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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号男生,跟我借笔记。
我把上课抄的笔记借给他。
过了一个月,他把笔记还给我。
我打开一看,吓我一跳,我没写字的地方,都被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我去找28号男生。
“为什么在我的笔记里面乱写字?”我问他。
“并不全是乱写哦,里面也有我想跟你说的事哦。”他说。
“在哪里?”我翻开本子,蚂蚁般的小字,看得我发昏。
“我不会告诉你在哪里,你要自己找。”28号男生说。
我后来真的有把他加进去的所有小字看了一遍,但我从来没有跟他核对过,问他他要告诉我的到底是哪件事。
因为他写的那些事,有些实在很离谱,我有点不知道要怎么问。
他真的对她妹妹做过那样的事吗?还是,他要跟我讲的,是他一个人搭火车时遇到的那件事?
我没问,他也没讲。我们还是每天在教室碰见,我抱着一堆不知真的还是假的他的秘密,他知道我抱着的一堆秘密里,有一件是真的,他非告诉我不可的、血淋淋的秘密。
没有比第36号男生更爱睡觉的人了。
刚认识他的人,很难察觉这件事,因为36号男生在外头活动的时候,灵敏、机智、很有精神。
但他只要一躺平,就睡着了。
非常像一种老式设计的洋娃娃,拿直了眼睛就睁着,放平了眼睛就啪嗒阖起来。
当他躺下时,会发出满足的叹息声,把头枕在手臂上。你会以为他要开始聊些人生或什么内心的话题,可是他却不再出声音,他睡着了。
36号男生平时很讨人喜欢,但似乎没办法谈恋爱。
他一躺平就睡着了,那是一个诅咒般的开关。他没见过人在躺平了以后,那个变脆弱、变驯服、变散漫的状态,他永远都不知道,人在躺平了以后,会变得跟平常多么不一样
。
“我们虽然长大了,但只要一躺下,我们就变回像婴儿一样,像婴儿一样看,像婴儿一样呼唤,像婴儿一样需要。跟平常的我们是不一样的,你不知道吗?”我耐心的问他。
他不知道,他睡着了,没听见
第46号男生,希腊人,他说他是希腊共%产*党#员。
我们两个在路边喝咖啡,忽然下起大雨,咖啡座上客人统统跳起来躲雨。
我冲到柜台前去付钱,一回头,发现他不见了。我付完我的帐,在街转角才找到他。
“你竟然还跑去付帐?”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像看见大笨蛋:“下雨就要闪人啦,玻璃杯摔破、路边有人车祸,都是闪人最好时机阿,你竟然还特别跑去付帐?”
他拉我,跑向车站。
“我带你去搭地铁,这次不准买票,我们要一起跳过栏杆去搭车。”他说。
第49号男生,巴西人。
他正在和另一名荷兰人,争夺一名东方人的爱。
荷兰人对那名东方人说:“我爱东方,我爱你。”
巴西人对那名东方人说:“我不爱东方,我爱你。”
巴西人赢了。
第57号男生,说自己是空少。
空少,空中少爷,机舱服务人员。
我说他做空少有点矮。他说他考上的那家航空公司,对男生的身高要求比较宽。
我到他家,他拿出来的咖啡杯、糖纸袋,真的都是飞机上用的。
他还表演了一套逃生示范说明的动作给我看。
有一次发生空难,他们航空公司的飞机掉下来了。我不知道他在不在那班飞机上,打电话到航空公司去问。
结果,他不在那班飞机上。
我松了一口气,但这份庆幸又有点被困惑抵消……
这家航空公司的空服人员名单里,根本没有他的名字。
妙的是,他也就从此消失不见了,像班机的身影,消失在雷达上。
他是靠什么感应,知道他的骗局已经拆穿?
冒充空少,有什么好?
他只冒充空少吗?还是也冒充医生?邮差?跟着垃圾车收垃圾的人?
被骗没有什么。是被骗之后,却没有得到一个说法,从而了解自己只不过是他那一长串名单里的一个,是他那想象中的机舱乘客里的一名,而没有人知道这班飞机本来是要飞往哪里去……没有人知道。
旧又漂亮的黑白法国片《驴子巴达萨》,讲一只驴子一辈子都受苦,最后受苦成一只“圣驴”的故事。听起来很可笑,但也很感人。
我走出电影院,手揣在口袋里,像楚浮《四百击》里那个冷得要命的学童那样缩着脖子走着。
有人大步子从背后赶上来,拍拍我,我回头,看见他鼻孔冒出白气,一个穿套头毛衣的男生。
只要冷到鼻孔喷白气的时候,两个人就算是在很文明的街角相遇,感觉也会像是在荒野相遇的两头狼。尤其在像这样黑白片刚散场的夜晚。
他把手上的皮夹递给我:“这是你的吧?”
我又惊讶又感激地把皮夹接过来。我根本不知道我掉了皮夹,我摸摸牛仔裤后口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的。
“刚刚在大厅检到的,我看了皮夹里你学生证的照片,我想一定是你的。”他抓抓头,转头看一下散场的人群:“这一场好像只有你一个东方人。这部电影真的很少人知道。”
“我念电影的。我看很多冷门片。”我说。
为了对他表示感谢,我请他进路边的小酒吧喝酒,他讲了些他对这部法国片的感觉,又跟我描述他小时候乡下家里的老驴子。
付账时,我从牛仔裤前面的口袋里掏钱出来,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我的动作,淡淡地问了一句没意义的话:“你钱都不放皮夹的啊?”
“嗯,习惯放口袋里。”我随便应一句。
走出酒吧,我又再三向他道谢,如果学生证跟驾照掉了,我真的会很麻烦。
两人道别,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
我转身继续走回家,庆幸遇到好人,竟认着照片把皮夹送还给我。
我一直走了五十步吧,才停下来,发怔。
“他是扒手……”
我这才醒过来。他是扒手,扒了我的皮夹,发现里面只有证件,没有钱。他决定扮个好人,假装捡到皮夹,送还给我。
他当然也可以把皮夹丢进垃圾桶了事。但他大概觉得耍耍我也很有趣,或者,在这部凄凉又高贵的黑白电影之后,他也愿意找个人说说话,顺手做点高贵的事情吧。
扒手,第64号男生。
第66号男生,当然是今天晚上舞池里最帅的一个男生。
高、长发、没表情,最帅的是,他没在跳舞,他根本就只是站在舞池里、动都不动一下。
如果是有个人站在泳池里、动都不动一下,大概帅不到哪里去。可是他这样手插口袋的、谁也不鸟的站在舞池里,倒是很神气。
跟我一起去玩的可爱女生,决定过去逗逗他,可爱女生笑嘻嘻的对他讲了几句话,66号男生,却只是比了几个手势给她看。
他比的是手语。他是聋哑的。
我深呼吸一口舞池里充满烟雾的空气,想象着这个舞池对他来说,是多么的安静。
他忽然坐到我旁边来。
半夜两点,在酒吧外面的人行道上坐着,每个人手上拿着一瓶啤酒,有人伤感、有人浪荡,互相不认得的人动不动就会说出几句没头没脑的心里话。
他用手中酒瓶跟我的碰一碰,喝酒、没说话。
他第一句话会说什么?“里面好挤啊。”还是,“你也喝比利时啤酒噢。”
还是,比较老套的,“你的朋友呢?”
结果他第一句话问我:“要不要找个女孩来跟你作伴?”
我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是皮条客阿?”
他看看我,点点头:“是皮条客没错,靠女孩子赚钱给我花的。这让你很惊奇吗?”
“也没啦,只是你的样子太忧郁了,应该没有皮条客是这么忧郁的吧?”
他点起一根烟:“我的女孩们都说她们就是喜欢我这个调调。”
“她们赚的钱够你花吗?”
“我只拿一点点,够的。”
“她们不会为了你吵架吗?”
“会啊。”他看看我:“看起来你是不打算找女孩子的样子。”
“是没这个打算。”我说。
“那你为什么问这些问题?你也想找些女孩子来替你赚钱吗?”他问。
我摇摇头:“看你这个样子,这也不是什么特别愉快的生活方式。”
他把没抽完的烟交到我手上,站起来,拍拍裤子。
“我妈就是这样养我爸的。她死以前,我问过她,她说她过得很快乐。”
说完,他走开,去找别人兜生意。
原来,他的忧郁,是他的家族事业。
第68号男生。
第69号男生,坚决反对死刑。
“我们怎么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呢?我们跟那些犯了罪的人一样,都只是人类而已呀!”他说。
我没反应。
“就算他们杀了人,犯了罪,我们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动手杀他们呀,我们再杀他们,那我们也就跟他们一样,我们也犯罪了啊!”他说。
我还是没反应。
“所有像样的国家,都已经废除死刑了,你知不知道!”
我继续没反应。
“你到底要不要反对死刑?!”他用力摇晃我。
我看着他。
他气坏了,掏出瑞士小刀,指着我:“你再不反对死刑,我就杀了你。”
我哈哈大笑。
第71号男生。
他来找我的时候,整个脸颊都已经凹下去了。眼睛变得更大,大到令人讶异。
我们中学时是同学。他在我们中学就是以眼睛大出名,眼睛不但大,而且有水光,水汪汪的,常常被同学拿日本漫画来比对取笑。
而现在他的眼睛更大了,可是干干的,没有光泽,好像已经不再跟眼睛的主人有关系了,仿佛是标本的眼睛。
“我癌症末期了。”他说。“虽然在治疗,但感觉上活不久了。”
“呃……那,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做的吗?”我小心的问。
我跟他其实不太熟,除了记得他的大眼睛之外,就记得他在学校里轰轰烈烈的恋爱,他们被双方爸妈强迫拆散,结果以自杀抗议,但没死成。
“我以前在学校闹过的故事,你知道吧?”
“听说过,但不是很清楚。”我说。
“我们被迫分开,他被他妈妈关了好几个月,然后他就不愿意再跟我联络,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了。”他说。
“喔。”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好像有点怕听这个故事,跟我平常爱听故事的习惯不太一样。
“我想找人把我们两个经历过的事写下来,写成一个故事。”他说。“你可以吗?”
被他的大眼睛涣散的望着,我本能的拒绝了。
“呃……我可能……没办法写,可是我可以帮你找到愿意写的作家,好吗?”
他听了,点点头,也没有失望的神色,其实从见面起,他的脸就一直都没什么表情。
癌症似乎也能夺走表情。
他离开了。留下我在想:我为什么不答应帮他写?
是不是因为他的恋爱,比我勇敢,比我剧烈?
是不是因为他比我早燃烧,比我早烧尽?
是不是写他的故事,我就要被迫温习我的懦弱?
大概,是吧。
我帮他找到了另外一位作家,愿意跟他见面,听听他的故事。
时间刚约好,他就又住进医院了。我一直想着要去看他,但又拖着没去。我不断打电话给好久未联络的中学同学,叫他们去医院探望他,但我自己一直拖着没去。
拖了一个礼拜,别的同学就告诉我,他死掉了。
我似乎有一种松一口气的感觉。我的心虚已经结束,我被宣判了,无可挽回了。
我再懦弱了一次。
而他的故事始终没有被写出来。
第71号男生的故事。
第83号男生,说他可以看见前世。
他叫我坐在他的对面,盘腿坐好,闭目低头。然后他也盘腿坐好,双手合十,闭目低头。
过了快五分钟,我腿有点麻了,正想算了,说我不想知道前世了,他却睁开眼睛。
“我看见了。”他说。“我看见你的某一世了。”
“喔?是什么?是人吗?”
“是一个印书的工人。”
“啊?印书的工人?过得好吗?”
“不好,钱少,工作累又脏,身上脸上沾一大堆墨,有什么好?”
“如果印的是我喜欢的书,那说不定我的心情会很好。”我说。
“你喜欢的书?”83号男生再次闭上眼睛,好像是去确认一下他看到的画面。
“你没有喜欢的书,这是明朝,你不认识字,你看不懂,你没办法有喜欢的书。别人把木刻的版排好了,你只管涂墨,还有印。”
不认识字的印书工人,听起来像是个在天堂和地狱交界处的工作,又绝望、又充满希望。
“那我快乐不快乐?”我问。
83号男生摇摇头。“我看不出来。”
“那你看了快五分钟,是在看什么?”
“我看见你在做一件事。”他说。
“什么事?”
“我不说。”83号男生低头,面露暧昧的微笑。“说了你会觉得可耻。”
我跳上前胁迫他,他依然笑而不答。
这下好了。明朝的我所做的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我不知道,他却知道了。
83号男生。
第93号男生,歌手里的天之骄子。
他邀我去潜水。他押着我学,要我考潜水执照。
“你一定要试试看,水底下都没有声音。”他说。“我以前很钝,老是在找安静的地方,找来找去都不够安静。原来真正安静是水底下,海里。”
他越来越常去潜水。连在游泳池里,他都喜欢沉到池底去,像个被忘记的洋娃娃那样,在泳池底坐一下子。
有一次他又拉我去潜水,这次他还准备了很专业的小道具:可以在水底写字的小白板。
我们沉下去了,潜到93号男生迷恋的世界里。
我被眼前的珊瑚礁迷住,马上就忘记了有带水底写字板的事。
直到一条鱼把我的视线带到他的方向,我才注意到他在写字。
他写了好几分钟,然后把牌子举起来给我看,上面写着:“在不能唱歌的世界里,还会有人喜欢我吗?”
我看了牌子,笑了。
我还以为海底总算可以让他忘记自己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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