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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后根,果然依他的教导,在丈人面前,只吃一小钟儿。金守溪再要斟时,
就推吃不得了,立起身还作许多醉态。金守溪信为实然,甚是快活。那知到
了房里,最少要吃一坛还不尽兴。金守溪见他老实勤俭,把一应帐目都托他
①
盘算。干白虹是豪爽的人,这锱铢繁琐的事,那里有心去操握,便丢起一边,
只是饮酒。倒是丽容着忙,恐防露出马脚,悄然叫小厮到外头催讨。算结一
②
宗,就叫他交还丈人。金守溪不晓得里头全亏个幕宾 ,只道女婿能干,做得
井井有条,帮他挣家,好不欢喜。那知干白虹心里甚是厌烦。过了两年,金
守溪因平日劳伤过度,忽发吐红之症,奄奄床褥,久药不效,便将帐目收起,
外边所欠,俱叫小厮日夜坐索,尽行讨清,归在女儿之手。干白虹见丈人病
③
势沉重,各处延医 问卜,设占祷神,替他祈寿。金守溪闻知,恐怕费了银子,
连忙止住道:“虽承你的孝心,但我若该死,吃药献神总是无益;倘还有寿,
自然痊可的,何苦用于无用之地。钱财乃难得之宝,岂可轻易耗费。今后切
① 锱铢 (z īzhū,音滋朱)——指很少的钱或很小的事。
② 幕宾——原指将帅幕府中的参谋,书记等。也称“幕友”。
③ 延医——请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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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为我祈福,使我病中不安。”干白虹见他这等吝惜,反在背地里祈祷使
用,总不与他得知。过了三四个月,终无应验。金守溪虽然钱财是命,这时
候只得丢着万贯家私,一双空手去干前程了。干白虹夫妇不胜悲痛。衣衾棺
槨,开丧举殡,事事从厚,不失富家之礼。虽甚非死者本怀,聊以尽后人志
愿。至于启建道场,荐先设食,三年之内,殆无虚日。自此以后,只小夫妇
两个当家,一切本利帐目,俱是丽容执掌。干白虹别无他事,只终日以酒娱
乐。一年之内,准要醉他三百六十日方始欢畅。一日对丽容说道:“钱财乃
身外之物,何苦孜孜较量,劳心操握。人生在世,只图安闲快活,过了一生,
就是便宜的了。那些子母,贫不能还者,须当弃之。下人劳苦,必应体恤。
乡人告急于我,亦宜济其缓急,休得概为拒绝,致他无门投奔。须外存厚道,
①
内蓄热肠,使乡党无有怨心,邻里不生嫌隙,则吾享用其财,始可安而无愧。”
丽容道:“君既能作豪侠丈夫,妾敢不勉为慈顺之妇,扶危拯困,亦有同心。
况妇道从夫,自当赞成斯美。”便吩咐小厮,各处债负,但取本银,利息不
论久近,一概免收。若贫无所偿者,竟还其券,本银亦不必索。乡党有贫者,
散之以钱;病者与之以药;死不能殓者,殓之;贫不能葬者,葬之。如是年
余,丽容即生一子,干白虹甚是欢喜,便雇奶娘服侍。到四五岁上,聪明俊
秀,迥异群儿。干白虹替他取个名字,叫做干旄,字曰浚郊。才交六岁,即
能读书,夫妇十分钟爱。正是:
积厚宜流庆,
欣看似续贤;
鄙夫每无后,
空有臭铜钱。
一日,干白虹游南雄岭,路至半中。是时深冬天气,正值大雪。虽身被
重裘,尚觉寒风凛冽。因见雪景旷阔,琼瑶万顷,殊堪纵目。因冒着风雪,
一步一步的挨将上去。只见珠楼玉宇,璀璨四围;粉蝶银花,飘飘万豁,俨
然置身琳琅之际。不觉尘襟顿涤,烦虑皆消。因大喜道:“真好一片雪景,
就如锦装世界,粉捏乾坤;四山尽列晶屏,万树皆飞琼屑;人在冰壶,天开
玉镜。真大观也。”正在那里狂呼乱叫,忽听雪深之处似有呻吟喘怯之声。
乃大惊道:“山空地旷,雪深数尺,何处来这声音?”连忙寻觅,果见有个
坎陷,一人僵卧于中,身上的雪也积厚尺许。干白虹叹道:“如此寒天,这
人跌在雪里可不冻死!”又认不出是乞丐,还是平人。就用手替他拂去了雪。
①
却见那人头戴儒巾,身穿一领蓝绸褶子 ,脚下穿双旧红鞋儿,象个斯文人物。
如飞一手扶起,却有气无声,已是将死的了。干白虹忽动热肠,忙替他解下
湿衣。在自己身上脱下一领羊裘,将他裹了。只因这一救,有分教:热肠适
取祸危,豺虎自招入室。未知那人是何人品?干白虹救得他活救他不活?毕
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① 乡党——相传周制以五百户为党,一万二千五百户为乡,后泛指乡里。
① 褶 (dié,音迭)子——夹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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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患难临头,陈与权雪中遇侠 冤家狭路,刘天相杆下亡身
词曰:
穷途落魄谁依仗?风雪将身葬。一朝起死遇贤豪,金玉丛中顿改旧丰标。凄声幸入仁人耳,
陡惜他人死。一般恩义两相加,他日酬恩贤否自争差。
——虞美人
却说干白虹一时动了个恻隐之念,在风雪里救起那人,连忙解衣披上。
那人只是僵着,不肯活动。干白虹心下想道:“我虽与他这领羊裘御寒,但
人已冻坏,不能便醒。若弃之而去,他依然是死。除非背他下去,寻个人家,
借些汤水救灌活了,也是好事。”便把他双手搭上肩头,驮着下岭。那人伏
在干白虹背上,因得了暖气,觉手脚微微有些渐伸。走下岭来,干白虹见有
个酒肆,心里大喜。连忙驮入店中,先叫主人家烧碗姜汤与他灌下几口,已
觉渐有声息。停了一会,再灌了些。那人果然便醒转来,睁开眼一看,只哀
哀的哭。干白虹喜道:“如今好了!”随叫主人暖壶好酒,滚热的灌与他吃。
未几,发出一身冷汗。众人都说道:“如今亏这酒力,寒气已逼了出来,不
妨事了。”干白虹然后叫店主人四周生起炭火,把那人坐在中间,熨了一会,
便能言语。干白虹恐怕耗他的神,不敢问其来历,只叫主人收拾肴馔酒饭,
就在炉边坐了,与他两个缓斟慢酌。那人吃了些酒,觉元神稍复,便挣立起
身,向干白虹双膝跪下,极口称谢道:“不佞身毙穷途,若非老丈实心相救,
万无生理。从此苟生之日,皆老丈所赐也。恩情深厚,如何报答。”干白虹
连忙扶起道:“同有此生,孰无爱人之念,见危思救,理所必然。足下何须
称谢。”那人道:“不佞落泊异乡,亲情已为陌路,崎岖风雪,几丧残躯。
何况不相关涉,索昧平生,而能仗义施仁,救我于死生之际。如老丈者,岂
非体天地之心,具父母之爱。红尘中有此俊杰,不佞敢不下拜。”干白虹笑
道:“扶危救溺,人情之常,乃劳足下如此称诩。足下高姓大名?何方居址?
到敝地做何台干?乃奔走于风雪之中,驰驱于险仄之地,流离狼狈,以致若
此。其间必有隐情,望为引教,以释吾疑。”那人听问,便扑簌簌掉下泪来。
干白虹又笑道:“丈夫眉宇,固当磊落。何事戚戚于中,作此儿女之态。”
便又满满斟下一大瓯酒,递与那人道:“借此满觥,少助豪兴,当发快谈,
一洗胸中傀儡。”那人双手接过,一吸而尽。有阕《一江风》曲云:
论人情。炎暖徒相朦,凉冷谁相问?羡仁人。风雪丛中,生死关头,顿续须臾命。嘤鸣眼
底亲。风云异日生。巧心机更向杆头进。
那人向干白虹道:“承老丈下问,不佞敢不直告。但言之可悲,听之可
恼。当细陈始末,以博老丈喷饭。不佞姓陈,名可立,字与权,淮南人氏。
①
少读诗书,长游庠序 。父母家计颇饶。因中年无子,遂承立母舅之子刘天相
②
为嗣。从幼抚养成人,读书婚冠,吾父所费不赀 。后来进学进监,又费千余。
天相非惟不知感戴,反日图吞占,私营巢穴,暗耗血赀。父母至五十外,始
生不佞。时刘天相之妻胡氏,见我父母已生嫡子,诚恐嗣续有人,则外姓承
③ ④
祧 ,难倨陈氏家业,遂乘先母病故,遽操家政。一夫一妇,内外把持。凡
① 庠 (xiáng,音详)序——古代学校名。《汉书·儒林传序》:“乡里有教,复曰校,殷曰庠,周曰序”。
② 不赀 (z ī,音资)——不可计量,表示多或贵重。
③ 承祧 (tiāo,音挑)——祧,远祖的庙。指承继先代奉祀祖庙。
④ 遽 (jù,音句)——急,仓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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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有所蓄,尽归己橐。刘天相又夤谋乡榜,挥洒万金,居然无忌,因而恃了孝
廉之势,另立家业。把我父母所存箱箧,搬抢一空。田房契券,搜索无余。
先君气怒成疾,数日而死。刘天相不吊不送,也不居丧守制,竟约了三四个
同年,俨然上京会试。把几十年恩养父母,一旦弃如陌路。”干白虹听到此
处,就击案起舞道:“世间有如此负心之人,眼前恨不一见,当手刃之,以
快公愤。”陈与权道:“蒙老丈如此不平。若说到临了,其情更有不堪哩。
那时先父既殁,不佞未满数龄,鲜知人事。族之尊长,遂将所遗什物变卖,
仅完丧葬,而住房已为刘氏占去矣。明年,天相不第而归,不佞孤苦伶仃,
只身无策,只得走告苦情,冀其提挈。不意天相夫妇,反大言呵叱,宛然以
下人看待,略无照拂的念头。后不佞依栖邻家,勉强攻苦。到十六岁才进了
①
学。虽是忝列黉 宫,然窘迫益甚。往往想起父母家业,心里未免有些不甘,
只得邀三党亲族,与之理论。岂知天相不加怜恤,反肆凶威,暗地贿嘱当道,
②
坐不佞以逐继兄之罪,申文学院,褫革 除名。不佞前程既失,天相欺凌益甚,
遂将吾父血赀,买官压制。是年河工告匮,朝廷大开恩例。天相计输万金,
抚臣题奏捐金有功,特恩除授广东广州府通判。此时,不佞追想:“父母万
贯家财,尽为天相占去,功名富贵,田产妻孥,那一些不是陈家之物。今天
相已授高官,莫说至亲骨肉,就是朋友,苟有一面的也可到任上说个情儿,
③
抽丰他一百五十两银子。况他现受陈氏大恩,涓埃 未报,若相随到任,必然
另眼相看,沾他些不费之惠。前情虽欠,不佞亦可相忘,凭他牛马看承,也
便死而无怨了。谁知,天相择日赴任,不佞勉力饯行,竟狠辞不赴。至发装
之日,又望门相送,亦复不容一见。号恸竟日,始得入堂一揖。及不佞告以
穷迫之状,天相只唯唯而已,绝无片言。不佞见光景不谐,急趋而出。又万
不得已,只得赁个小舟,尾之而行。他一路人夫接递,昼则击鼓叮咚,夜则
提铃喝号,何等风光。不佞一叶孤舟,片帆风雪,不瞅不睬,好不凄凉。未
到半途,盘缠已竭,正饥寒不前。天相忽发下个小封儿,上写着程仪二两,
也没名帖,竟叫家人致意,令我回去。此时欲待受他,就象甘心忍辱,所望
并非如是。欲待不受,则冻馁驱驰,必将死于道路。只得含着眼泪,忍着羞
耻,反谢了一声,把这二两银子勉强受下。一半做了船钱,一半将来买些饭
吃。半饥半饱,又挨过千余里,才到了贵地。只因渡南雄岭时,他一行人,
纷纷然雇轿的雇轿,赁马的赁马,独不佞萧然一身,分文莫假。又值隆冬雨
④
雪,壁堑凌空,腹枵脚倦,料不能行。只得老着脸皮,趋至天相跟前,哀恳
救援。不料天相抬眼一看,怒发如雷,大骂道: ‘我许多时已将二两银子,
叫你做盘缠回去,谁叫你跟来。幸在此地还好,若到了任上,这一副嘴脸,
可不辱没杀我体面。总之穷人不可照顾,一照顾便来歪缠。我既送过程仪,
情已尽了,今日断不能再有假借。’说罢,一纵车马,闹哄哄上岭去了。这
时,不佞着实哭叫,他头也不回,并无恻隐之念。此际上天无路,乞授无门。
因想在此也是一死,莫若拼命匍匐过岭。一路求乞,追至任所,与他做场结
煞。心里虽有过这志向,谁料才过半岭,筋力已竭,腹中空馁,寒气侵心。
⑤ 夤(y ín,音寅)——深。
① 黉 (hóng,音红)——古代的学校。
② 褫 (chǐ,音齿)革——褫夺衣冠,革除功名。
③ 涓埃——比喻微小。
④ 腹枵 (xiāo,音肖)——空腹,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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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雪深泥泞,遂至颠仆崖坷,强挣不起。雪势愈大,命尽须臾。幸蒙老丈大
德,极力相救,乃得复活。”干白虹听完,不觉怒发冲冠,挥拳擦掌道:“这
厮忘恩负义,昧尽良心,尚自列于荐绅,不如速死。只愁地北天南,终须凑
值,吾当刳其心肺,以为足下雪仇。今足下资尽途穷,将何所适?”陈与权
道:“家园已尽,亲故谊寒,桑梓风味,殆不足恋。至轻身异境,只为父母
血赀尽属天相,痴心未忘,故命亦几丧。今日想来,如此负心之人,纵到任
所争衡,必至中其阴害,莫若不去为是。但今住又乏食,归又无资,进退艰
①
难,行藏 未决。承老丈动问,不敢不以实情相吉。”干白虹道:“今足下之
意,还欲返棹故乡,或即营家别境?倘可逗遛异国,不特足下室家产业,弟
能薄力周旋,即功名之事,亦可不患无成。若欲仍归梓里,弟亦少图相赠。
虽不足附远游之望,亦可稍助一餐。不识尊意何居?愿熟筹以示。”陈与权
穷到彻骨,死而复生。既得了命,已自欣然。忽听干白虹说肯周济他,一发
喜出意外。因想:“我若回去,即有厚赠,料亦不能起家。若在此居住,他
许我室家产业,并功名之事,甚为动听。倘其言不谬,便可复振家风,何须
必欲还乡,自失机会。”一时着了贪心,便欣然答道:“蒙老丈格外周恤,
生我成我,不过如是。况既蒙厚德,虽日夕追随,猶恐不能报效,怎敢轻便
图归,远失恩人之面。丈夫四海为家,何必依依桑梓。老丈如可见容,愿罄
②
一长,以为犬马之报。”干白虹大喜道:“足下胸次脱然,乃见丈夫作事。
小弟虽力微不足以待君,然亦断不致君失所。”两下甚是讲得投机,又复畅
③
饮一回。不觉日已抵晡 。干白虹便叫店主雇下两乘小轿,算还酒钱,和陈与
权一同上轿而归。诗云:
只为图赀便负心,
受恩深处已忘贫;
君今莫怨人相负,
慎勿他时负别人。
干白虹慨然同了陈与权回去,因向丽容说道:“我适往南雄岭,遇一书
生,僵卧于雪深之处。遂发恻隐,扶下岭来,多方救活。问其来历,乃是富
家之子,父母误以外姓为嗣,吞占了家产。今其嗣子已为吾省别驾,此子跟
随到此,被他负心抛撇,以致流落无归。我观此子,气宇清明,吐纳风雅,
故携之以归,意欲少加培植,不知娘子意下如何?”丽容道:“救人患难,
最是好事。况君既作主,妾亦安有阻挠,听凭扶持他便了。”干白虹闻言大
喜,便打扫书房,与他住下。因自己是不甚识字的人,家中并无书籍。干白
虹便将数百金,贮之箱橐,抬入书房,听凭陈与权买书观看。三餐供奉,无
非美味佳醪;遍体衣衫,尽是绫罗锦绣;十数个小厮,轮流服侍;出入舆马,
享用奢靡。陈与权是个彻骨穷人,忽受干白虹如此培植,一朝富厚,俨若王
侯,另换上一种骄矜气概,顿忘却先前曾有过这番穷苦之厄,寒酸气骨,消
除殆尽了。干白虹却真心实意,要长就是长,要短就是短,凭他挥洒,并不
拗他;只除了自己身上的肉不曾割与他吃,还怕不十分足意。又念他青年无
偶,先将个美婢送入书房,以伴寂寞。一面叫媒人选择亲事,却寻了城里一
个乔贡生家的女儿。年方十七,貌极美丽,媒人分外形容。陈与权闻知此女
① 行藏—— 《论语·述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后指出处或行止。
② 胸次——胸中,心里。
③ 晡(bū,音不 〈阴平〉)——申时;黄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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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貌,等不得卜问,立意要成。干白虹便依他成了。问名纳采,礼金钗币,
皆极其华盛。到结褵之夕,诸般使费,蝟集蜂攒。干白虹毅然独任。至于迎
亲宴客,绮筵绣帐,鼓乐花灯,以及彩仗蓝舆,珠冠玉佩,无不事事整齐,
①
尽皆干白虹八面完成,略不费陈与权一毫心力。但劳他坐花烛,饮合卺 ,解
同心,交玉颈,向珊瑚枕上翡翠衾中去云为雨便了。从此他夫妇和好,自不
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