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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不必在意,二哥的忠心至少不会变。”
“我不在意,只是……”沈耽压低声音,快速道:“二哥善用奇计,他不肯来,大概是觉得我已没有绝处逢生的可能,无计可施。”
“三哥自己觉得呢?”
沈耽不愿谈论此事,笑着摇摇头,将杯中残酒喝光,手持空杯在自己心口处刺了两下。
徐础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晋王率兵赶到之后,立刻被推到前方攻城,区区两三日,就损失了数千人,照这样下去,西京攻下来之后,他会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二哥或许是在保存兵力,再少也是晋王之兵。”
“说那些做甚?喝酒!”沈耽豪情陡升,扔掉杯子,举囊痛饮。
沈耽即便心里有计划,也会深深地隐藏起来,不会向徐础透露。
告辞时,沈耽提醒徐础:“我会向单于提起此次相会,四弟最好也找机会说一下,免得惹来猜疑。”
徐础已经醉倒在铺上,喃喃道:“记得,记得……”
醒来之后,徐础再见到单于时却只字未提,单于也没有问起。
这天夜里,单于叫来两名顾问,让寇道孤给他写几封信。
信写给南方群雄,命令他们即日率兵来参加西京之战,先至者有赏,后到者受罚,不至者必亡,单于对寇道孤说:“不要像你们中原人那样遮遮掩掩,这是一道旨意、一道命令,必须明确无误。告诉他们,只递降书远远不够,必须本人亲至,才算诚意。贺荣人最在乎诚意,外人以诚意待我,得到必是礼敬与重赏,若以假意待我,得到的是灭亡与耻辱。”
寇道孤奋笔疾书,单于向徐础道:“北方即将平定,我得开始选择下一个目标。”
“北方虽定,单于后方越发广大,贸然南下,恐有后患。”
单于笑着点头,“你说得没错,自从我入塞以来,日夜所思便是后路被截断,晋王那一次威胁,真是击中我的要害,当时我若率兵返回塞外,人心喜静不喜动,再想率全族之兵入塞,难上加难,若不返回,塞外真遭灭顶之灾,诸王与大人也不会放过我。”
单于长吁一口气,“还好,我挺过来了,如今晋王已是我帐下之臣,就为他当初只是威胁,而没有真的发兵出塞,我可以原谅他过往的罪行。”
“但是后方隐患依然还在。”
单于稍稍向前探身,“你以为我攻打秦州是一时起意吗?不,秦州是我最想得到的地方,只是因为在这里贺荣人没有盟友,大家不愿来,我才先去冀州,费一番周折进入秦州。日后天下一统,皇帝治理八州,秦州要留给贺荣人,西京将是我们贺荣人第一座有城墙的都城。”
单于向帐中的十余名贺荣大人说话,他们纷纷点头称赞。
“不止是贺荣人。”单于忍不住要炫耀一下自己的宏图伟略,“九州地广,人嘛,经过多年战乱,想必已然稀少,但还是比贺荣部人多出几十倍、上百倍。无妨,地方多得是,尤其是北方的秦、并、冀三州,我会请一些客人进来居住,充当皇帝的子民,替我保护塞外,免贺荣人后顾之忧。”
“客人?”徐础大为惊讶。
看到徐础神情有变,单于越发得意,“草原上部族众多,我贺荣部最强,其它部族或是臣服,或是远遁它方,我在入塞之前派人去邀请他们。秦州通道就是为他们准备的,同样,先至者封以善地,后至者给予恶地,不至者,待我平定九州,必然发兵前去惩罚,就算是追到天地尽头,也绝不放过。”
徐础从未见过野心如此膨胀的人。
单于沉浸在幻想之中,转而与本族人交谈,越来越热烈,年轻的贺荣大人们,毫不掩饰眼中的崇敬。
寇道孤仍在写信,对周围的交谈充耳不闻。
单于又一次转向徐础,“入塞以来,虽遇到一些意外,但是进展仍比我预料得要顺利。我这次共向十九位中原首领写信,你推测会有几家前来会师?”
“他们都曾派人送来降书?”
“嗯。”
“亲自前来,而不是派兵前来?”
“当然。”
“十九位,我认识的没有几位。”
“无妨,我要听你的‘泛泛而论’。”
“我说不会超过五位,而且尽是汉州、洛州雄杰,他们离贺荣大军比较近,不敢不来。”
“嘿,你倒是很瞧得起这些人物。寇先生,你说呢?”
“或早或晚,全都会亲自来向单于跪拜。”寇道孤头也不抬地说。
单于笑道:“五位太少,全来太多,我选中间,十到十五位。其中梁王肯定会来,宁王则不会,他第一个送来降书,表明了是要取巧,绝不敢亲来见我……”
徐础道:“单于以为这十九家就是天下群雄了?”
“北方还有一些,不是已经臣服,就是即将臣服。九州之外,荒僻之处或许还有?待贺荣骑兵驰骋到那里,我就能知道了。”
“递降书的雄杰或许会来,或许不会,递战书的呢?”
“战书?哪来的战书?”
“哦,大概是我听错了,一句传言而已。”
单于看向本族人,严厉地询问,帐中诸人不知此事,有人出去,又叫进来几个人。
那几人陈说一番,单于大怒,显然第一次听说居然有人送来战书。
那几人颇为狼狈,七嘴八舌地辩解,终于令单于脸色缓和下来,其中一人出帐去取所谓的战书,另几人留下,趁单于不注意,向徐础投去憎恨的目光,他们已经知道是谁泄露此事。
战书好一会才送来,单于拿在手里看了一遍,不由得笑了,命贺荣人退下,向徐础道:“怪不得他们不肯送到我面前,原来只是一名狂徒,自称楚王,其实是名山匪而已。‘宋取竹’,你认得这个人吗?”
寇道孤停笔,惊讶地抬起头,“宋取竹?”
单于笑道:“难得有寇先生认识的雄杰。”
“他不是雄杰,但也不是山匪。我没见过此人,只是听说过,他原是荆州豪侠,曾入思过谷向范闭讨教学问,也算是范门弟子吧,据说就是他与徐础一同埋葬范闭遗体。”
“居然是个读书人,罕见。”单于重新看了一遍战书,“看其文辞,倒不像读书人。这么说来,徐础,你与他也是老相识?”
“一面之缘。”
“嘿,这就奇怪了,既是故人,你为什么将他送到我面前?你要知道,攻下西京之后,这个宋取竹就是我要进攻的目标,不为夺城占地,不为杀兵斩将,就为宣告九州:不臣服者,只有一个下场!”
徐础深深吸入一口气,“宋取竹既然送来战书,想必也希望能得到单于的重视。”
单于冷笑一声,向寇道孤道:“给宋取竹写信。”
第三百九十二章 不在()
晋军最先登城,依靠的不是器械精良与将士勇猛,而是最直接的贿赂。
没人知道晋王是如何与城里守军联系上的,只知道他花了不少钱,总之有天夜里四更左右,一队晋军将士悄悄攀上城墙,与内应汇合,悄悄地更换墙上的旗帜,城内、城外的人都没有受到惊扰。
降世军状态不佳,自从西京被包围,他们一开始显得比较鲁莽,频繁出城交战,屡屡大败之后,龟缩不出,守城时则无所不用其极,好像从来不知算计的败家子。
单于曾经远远地观看,见过降世军的狂态之后,对众人说:“我原先预计一月内之破城,现在看来,二十天足矣。”
正好是在第十九天,朝阳初升,照见西京一小段城墙上飘扬的贺荣部狼旗与晋军玄武旗。
城内城外无不大惊。
晋王下令攻城,紧随其后,诸军下达同样的命令,器械一刻不停地投掷巨石,云梯缓缓推向城墙,劲弩向上齐射……
一切都与初攻城时的场景相同,只是这一次,将士们皆存必胜之心。
降世军的抵抗只持续了一小会,某些地方甚至根本没有像样的守卫,突然飘扬在城头的敌军旗帜带来巨大的震撼,守军顷刻崩溃。
城门敞开,降世军如潮水般涌出,不是为了交战,而是要逃命。
贺荣骑兵早已等候多时,攻城时他们帮不上忙,也不愿冒这个危险,追亡逐败正是他们的优势,于是,一场大战展开,由西京城下逐渐向远处扩散,最远到达数百里外。
要等五六天之后,战事才会完全结束,对于攻城者来说,旗帜登城的那一刻起,胜利就已到手。
单于欣喜若狂,当天下午,待战况稍一平稳,第一支军队已经进入城内,他召来晋王,称赞不已,当众表示,要将自己的另一个妹妹嫁给晋王为妻。
这还不够,到了夜里,单于几员爱将返回,单于酒酣耳热之余,拉着晋王以及另外五人一共对月结拜,互称兄弟。
单于一直没有进城,庆功宴就在大帐里举办,除了那些正在追逐败军的将领,其他重要人物全都出席。
徐础与张释虞也在,目睹晋王的受宠。
张释虞掩饰不住心中的嫉妒,向徐础小声道:“你的结拜兄弟如今跟单于结拜了,以后你是不是也能和单于兄弟相称了?”
“嗯,哪天我觉得活够了,就这样称呼。”徐础笑道,心中毫无妒意,只是旁观,带着一丝欣赏,抛掉敌意,单于的所作所为每一样都令他心生敬佩,暗自回想,如果当初自己也有这样的手段,就没有必要退位,甚至根本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徐础尤其关注晋王的反应。
晋王立下首功,对于一名刚刚归降不久的人来说,这是喜事,也可能是灾祸,会招来新主人的忌惮,开始的时候,晋王十分谨慎,甚至有些拘束,将一切功劳都归于自己的几名将领,尤其是谋士刘有终。
可单于的兴奋与热情都那么真实,到了酒后结拜的时候,晋王终于放开,起身之后,能够开怀大笑,他会一些贺荣语,能和新“兄弟”侃侃而谈。
张释虞误解了徐础的目光,以为他与自己一样嫉妒,叹道:“你还笑得出来,你的两个妻子很快就会落网,幸运的话,会死在刀枪之下,不幸的话,会被活捉,死在你面前,怎么个死法可就难说喽。”
张释虞打个寒战,毕竟有一个人是他的亲妹妹。
“你说得对,我不该笑,等到单于发现金圣女与公主根本不在城里,又会以为是我暗中设计。”
张释虞一愣,“不在城里?这怎么可能?你又怎么知道?”
“若是金圣女守城,并得曹神洗相助,断不会如此没有章法。”
“或许金圣女失势,和曹神洗一块被降世军杀了呢。”
徐础轻叹一声,“那样的话,金圣女已亡,公主也是性命难保。”
张释虞沉默一会,“还是希望她俩能逃走吧——真能逃去?能逃到哪去?”
徐础摇头,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说。
庆功宴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不停地有人送来消息,尤其是进城大搜的士兵,一会抓到了这个头目,一会找到某件宝物……就是没有降世王姐弟与芳德公主的消息。
单于本想抓到公主之后,无论死活都要烧成灰烬给贺荣平山陪葬,以此作为整场庆功宴的巅峰,结果却不能如愿,只好结束宴席,再次提高赏额。
回到自己的住处,昌言之也很关心金圣女与公主的安危,一见到徐础就问道:“公子,有消息吗?”
“没有。”徐础知道昌言之在问什么。
昌言之松了口气,“希望她们能够平安。唉,降世军居然如此不堪一击,与公子在时大不相同。”
“那时的敌军也与现在大不相同。”
“还是令人失望,不知道那些吴人……唉。”
“你听说有吴人被俘吗?”
“还没有,但我打听不到多少消息,现在又这么乱,或许明后天会有说法吧。”
“估计也不会。”
“嗯?公子何意?”
“睡吧睡吧,江山破碎,九州沦陷,不如大睡,眼不见心不烦。”徐础趁着醉意,倒下就睡。
昌言之从未见过公子如此意兴阑珊,不由得一呆,随后轻轻地将毯子盖在徐础身上,无声地叹息。
对外面的热闹不理不睬,徐础一觉睡到午后才醒,睁眼就看到昌言之一双瞪得如铜铃一般的眼睛。
“什么时候了?”徐础坐起身,揉揉眼睛,嘴里还有一股酒味。
“午后了。”
徐础打个大大的哈欠。
“我听到消息,金圣女和小郡主都不在城里,早在贺荣大军攻来之前,她们就离开了。”
“是吗?”
昌言之的兴奋之情减弱三分,“公子不意外吗?”
“意外。”徐础又揉揉眼睛,“详细说说。”
“详细的情况我不知道,只听说守城的降世军只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早就被金圣女带走,不知去了哪里,小郡主也被带走了。”
“金圣女带走的人想必不少,怎么会没人知道去向?”
“这个……我不知道。”
“贺荣骑兵之前抓到不少降世军俘虏,他们怎么没供出真相?”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再去问问。”
“算了,问也白问……不,一点也不白问,你去问,问的人越多越好。”
“是。”见公子突然变得急切,昌言之又有几分糊涂,但是没有细问,遵命出帐,用磕磕巴巴的贺荣语,向一切熟与不熟的人打听详情。
等他跑了一大圈兴冲冲地回来,徐础却已不在。
徐础被唤到大帐里。
单于无论睡得多晚、喝过多少酒,到了第二天,脸上从无倦容,精力充沛得令人羡慕,这回也不例外,但是昨晚的兴奋也已消失殆尽,反露出几分阴沉。
在他面前站着十几名贺荣大人,一个接一个说话,单于听得多说得少,一旦开口,必是带着怒意的质问。
贺荣大人们退到两边,又有十余位中原将领进来,他们跪地回话,更显惶恐不安。
“传言……似乎属实,金圣女的确带着降世王和一部分兵力离开西京,不知去向。”一名将领开口道。
“她带走多少人?”单于冷冷问道。
“据说……据说是三万到十万之间。”
“怎么可能?”单于大怒,“那么多人出城,你们之前抓到那么多俘虏,就没有一个人看到?”
抓俘虏的大都是贺荣骑兵,中原将领却不敢在这时争辩,只得道:“金圣女不是一下子将人全带走,而是以调兵为名,一拨拨派出去,她自己和降世军则是某天夜里悄悄潜走,没有走漏风声。看样子,她策划已久,不单是为了逃避……贺荣大军。”
“天成公主呢?”单于大声问。
“据传,公主到的时候,金圣女已经离城,公主住了一晚,次日一早也被送出城,前去与金圣女汇合。”
“城内剩下的是什么人?”
“也是降世军。”
“多少人?”
“至少有十万人,具体兵力,要等几天……”
单于猛地站起身,喝道:“三天,三天之内,我要知道降世军和公主的下落,他们就算逃到天上去,我也要追回来!”
中原诸将磕头领命,快步退出帐篷。
单于愤怒异常,迈步走到另外几名中原人面前,挨个盯视。
张释虞最先承受不住,急忙辩解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一点都不知情。问徐础,他……他昨晚就对我说,金圣女和公主不在城里,他可能知道点什么。”
徐础就这么被出卖了,恰好他也是单于最怀疑的人。
“你,是你,你明知道人已经逃走……”
徐础倒还坦然,开口道:“单于应该记得,我曾经提醒过你:金圣女不该死守西京。”
“你故意提前告知,反而让我不再怀疑,这是你们中原人的诡计。”单于已经不相信徐础的任何一句话。
“真话往往不太好听,这句话我也说过。”
单于死死盯着徐础,相识以来,第一次露出失控的迹象。
徐础可以继续为自己辩解,但他放弃,因为此刻的单于已非可劝之人,但他也没有躲避,迎视单于的目光,一眨不眨。
第三百九十三章 难敌()
瑕疵因为它的渺小,有时候更能惹来愤怒,它就像是一只哼哼唧唧小飞虫,一刻不停地骚扰双耳,偶尔从眼前飞过,炫耀自己的胜利,嘲笑对方的无能为力。
这就是单于此时的心情,他已夺下西京获得计划中的大胜,偏偏就是他想找的一个人不在。
他从来没将天成公主放在眼里,即便听说她的美貌之后,也只是略感兴趣而已,直到不得不要求贺荣平山自杀,他才将公主抬升到一个稍微高些的位置。
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令单于愤怒的是,他已经放出话去,将用公主给贺荣平山殉葬,全军皆知,结果却不能实现。
他盯着徐础,开始怀疑自己受到此人的欺骗,突然间他用余光看到一张兴奋的脸孔,那是寇道孤,一向冷傲如冰的人,突然在冰面上露出裂纹,这可有点不同寻常。
单于稍稍冷静下来,用贺荣语传令,两名大人领命出帐。
单于回到原位坐下,沉思不语,似乎将徐础给忘了。
很快,几名士兵押进来一名俘虏。
那是一名壮汉,比帐中所有人都要高大,头发散乱,身上的甲衣还剩几片,双手被捆在身后,即便已落入敌手,他也不肯服软,每走一步都要拧着来,要三四名士兵才能推得动。
俘虏昂然不跪,一名士兵抬脚踹他的膝窝,俘虏双腿挺得更直。
士兵要拔刀,单于抬手制止,开口道:“你是雄难敌?西京降世军的大头目?”
“正是你家老子,我乃降世军大元帅,不是什么大头目。”
单于笑了一声,“总之西京是你做主?”
“对,是我,西京失守,全是我的错,跟别人都没关系。不对,还有那几个叛徒,若不是他们被人收买,西京至少能坚守一年,而你们不到冬天就得逃回塞外。”
“哈,口气不小,酒量如何?”
雄难敌一愣,但他什么都不惧,回道:“不知道,因为从来没醉过。”
“好,松绑,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