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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础越说越夸张,听者无不变色,虽未全信,却不敢立刻质疑。
孟僧伦轻轻碰了一下徐础后腰,徐础顺势微微转身,在几名头目当中看到一名脸色苍白的少年。
少年此前站在众人身后,这时露出一张脸来,显然比别人都要害怕,紧紧盯着那根棍棒,好像曾经被它狠狠打过似的。
徐础双手颤抖,逐渐激烈,像是控制不住手中的棍棒,脸上神情一变,厉声道:“此棒见不得虚假之人,你们当中必有虚妄不实者,此时跪拜还来得及,若是再晚一会……”
棍棒一头从徐础左手里脱离,直接对面众人,小姓头目吓得纷纷退避。
棍棒停下,正好指向那名少年。
少年扑通跪下,磕头不止,“我是假的,我是假的……”
徐础手臂渐渐停止颤抖,然后极费力地收回棍棒,“神棒念你初犯,且又诚心认罪,不与你一般见识。”
少年瘫倒在地上,徐础向众头目道:“你们得选一位新王,真正的吴王,若再行虚假之事,弥勒降罪,一个都不宽赦。”
第一百一十九章 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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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神弄鬼蒙不过所有人,可“吴王”已经跪下,没人再能将他扶起来,少数几个人的惊恐,足以令大多数人保持沉默。
徐础不愿逼得太紧,将棍棒抱在怀里,说道:“天下大乱,合则强,分则弱,吴国物阜民丰,善战之名无人不知,大家若能齐心协力,退可以恢复故国,进可以问鼎中原,号令群雄。若是见利忘义,各自为战,小小的一座汝南城就足以令吴军止步不前,还谈什么雄心壮志?”
众人不语,徐础扶起跪在地上发抖的少年,“假冒吴王,非阁下之罪,但是阁下乃庸碌之人,难当大任,交出王号,尚可得退位让贤之名,阁下意下如何?”
“交,这就交,我就说自己不是皇孙,家里几辈打鱼,村里的二姨可以作证……”少年涕泗横流。
小姓头目中终于有人开口,“他不是真皇孙,谁是?难道是你吗?我们可听说了,你本姓楼,不姓徐,是吴皇的外孙。”
徐础笑道:“徐氏自有后人,我是吴皇外孙,当然以外孙身份匡复吴国。诸位听我一言,就在此地扎营,不必担心粮草。然后大家齐聚一堂,先选出一位主事者,然后慢慢寻找吴皇后裔,可否。”
小姓头目不是真想与七族火并,愿意顺台阶下来,纷纷点头,“先扎营,明天就选主事者。”
“主事者得有个名号。”
“丞相?”
“不好,这个称号咱们吴国没用过。”
……
吴人极在意名号,争起来没完,孟僧伦参与进去,徐础先告辞,回去通知王颠等人,然后再进汝南城。
鲍敦在城楼上遥望,发现外面似有变故,已下令全城兵卒待命,留在城中的宋星裁等十几人心中更是惊慌不安,见到徐础回来,个个如释重负,立刻冲上去,紧紧跟随在他身上,不肯离开半步。
城内城外好几支军队,彼此间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谈不上,全仗着徐础一个人跑进跑出,努力弥合。
等到城内送出第一批粮草,城外的吴军先安下心来,主动退后十余里,让城内的人也安下心来。
原有的“吴王”被指为虚假,吴军连名义上的首领也没有了,众头目急于选出新主事者,先定下名号,称之为“吴国兵马大都督”,然后再定选举方法。
就在这件事上,吴军发生重大争议,七族原是吴国高门,第一次选吴王时失去机会,这回定要牢牢掌握在手里,小姓头目针锋相对,还要靠人数取胜。
天黑之前,徐础都在忙于解决这个问题,费尽口舌,双方做出的唯一让步就是明天众头目会聚一堂,小姓与七族各推出一人,谁的呼声高谁是大都督。
对徐础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晚上,来回奔驰的路上,他将形势分析清楚,制定一连串的计划。
首先,他得继续拉拢鲍敦。
鲍敦不是吴国人,但他掌握着城池与粮草,这两样正是吴军急需之物,而且在诸多头目之中,数他最得部下人心,能够一呼百应,其他人只在有利可图时,才能令部下服从命令。
鲍敦一直在默默观察,徐础对他也不隐瞒,每次进城都将进展如实告知。
是夜二更,徐础再次进城,声称明日共商大计,鲍敦道:“徐公子既然有意称王,何不趁此机会举旗建号?”
徐础等的就是这句话,“实不相瞒,我有此意,可吴军内派别林立,各有私心,我一时间难以服众。”
鲍敦笑道:“徐公子多虑,向来只有先称王,假借名号以服众的事情,哪有先服众再称王的道理?众人皆是一方豪杰,谁能服谁?若要服众,非得经历连番血战不可。称王宜速不宜迟。”
“天下大势未定,缓称王似乎更有道理。”
“王号可以缓,王权不能缓,吴军诸将明日推选大都督,必是徐公子才行,若为他人,我不愿从,汝南城也不从。”
徐础再不推让,“得鲍公此言,如得天授,我便狂妄一次,明日必得大都督之位。”
鲍敦点头,“但请徐公子吩咐,汝南城兵民甘效微力。”
“明日请鲍公率数十壮士,为我助威,可否?”
“吴军诸将若有异言,鲍某血溅当场!”
鲍敦一怒,颇有震慑之力,全不像是和蔼的商人或是居家的财主。
徐础拱手致谢,“我原有七成把握夺取大都督之位,得鲍公相助,便有十成胜算。我再去城外安抚诸将,务令万无一失。”
徐础带领唐为天等随从出城,直奔荆州军营地,这些人都是徐础带来的,夹在两军中间,唯一信任的人就是徐公子,至于徐公子是吴人,还是吴越王或者朝廷的使者,已不重要。
荆州群豪二十几人,聚在一起歃血为盟,共推徐础为荆州大总管,发誓明天全力支持他当吴国兵马大都督。
徐础在手上割了一刀,流了不少血,包扎之后立刻去见七族头目。
严格来说,鲍敦与荆州群豪都没资格干涉吴国事务,但是徐础极需他们的支持,才能与吴军诸将争权。
夜风凛冽,寒意穿透层层衣物,徐础却一点也不觉得冷,热血周流,向他证明,自立确实比劝人有趣多了。
没人天生是谋士,也没人天生是帝王。
七族头目没睡,正在商议明天如何应对小姓头目,却迟迟没有取得共识,争吵不休。
一见到徐础进来,王颠立刻迎上去,示意他出帐说话。
营地里没那么多规矩,卫兵早就找地方睡觉去了,外面没人,王颠道:“徐公子可有意争夺大都督之位?”
“正有此意。”徐础不打算再假客气。
王颠点头,“我猜也是如此,所以我与孟将军全力推荐你,可是其他人有些犹疑?”
“以为我太年轻吗?”
“那倒不是,他们觉得……”
“我与王将军算是旧相识了,有话尽管直说。”
“他们觉得徐公子的野心怕是不止于大都督,担心日后寻到真正的吴皇子孙之后,徐公子不肯奉其为主。”
吴军连战连败,走投无路才来洛州,居然还在担心未来吴王的位置稳不稳当,徐础心里鄙视,脸上却带笑,“我若为大都督,第一件事就是祭祀历代吴皇,立誓寻找吴皇后裔,当众说出的话,神鬼共鉴,天下皆知,以后如何反悔?”
王颠笑道:“有徐公子的这句保证就够了,你不必进帐,我去劝说诸人,明日必定全力推举徐公子。”
徐础犹豫了一下,他宁愿自己劝说七族头目,可是不忍拂却王颠一番好意,拱手道:“那就有劳王将军了,我再见孟将军、宋将军一面,便得回城。”
王颠进帐,孟僧伦、宋星裁很快出来,两人更是非徐础不选,孟僧伦道:“小姓头目人数虽多,各有异心,不如七族子弟团结,明日聚会,徐公子可不必多言,由我推举,宋将军等人齐力助威,必成压倒之势。我与千金秤私下谈过,他说徐公子若能许他统领十营,他可劝说至少十五名头目提供支持。”
“千金秤深得人心,小姓十营正该归他统领。”
孟僧伦大喜,又聊几句,与宋星裁送徐础出营。
孟僧伦先回帐中,宋星裁多送一段,告辞时道:“徐公子胆气过人,颇有吴士之风,七族子弟莫不敬仰。吴皇子孙散落民间,不知何时才能寻得其人,便是找到,若已沦为百姓,与常人无异,如何能兴复大业?以我愚见,徐公子乃吴皇外孙,既已改姓,可继大统。”
徐础拱手道:“吴皇殉国,江东至今思之,因此非徐姓不从。在下改姓,乃是思念亡母,绝无入继之意。望宋将军今后不要再说这种话,只要找到真正的徐氏子孙,我立刻奉其为主,绝无二心。”
宋星裁颇显失望,“既然如此……反正现在也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明天我只奉徐公子一人为大都督,若有万一,我愿率部下随徐公子另立旗号。”
徐础握住宋星裁双手,“我与宋将军一见如故,今后当为生死之交。”
宋星裁告辞回营,徐础上马,带人进城休息。
离天亮没剩多少时间,徐础睡不着,秉烛而坐,等候次日的推选,心中反复思索,唯一觉得不妥的是,没有坚持亲自进帐劝说七族头目,他身边太缺少亲信,任何事都不该假手他人。
事实上,他唯一的亲信只有唐为天。
唐为天平时倒下就睡,今晚也陪在旁边,一会剪下烛花,约摸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公子,我能说句话吗?”
徐础从思绪中退出来,笑道:“当然。”
“你今天说过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啊?”
唐为天一直跟在身边,越听越糊涂,搞不清公子的真实意图。
“呵呵,都是真话。”
“可是……公子一会要称王,一会不称王,两边发誓,不能都是真话吧?”唐为天越发不解。
“我便称王,也不会是吴王,所以两边发的誓言一点都不矛盾,全是真话。”
唐为天愣了一会,笑道:“我明白点了,公子是聪明人,说的话……我可听不懂。”
“不要对外人说。”
“我想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唐为天轻叹一声,“老实说,我还是更喜欢从前的公子,至少那时的话我能听懂个大概。”
“有时候,咱们就得先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然后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比如我不想离开家乡,但是必须先离开,才能吃上饭。”
“对,有朝一日,你还能衣锦还乡。”
“那可好。”唐为天眼睛发亮,随即暗淡,“我怕是连老家在哪都找不到啦。”
“只要找,总能找到。”徐础肯定地说。
第一百二十章 杀与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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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江龙原是江上的一名大盗,统领数十条船、上千号人,半年前,义军派人邀他入伙,翻江龙拍案而起,说:“狗屁朝廷将百姓欺压得半死不活,咱们抢谁去?造反,造反,我自己要当大将军,收租收税可比抢劫舒服多啦!”
他从附近的小渔村中找来一名少年,立为吴王,原因极其简单,“你是老徐头的儿子,为什么比你的哥哥们都要白?显然不是亲儿子,也不是渔民的种,是吴太子送到民间的遗孤吧?”
可这位吴王大概是在民间沉浸得久了,承受不住自己的尊贵身份,胆子奇小,一受到惊吓脸色就更加苍白,双膝颤抖,说话含含糊糊,令见者摇头。
翻江龙不在意,经常在酒桌上搂着少年的肩膀,讲述自己的功劳,“我发现你、拥立你、保护你,对你们徐家有再造之恩,你得记住这份恩情,好好孝敬我,当我是你的亲爹,虽然我不姓徐——娘的,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没准真是吴皇的儿子——总之咱们以父子论,听到没,乖儿子?”
少年每次都卑微地点头,不敢说一个不字。
被神棒指为虚假,跪地放弃王号之后,少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哪怕是只当一名小兵,甚至军中仆役,他也心甘情愿。
翻江龙心不甘、情不愿,当时没敢吱声,常年在水上讨生活,他也与其他人一样,对鬼神之事颇为敬畏,真觉得那根棍棒拥有强大的法力。
事后,他越想越不对,“我们该不是上当受骗了吧?”
徐础连夜拉拢各方将领的时候,翻江龙找到小姓头目中最受拥戴的千斤秤,直截了当地说:“明天我们推举秤大哥,唯有一点,那个什么徐公子,不能留。”
千斤秤人缘好,因为他脸上经常带笑,无论何种状况,无论面对什么人,他都能笑得出来,“我哪配当大都督?再说徐公子看上去是个聪明人,或许能给咱们带来好处。”
“屁,他占据城池,甚至不肯让咱们进城劫掠一番,只送来几口袋陈粮,打发叫化子吗?造反而不能劫掠,还有什么劲?不如回家当水贼去。”
千斤秤已经与孟僧伦私下定约,但是心中仍左右摇摆,于是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徐公子毕竟不是在咱们江东长大,心事与咱们未必相同……”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我会看人,姓徐的一看就是那种贵家公子,跟咱们这些穷人家出身的好汉不是一条心,早晚会将咱们论斤卖掉。”
“嗯,得叫上金刀刘,必须有他,这事才能成。”
“有秤大哥这句话就够了。”
金刀刘正在帐中痛饮,他是个暴脾气,用不着怎么劝说,稍一受激就起身拔刀,将面前的酒桌砍成两截,“砍他个龟儿子,莫说外孙,就算是吴皇亲孙子,也不能拿老子当龟儿子!”
汝南城里,天光放亮,鲍敦带着三十名最得信任的亲兵来见徐础,人人配有腰刀,怀里还藏着短刃,一切为贴身肉搏准备。
“吴军诸将若是一致推举徐公子便罢,若有人支支吾吾,徐公子休费口舌,先杀几个立威。”
鲍敦从前也不是纯粹的商人,走南闯北时,专爱结交各地豪侠,对家乡百姓,他会三思而后行,对外面的人,他的行事风格与豪侠无异。
“该当机立断的时候,我不会犹豫,唯请鲍公到时听我命令。”
“徐公子一声令下,我等自当奋不顾身。”
唐为天不擅兵器,却找来两口刀,双手各一口,横眉立目地插口道:“我动手的时候,你们躲着点,除了徐公子,我眼里看不到别人。”
鲍敦大笑,徐础向唐为天道:“你不会用刀,替我收好神棒,我让你敲谁,你就敲谁。”
唐为天扔下刀,双手接过棍棒,莫名地显出几分敬畏,“真是奇怪,我好像真觉得棍子里有些法力,比一般的棍子沉多啦。”
徐础带人出城,先与七族子弟汇合,然后召来荆州诸豪,小姓头目派人过来,不愿进这边的营地,要在两营中间聚会。
双方各自出营,远远地估计对方人数,谁也不想待会吃亏,小姓头目原本要多一些,七族有荆州和鲍氏相助,数量上立刻超出不少。
小姓头目临时叫来一群兵卒,非要多出三五人不可。
双方走近,个个面带笑容,拱手致意,要多热情有多热情,虽已入冬,却赶上一个难得的大晴天,万里无云,阳光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却照不清人心中的鬼胎。
徐础已经想好每一步计划,以应对各种情况,结果对方做出的第一件事就让他意外,进而愤怒。
金刀刘是个大红脸,宿醉尚未全醒,脸色更红,不等双方行礼完毕,径直走到徐础面前,将一个包袱递过来,大声道:“徐公子,送你的礼物,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多礼。”徐础没接包袱。
金刀刘是个急性子,打开包袱,将里面的东西扔在地上,“不多不多,这份礼物只能送给你。”
包袱里竟是一颗头颅,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众人大惊,小姓头目多不知情,惊呼出声。
头颅停下,正好面朝徐础,赫然是昨天让出王号的少年,脸色依旧苍白,只是再不会颤抖。
徐础心中惊骇难以言喻,不由自主要向后退,被他身后的鲍敦轻轻一推,反而迈出一步,电光火石间,由惊转怒,厉声道:“刘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金刀刘已经握紧刀柄,目光紧盯徐础,就等对方表现出惊恐不安,立刻动手,这是他们的计划:徐础曾令假吴王当众露怯,他们也要让徐础吓得面无人色。
可他失望了,却不服气,依然握着刀柄,怒目圆睁,“你说他是假冒的,我特意砍掉他的脑袋,送给你当礼物,怎么,反而有错吗?”
翻江龙帮腔道:“这个小子骗了我们多半年,杀他也是应该,徐公子觉得不对吗?”
在徐础预料的诸多意外发中,唯独没有现在的场景,小姓头目的这一招虽然鲁莽,却的确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若是接受“礼物”,就要为“吴王”之死负责,若是不接受,则会得罪金刀刘,进而惹恼所有小姓头目。
鲍敦等人就站在身后,随时可以拔刀,偏偏现在不是时候,现在动手,会演变成火并,小姓十营不是参战,就是逃跑,都不是他想看到的结局。
孟僧伦站出来,“金刀刘,你这是……”
徐础不能让别人替自己出头,向孟僧伦摆下手,阻止他再说下去,迈出几步,捧起地上的头颅,血迹未干,沾到手上他也不管,原地慢慢地转了一圈,让双方的人都看到头颅。
这回轮到金刀刘意外了,握着刀柄,拔也不是,松也不是,目光看向翻江龙求助。
翻江龙使眼色,示意立刻动手。
金刀刘是个火爆脾气,这时却多个心眼儿,徐础表现镇定,人望未失,可能还要增添几分,杀他会给自己惹麻烦,于是开口道:“杀已经杀了,脑袋按回去,他也活不了,你想怎地?”
徐础与他手中的头颅共同面朝金刀刘,“我请刘将军向吴王之首磕头请罪。”
“笑话,我才不会向一颗死人脑袋磕头,何况是你说的,这人不是吴皇子孙,是个假冒的,算什么吴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