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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事发生在范门弟子内部,一直在频繁道歉的严微,出人意料地改变态度,竟然去投奔寇道孤,临行前还向同门道:“范先生之说白壁微瑕,寇先生之论完美无缺,两相比较,冠先生才是正道,见正道而不行,妄读十年书。”
这次公开“背叛”激怒了范门弟子,也让看热闹的人觉得有趣。
第二件事引发的影响更大一些,济北王世子张释虞,宣布自己要去思过谷临观双方争论。
邺城早有传言,说济北王世子很可能被立为皇帝,他的重视,立刻引来全城人的关注,此前对这场争论一无所知的人,也打算去看一眼。
第二百七十九章 排场()
冯菊娘无心描字,但又想完成本日的任务,于是越写越快,最后几笔一气呵成,已不成规矩,她自己却更喜欢,点头道:“写字也没多难,不到一个月,我已经大有长进,快要能自创一派了。”
冯菊娘走到屏风边上,看向枯坐的徐础,有些疑惑,又有些心疼,“公子要喝茶吗?”
徐础笑着摇摇头。
“待会城里来人,公子……要不要出去迎接?”
徐础还是摇头。
“至少换身新衣服吧。”
徐础低头看了一眼,开口道:“人是旧人,何必要新衣?”
“呵呵,公子的话颇有深意,但是别对我用,浪费,留着甩给那个寇老道。”
“他叫寇道孤,但不是老道,而且他也不老,应该还不到四十岁。”
“哈,够老了,一想到我也会有三十岁的那一天,我就不寒而栗,但又不想死……”冯菊娘轻轻颤抖一下,“总之公子将狠话都用在寇道孤身上,就像应对那个于瞻一样,几招就将他打败。”
“如果传言为真,我大概不是寇道孤的对手。”
“咦,尚未交战,怎么先泄气了?公子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徐础微微一笑,“败中有胜,我虽然不是寇道孤的对手,但未必就会败给他。”
冯菊娘挤出几个古怪的表情,她喜欢明明白白的争辩,不喜欢令人费解的机锋,“济北王世子也来,他可是大人物,有人说他没准会做北方的皇帝,公子见他,也不换新衣吗?”
“旧人见旧人……”
“公子自便,我去外面看看,没准能替公子挡住这个寇老道呢。”冯菊娘匆匆走出房间,呼吸谷中清新的空气,喃喃道:“旧人、旧屋、旧语……真不知道公子怎么能忍到现在。我若是公子的另一个妻子,也不来看他……”
思过谷里人不多,谷外却是人山人海,甚至来了一些商贩,挑担吆喝,生意颇为兴盛。
老仆迎面走来,向冯菊娘道:“你今天别去谷口。”
“我哪里见不得人了?”
“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议论你与公子?”
冯菊娘笑道:“想象得到,可公子不在乎,我也不在乎,而且既然名声在外,我若隐而不现,岂不更招议论?”
“你可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当心再也嫁不出去。”
“反正也没人再敢娶我,与其是因为‘克夫’,不如是‘伶牙俐齿’。公子隐居于此,我就是他的先锋将军……”
老仆捂住耳朵跑开,他只关心米面还剩多少,对即将开始的论战毫无兴趣,进屋之后向徐础道:“公子,有件事我不得不说。”
“你说。”
“今天济北王世子会来,不管怎样,那是公子的内弟,比较好说话。公子是不是可以……接纳一下?”
“他是客,我是主,当然要接纳。”
“不只是客套,也得说点实在话……”
“缺食还是缺衣?”
“暂时都还不缺,但是坐吃山空,梁王倒是挺大方,让我们带走不少东西,但是三十几口人,不够用啊。”
“明白,我‘接纳’一下。”徐础眨下眼睛。
老仆告辞,越来越觉得公子难以理解。
冯菊娘叫来丫环,谷里就她们两名女子,来到谷口,站在昌言之等人身后,外面的人望里面的奇异,里面的人也看栅外的热闹。
冯菊娘从来不惧人众,看向自己的目光越多,她越显自在,甚至招手唤来商贩,隔栅买些零食与小物件。
昌言之等人却十分紧张,他们在意的不是论战,而是如何保证徐公子与济北王世子的安全。
谷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等得无聊,有胆大的少年大声调戏冯菊娘,惹来阵阵笑声,冯菊娘反唇相讥,惹来更多笑声。
几名老儒厉声呵斥,撵走了无赖少年,守在人群的第一排,目光严厉,偶尔扫到冯菊娘,无不露出鄙夷之色。
今天的主戏毕竟是范门论战,围观者当中,读书人更多一些。
冯菊娘全不在意,用绢帕托着零食,与周围的人谈笑风生,令老先生们越发不满,稍远些的弟子纷纷低头,趁左右同伴不注意的时候,飞快瞄一眼,更远些的百姓没有那么多顾忌,个个眉飞色舞,以为只是看美人就已不虚此行,可惜不能挤到前排。
来看热闹的妇人不多,停在更远处,看不到谷内的情形,只凭想象,就将冯菊娘描绘得极为不堪。
日上三竿,济北王世子的先遣卫队到来,分开人群,十余人进谷查看情况,命令昌言之等人交出兵器,他们要接管整座山谷。
对冯菊娘,这些卫兵也不客气,直接命令她回到屋中去。
“我们这里的惯例,想与徐公子论辩,先要过我这一关。”
卫兵头目冷冷地说:“论辩的事与我无关,我只管驱逐无关人等。”
“我可不是无关人等。”冯菊娘倖倖地说,可她不是执拗的人,昌言之等人已经老实交出兵器,她更不会与士兵发生冲突,叫上丫环,“站累了,咱们休息去。”
老先生们松了口气,许多看热闹的人却大失所望,可是没人敢于出声,士兵就站在路边,济北王世子人未到,气势先至,足以令百姓噤声。
更多士兵陆续赶到,他们不仅接管山谷内外,还沿着栅栏挂起整匹的红布,遮挡外面的目光。
这回连老先生们也不满了,以为受到了蔑视,不符合邺城一向礼贤下士的名声。
孙雅鹿及时现身,邀请十多位名望比较高的儒生进谷,算是平息了众多读书人的恼怒。
不久之后,上百名范门弟子赶到,排成两行,鱼贯入谷,他们将亲眼见证论战,而不是站在谷外等候消息。
令许多人失望的是,寇道孤不在这群弟子当中。
大批马车出现在路上,引来所有注目,不用官兵下令,两边的百姓纷纷下跪,偷眼观瞧,小声猜测哪一辆车里坐着济北王世子。
三十多辆车入谷,直到官兵排成数列,挡住山谷入口,百姓们才慢慢起身,仍在争议世子乘坐哪辆车,只有少数读书人才关心寇道孤是怎么进去的。
山谷里,数座帐篷平地而起,最小的一顶也比周围的木屋、草房更大些。
冯菊娘透过窗隙向外窥望,向丫环道:“听说欢颜郡主会来,那也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女人,我真想见识一下。”
“比金圣女还厉害?”
“不是一回事,金圣女的厉害……像是将军,欢颜郡主比较像……秀才。”
“与徐公子是一路人。”
“嗯,与我也是一路人。”
丫环忍住笑声,脸上却露出痕迹,冯菊娘余光瞥见,哼了一声,“你就庆幸我现在要学读书人吧,换成从前,我撕烂你的嘴。”
丫环急忙收起笑容。
窗外突然出现一双眼睛,四目相对,冯菊娘吓得险些叫出声来,外面的人道:“不许偷看。”
“明明是你偷看。”冯菊娘推上窗,抚胸轻喘,片刻之后向丫环道:“我有点后悔学读书人了。”
“夫人的心变得太快了吧?”丫环笑道。
“你不明白,有道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若论排场与气势,一千、一万个读书人,也不比上一个济北王世子。”
“夫人在东都与诸王结交,怎么今天才在意排场?”
“不同,东都诸王空有名头,所谓捧场无非是卫兵多些,不如济北王家看着赏心悦目。”
“那皇帝家的排场岂不是更大?”
“肯定的啊。唉,刘有终说我命中有一桩富贵,不知……离我还有多远?”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冯菊娘决定还是不要“看透”相术为好。
外面有人敲门,冯菊娘颇为意外,让丫环去开门。
谷里的房间都不大,冯菊娘站在屋里能看到外面的人,来者竟然是一名年轻女子,衣物轻柔,神情端庄,如同画中人。
丫环先被吓住,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侧身让到一边,比见到兵还要胆怯。
冯菊娘心里也有三分自惭形秽,可她不会像丫环一样表露出来,迈步走来,微微点头,问道:“阁下怎么称呼?所为何来?”
被称为“阁下”,外面的女子微微一愣,随即道:“你是冯菊娘?”
“是我。”
“请随我来。”
“去哪?见谁?”
女子却不肯回答,侧身让路。
冯菊娘不肯出屋,“如果是要与寇老道论辩,我去,如果是见欢颜郡主,请让她来我这里,告诉她……”
女子竟然转身走了,不紧不慢。
冯菊娘气势稍减,等了一会,向丫环道:“若非满谷都是官兵,我才不会怕她。”
丫环点头,用目光哀求夫人快些跟上去,她可是真害怕了。
冯菊娘有些恐惧,还有些好奇,快步追上,默默地并肩走了一会,问道:“郡主也听说我的名字了?”
女子依然不答。
来到大帐前,女子停下,侧身让开,冯菊娘也跟着照做,因为帐里走出一群人,都不是官兵,簇拥着走在前头的两个人。
冯菊娘胆子大,飞快地扫一眼,想看看济北王世子长什么模样,世子曾去过东都,她没机会瞧见。
世子就是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年,并无特异之处,冯菊娘稍有失望,待要收回目光,被世子身边的人吸引住。
那是一名极英俊的男子,一身布衣,走在一群锦衣人当中,丝毫不显突兀,他有着一张苍白的脸孔,比将近一个月不出屋的徐础还要白皙,目光稍显茫然,但是一旦望来,却如利箭一般。
冯菊娘就被盯了一眼,急忙收回目光,心中忐忑,暗想寇老道原来真的不老,也不是道士,而且气势非凡,仅仅是望上一眼,她已打消“先过她这一关”的念头,对徐础的信心也只剩下三四分。
一群人走过去,济北王世子显然认得带路女子,停下来说了几句话,还看了一眼所带之人,冯菊娘却什么都没注意到,待一群人走远,她才松了口气,然后心思转动,回想起刚才听到的话,心中猛地一跳。
“你是世子妹妹的侍女,那岂不是……”
女子终于肯回一句,“嗯,是芳德郡主要见你。”
冯菊娘没想到会在今天见到徐公子的另一个妻子。
第二百八十章 菊妖()
冯菊娘想起金圣女对她的交待。
那时吴王刚刚离开东都,金圣女率领降世军与诸多家眷在城外汇合,打算返回秦州,派人来接少量尚未出城的妇孺,其中就包括冯菊娘。
冯菊娘有些犹豫,留在东都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早有传言说梁王对她感兴趣,她只需稍使手腕,就能攀上高枝,从此摆脱那些粗俗的降世军头目。
可梁王初占东都,一心只想如何自保,只要能将降世军送走,他可以放弃任何人,于是二话没说,将冯菊娘等人送出城。
金圣女没穿那身银盔银甲,换上普通铁甲,“银甲不实用,还容易成为目标,不如砸成银块,分给大家。”
冯菊娘只能一个劲儿点头,对金圣女,她是发自内心的害怕。
金圣女倒也直白,“你去追上吴王,从此留在他身边。”
冯菊娘扑通跪下,颤声道:“自从蒙金圣女择婿之后,我再没有别的心思,连吴王的面都没见过……”
“对了,你那个丈夫呢?叫什么来着?”
“伍十弓,他……他死了。”
“嘿,正好。”薛金摇脸色一沉,“让你留在吴王身边,是以奴婢的身份服侍他、照顾他,不是陪他睡觉,明白吗?”
冯菊娘稍松口气,慢慢起身,笑道:“明白,明白,我可以做丫环,保证将吴王服侍得……”
“也别太舒服了。”
“是是,我趁吴王不在的时候干活儿,不见他面。”
薛金摇摆下手,“除此之外,你还有任务。”
“金圣女交待的事情,我一定尽心尽力。”
“替我监督吴王。”
“监督……吴王?”
“不愿意吗?”
“愿意,就是……监督吴王什么?”
“看他什么时候再起雄心,愿意称王,看他与什么人来往,看他……是否前往邺城,看他另一个妻子长什么模样、品性如何。”
冯菊娘恍然大悟,“没问题,我一定将吴王盯紧,不让他有负于金圣女。”
“他若有负于我,你能阻拦得住?写封信给我,别的事情不用你管。”
“是是。”冯菊娘心里却有些纳闷,自己并非金圣女的心腹,为何被选中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
薛金摇就像是知道她的心事,“你不必多想,用你是因为觉得你比较聪明,又是女人,能够接近吴王在邺城的妻子。你也别不当回事,天下大乱,各家兴衰难料,今天我去秦州,没准哪天也会去邺城。所以,你可以中途背叛,但是下次再见到我,别认错,也别乞求,自己乖乖将头伸出来,让我砍掉就好。”
“绝不背叛,死也不叛,金圣女就是我唯一的主人。”
薛金摇一手指天,“佛祖和我爹都在天上盯着你。”
冯菊娘一会点头,一会摇头,发誓绝不背叛,心里想,弥勒和降世王若是真能在天上盯着凡人,何必要她去监督吴王?但只敢想想而已,不敢说出来。
薛金摇最后拿出一柄匕首,“算是礼物吧,你收着。”
冯菊娘不敢不收,但是胆战心惊,匕首在她手里,像是有千斤重。
“该用的时候就得用。”
“啊?用来……做什么?”
“邺城的女人若是个人物,那就算了,若是个跟你一样的小狐狸精,你将她杀了,自来秦州找我,我给你重赏,保你安全。”
冯菊娘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道:“我、我不会用……”
“有什么不会的?握在手里,用力一刺——你能比天成太后更娇弱?她能刺死大将军,你捅死一个女人还不容易?”
“我尽力。”
“要用全力。”
“全力。”光是捧着匕首,冯菊娘就已觉得全身汗毛竖起。
冯菊娘又被送回东都,正好赶上一群人要来追赶吴王,她于是加入,将匕首藏好,再也没有碰过,也没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慢慢地,她发现这趟任务很简单,吴王雄心不再,也无意与另一个妻子见面,每日只是静坐默想,根本不需要监督,脏活、累活都是老仆等人在做,她可以腾出空描字、练习辩才。
冯菊娘内心深处有个想法,以为有朝一日金圣女真能从秦州打到邺城来,到时候她要以谋士的身份在降世军里立足,没准能应上刘有终许下的那一桩富贵。
吴王的另一个妻子说来就来,而且指名要见她。
冯菊娘立刻想到自己的“任务”,想到匕首与鲜血,想到一名柔弱女子如何横跨千里,从东边逃亡到西边……
想得越多,她的身子抖得越厉害。
到了郡主的帐前,冯菊娘却冷静下来,因为她猛然想到一个办法:金圣女没说必须杀死郡主,说的是如果郡主是个人物,就不需要动她,如果是狐狸精,才要杀死,什么是狐狸精,自己很清楚,什么才算是“人物”,却很难说,金圣女或许有套准则,但是没说清楚,自己可以做出判断……
冯菊娘一路上摇摇晃晃、脸色变幻不定,带路女子看在眼里,以为她只是单纯的紧张,不由得更生鄙夷,在门口道:“等在这里。”
冯菊娘等了一会,回头望去,看到济北王世子、寇道孤那群人没有去见徐础,而是走向山谷深处,显然是要祭拜范闭。
“论战这就开始了。”冯菊娘喃喃道,对这种事情她看得倒是清楚:徐础与寇道孤还没见面,就已在造势,谁都不愿显出急躁。
若是只比耐心,冯菊娘更看好徐础,可她还是觉得,一旦面对面,徐础在气势上会处于弱势。
寇道孤就像是从神坛上直接走下来的雕像,不用开口,只凭气势就足以令许多人信服,甚至跪拜。
“冯夫人请进。”带路女子再出来时,稍显客气。
冯菊娘收回心神,随女子进帐,想着如何行礼,如何说话,结果帐中不只一人,而是十多名女子,大都极为年轻,穿着都差不多,皆是家居衣裙,分不出谁的地位更高一些。
冯菊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下子呆住,不知谁才是芳德郡主,只得随意施礼,然后低眉顺目,双手握住绢帕,不言不语。
帐中诸女对她十分好奇,开始还是站在远处打量,很快就有人上前细看。
“还以为赫赫有名的‘菊妖’有多特别,不过就是一名寻常女子嘛。”一女笑道。
冯菊娘经常抛头露面,得到的绰号不少,“菊妖”之名却是第一次听说,心中觉得好笑。
“可不是,也没见她的容貌有多出众,什么‘艳压一州’,根本名不副实。”
“她就是没羞没臊,敢于露脸,又靠着吴王的名头,借一群浮浪子弟的口,得些虚名。”
“瞧她的头发,这是哪里的样式?挂这么多梳子和首饰,是将家底都亮出来吗?也不嫌累?”
“瞧她的脸,脂粉厚得能挡住射来的箭。”
“瞧她的眼睛……”
“瞧她的手指……”
众女真是评头论足,逐寸下来,没一处被她们看上眼。
冯菊娘听了一会,心中越来越恼,她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这些人就是一群没长大的少女,叫她来只为贬损。
冯菊娘因为听说过欢颜郡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