼础求助,遭到拒绝之后,又找别人指点,甚至买下几首诗,打算到时候随口吟出,以博佳人欢心。
“你已经成亲了吧?”楼础忍不住问道。
周律指着左脸的伤痕,“右边是他们打的,左边是我家母老虎留下的。”
“你接着说吧。”楼础庆幸之前没有帮忙。
对方的仆人如约而至,周律精心打扮,脸上敷粉,随身香囊带了七八个,满心以为会有一场风流韵事,没想到遭到的是一顿好打。
周律带自家的一名小厮骑马出门,随带路仆人来到南城外的一座寺庙里,他一想也对,对方必是贵妇,自然不能在家里见他。
寺庙大而荒凉,周律从旁门进去,没见到和尚,一名年轻公子走出来,问道:“‘用民以时’那篇文章是你写的?”
“正是在下。”周律还没嗅到危险的气息,只顾着仔细打量对方,觉得不像是女扮男装,于是四处打量,问道:“你家主人呢?”
对方没回答,继续问道:“阁下的文章共有五策,第一策是‘用民以时’,后面还有‘选臣以贤’、‘择将以功’、‘刑罚以平’、‘祭祀以时’?”
“对对,五策都是我写的,我不仅会写时策,偶尔也写诗……”
“嗯嗯,诗不诗的以后再说,我只问你一件事:为什么将‘用民以时’列为第一策?”
“啊?”周律找人准备不少答案,唯独没料到会有这一问,“那个……你家主人呢?我不和你聊。”
“我就是主人。”
周律大失所望,“你一个大男人用那么香的信笺干嘛?”
“你还敷粉了呢。”
“唉,没意思没意思,跟你我没什么可谈的。”周律转身要走。
那人咳了一声,带路的仆人拦在门口,笑道:“既然来了,何必急着离开?”
“呸,昨天问你的时候什么都不说,早知道你家主人是个男子,我说什么也不会来,让开,我要回家。”
带路仆人拍拍手,从旁边的屋子里走出几名健仆,一字排开,将门户堵死。
周律脸白了,他就带来一名小厮,这时已吓得瑟瑟发抖,断然无法护主。
“嘿嘿,大家都是文人,干嘛来这一出?”周律转身向主人拱手,“尚未请教阁下大名。”
“我姓张,弓长张。”
“哦,姓张的人可不少。”
“我这个‘张’天下有一家。”
周律心中一震,只此一家的张氏,那就是皇室了,可是看对方的穿着又不太像,打量半天,笑道:“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肯说……少来这套,绑架是吧?行,小爷有钱,你开个价,我……”
张公子摇头,“我原本就怀疑那篇文章不是你写的,现在看来,果然不是。”
“怎么不是我写的?”周律红着脸辩解。
“祭祀、选臣、择将、用民、刑罚,五策应该按个顺序排列,用民与刑罚或许可以不分先后,却不能先于前三者。这五策不是一个人写的吧?你胡乱合成一篇,连主次都不分。还有,‘用民以时’是其中最好的一策,其它四策完全多余……”
张公子后面的说法与楼础一样,周律对此早有准备,急忙道:“对,就因为此策最佳,所以我要排在前面,其它四策……算是添头,本意是希望东宫择其善者……”
张公子大怒,“你还敢狡辩?似你这等人,非得用强不可。”
门口的几名健仆得到暗示,按住周律就打,周律抱头鼠蹿,实在受不得,大声道:“别打别打,我说实话。”
健仆停手,周律哼哼几声,道出实情,将楼础的名字供出来。
“这就是我送你文章的下场?”听到这里,楼础越发后悔。
“没办法,他们打人狠着呢。”
“你又不是第一次挨打,而且你不是找到人给你报仇吗?让他再报一次。”
“别提那件事了,那人跟楼公子一个脾气,给钱不要,朋友不交,最后干脆闭门不见,所以我上次挨打的仇还没报,这回又挨打……何况这回打我的人不是刁民,是……是名王子啊。”
“王子?”
“广陵王世子张释端,当今皇帝的从弟,打小在宫里长大,备受宠爱,楼公子不会没听说过吧?”
楼础当然知道张释端的名字,更知道“广陵王”三个字,他是刺驾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个人物,如果一切顺利,将会是未来的皇帝。
“他说了自己的名字?”楼础问。
“对,将我撵走的时候,他说自己叫张释端,还说……还说我必须将你带到他面前去,否则……否则他要将我打入牢中,问以重罪,施以重刑。”
“广陵王世子无官无职,凭什么将你打入牢中?”
“唉呀呀,我的楼爷爷,这个时候就别再幼稚了,广陵王是什么人?世子一句话,皇帝也得听啊,我这回……呜呜,反正是你的文章惹出这场祸事,你必须帮我解决。”
得知广陵王世子的身份,楼础才算对这件事产生真正的兴趣,想了一会,说:“他既然派人去请过你,为何不直接来请我?”
“他不信任我,说我撒谎一次,就能撒谎两次,所以让我将‘用民以时’的真正作者带去,如果再有假,当时就要抓我。”周律急于劝说楼础,凑过来小声道:“而且我仔细打听过了,这里面真有女子,都是公主、郡主什么的,张释端被她们推出来当见面人,楼公子若是……”
“若是如此,我就更不去了。”
“别呀。”周律弄巧成拙,急忙改口,“我也就是听说,看张释端的样子,他是真对你的文章感兴趣。”
楼础想了想,“我这些天要等府里的消息,不能出门。”
“就一个晚上,咱们一同去、一同回,绝不耽误你的事。”
楼础摇头,“我写那篇文章,并非为了求取富贵荣华,也不为招引同道,有人喜欢,就让他登门来见我吧。”
周律苦笑道:“我可以叫你‘爷爷’,人家可不会,那是广陵王世子……”
“便是广陵王本人,我也不会去。”
周律愣了一会,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大将军之子,我怎么就忘了呢?你爸爸比我爸爸地位高多啦,广陵王又能怎样?不是被外派到江东治理刁民?留在朝中掌权的人还是楼大将军。”
“大将军的势我借不上,总之你去对广陵王世子说:他若在意文章,那么已经看过了,好坏由他评说;他若在意人,则请他自己登门,他想试我的底细,我也想看他配不配评我的文章。”
周律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行,我佩服你的胆子,但这些话我就不去说了,只请张释端来你家吧,他若同意,皆大欢喜,若不同意,我还得求你……”
楼础挥手,“去吧。”
在诱学馆里,周律从来没怕过谁,可是在张释端那里丢了气势,现在也没拣回来,被楼础震住,起身往外走,在门口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张释端一下子就能看出文章不是我写的?五策的顺序有那么重要吗?”
“名不符实,一目了然,他已经说得很清楚。”
周律半懂不懂,“一篇文章而已,老实说,我一直没看出来有哪里特别……算了,我去见张释端。唉,最近流年不利,做什么都不顺,我得找人给我算算。”
楼础很是纳闷,张释端到底知不知道父亲的计划?他想去问马维,很快改变主意,决定留在家中,静观事态变化。
夜色已深,白天睡一觉的楼础毫无睡意,秉烛看书,老仆倒是睡得香,鼾声不断,从另一间屋子里小心翼翼地透壁而来,外面的敲门声也没能叫醒他。
楼础自己去开门,下闩之前先问一句:“哪位?”
“是我,郭时风。”
楼础颇感意外,两人好几天没见面,而且按照计划,他们也不需要见面。
第十五章 侠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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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时风进门之后左瞧右看,楼础探身出门右看左瞧,觉得没有问题之后,各自转身面对,竟不知道该如何相见。
郭时风先开口,拱手笑道:“不请自来,多有打扰。雷声阵阵,难怪础弟这么晚还不睡。”
站在庭院里,老仆的鼾声更加明显,楼础扭头看一眼,“习惯了,在屋里听没这么响亮。”
“哈哈。”
“郭兄今晚怎么有空?”楼础合上院门,猜测客人不会马上就走,“请进屋一叙,抱歉,我这里没有好酒好茶。”
“明月为酒,清谈为茶,无可挑剔。”
两人进客厅入座,楼础找来一壶温茶,边喝边聊,好几次楼础想问来意,又都忍住,慢慢地,这变成一场比试,好像谁先开口提及来意,谁就是输家。
时间一点点过去,楼础的耐心首先耗光,以为郭时风是为广陵王世子张释端而来,正要坦白地问个明白,外面传来一声古怪的鸟叫声,压过了老仆的鼾声。
郭时风等的就是这个,起身道:“来了,果然守时。”
“谁来了?”楼础困惑地问,发现郭时风可能另有目的。
“请础弟稍待,我给你引见一位客人。”郭时风故作神秘,不让楼础起身,自己走出客厅。
楼础一头雾水,还有一点不满,并不喜欢这样的意外。
房顶上似乎有响动,楼础忍住好奇心,慢慢地饮茶。
没过多久,郭时风推门进厅,闪在一边,让出门户,郑重地说:“请允许我向础弟引见——江南江北第一剑客,洪道恢,洪大侠。”
楼础恍然,原来郭时风是要向他介绍刺客。
在整个计划当中,刺客至关重要,楼础一直想见,马维也许诺会尽快引见,郭时风突然带来,令楼础很是意外。
楼础起身相迎,门外却没有人现身。
郭时风笑笑,咳了一声,“洪大侠早年纵横江湖,前两年退隐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