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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同而来的不仅仅是高太后和她的一般近侍,还有雍王赵颢。〖〗当二大王的身形出现在门前,殿内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冷。
王珪、薛向面面相觑,皆是心头凛然。雍王竟然没有出宫!看样子,是住在了保慈宫中。难道太后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成?
可即便赵颢在保慈宫住了下来,现在也不该随着太后一起过来。宋用臣可是带着口谕出去的。天子既然没有邀请,雍王就没资格走进福宁殿。天子寝宫又不是菜市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又不是之前昏迷的情况,天子可是已经清醒了。
当然,相比起赵颢今晚住在宫城中的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了。三名朝臣偷眼去看赵顼和向皇后,观察着他们的反应,皇宫的主人终究还是赵顼,雍王留宿的事,鬼才相信皇帝皇后心里会不恼火。
高太后并不管那么多,径直在床榻边坐了下来。听说找到了与儿子交流的办法,她亦是欣喜不已。毕竟是母子天性,再怎么偏爱次子,终究还是关心赵顼这个长子的。
韩冈在一旁看着高太后和赵顼通过韵书来交流,问了几句之后,也确认赵顼恢复了神智。
应该差不多了吧。不止韩冈一个人这么想着,赵顼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当高太后用韵书翻出了上平八齐中的珪字,高太后便转手将韵书交给了王珪。
王珪接过韵书上前半步,“陛下有何吩咐?”
所有人也都立刻关注起赵顼眼皮的变化。
“下平。”
“二萧。”
王珪的声音圆融醇和,在过去还担任翰林学士的时候,是宫宴白席的不二人选,也是在郊祀或是明堂等大典上担任赞礼的第一人。
——“招。”
是要将王安石招入宫来吗?还是说奉旨书诏的翰林。韩冈想着。早点招两个翰林进来,正好就可以宣麻拜相了。但当着高太后的面,却做着近乎于托孤王安石的事,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盯着赵顼眼皮的一众视线也更加凝聚,屏气凝神。内侍和宫女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只有王珪一人的声音在回响。
“是上平?”王珪问着。
赵顼的眼皮眨了两下。
不是王安石,王是下平。翰林的翰倒是上平——上平十四寒。不过王安石的安好像也是上平十四寒。只是韩冈不写诗,对韵目的了解得不是那么深。
但赵顼并没有等到上平十四寒,而是到了第四韵部,便眨了两下眼皮。
上平四支。
“司。”
随着王珪的声音在韵书中一个字一个字的数过,最后停在‘司’上,韩冈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事情不对了。司开头的名词并不多见,人名也好,官职也好,也就那么几个。
不仅是韩冈,所有人都知道,朝堂上能对得上号的,也最合适的,只有一人而已。
王珪的手颤了几下,声音也没有之前那么稳定,但韵书还在翻着,赵顼的眼皮也在继续眨着。
上声。
韵部二十一。
马。
韩冈呼吸一滞。不会有别的可能了,赵顼找的总不可能是别称大司马的兵部尚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冈无可奈何的闭上了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韵书翻动的声音却依然不停,王珪的嗓音则沙哑艰难了许多。
下平。
七阳。
传入耳中的王珪那本是圆融醇和,却变得沙哑的语声,最后发出了一记变调的破音:
“光!”
招司马光。
不是王安石,而是司马光。
旧党赤帜——司马光。/br>;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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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晚来萧萧雨兼风(中)()
虽然在王珪念出司马二字时就已经想到了会是这个名字,但听到了赵顼点出了西京留守、判西京御史台的全名之后,向皇后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官家,可是要招司马光入京?!”她凑近了赵顼耳边,声音中隐隐透着心中的惶急。
赵顼眨了两下眼,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给了皇后肯定的答复。
向皇后攥着汗巾不说话了。
不仅是韩冈,或是向皇后,相信王珪、薛向他们,都会觉得赵顼肯定会找王安石入宫,甚至第三度宣麻拜相,托孤于他——王安石能在郊祀大典前赶到京城,不论是什么原因将他从金陵城招来,在世人看来,可以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顺天应人,这应该是常理。但赵顼偏偏选择了司马光。
薛向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微不可闻,只有站在侧后方,又闭着眼睛的韩冈听见了,“异论……”
异论相搅?
不过韩冈不这么认为,都这时候,还玩什么帝王心术?
赵顼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以中风的普遍情况,他这样子一年半载都拖不过去。〖〗既然能清醒到召回司马光,就不会自大得认为自己能牵制住高太后。
要异论相搅,也要皇帝或是垂帘听政的太后有这个手腕才行。难道赵顼有自信拖着病体施展权术,还是说他相信他的母亲能有执中而行的政治头脑。
高太后对新党成见极深,这件事朝臣们人人皆知。她一旦上台,又有旧党在朝,那么当旧党攻击新党的时候,她会偏向哪一边?而旧党攻击新党的理由,自然是拿着新法施行中的弊端说事。
党同伐异,就算新法做得好的地方,旧党也不会承认。因人废事的场面,千年后有,此时当然也有。不是韩冈小瞧人,兼容并蓄的胸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
不对。
韩冈心中一动,睁开眼,眼角的余光左撇右撇,看看高太后,再看看雍王,脸色都难看得紧。
能身列两府,就算没有才干,政治眼光不会缺少。而薛向,不但才干不缺,论起嗅觉和眼光,韩冈并不认为自己能胜过他。高太后和雍王都是当事人,他们的感觉也应该不会错。
思路转了个弯。
韩冈算是明白了,自己的思路果然是钻进了牛角尖。〖〗
的确是异论相搅。
大概在赵顼看来,王安石压不住高太后,即便王安石压得住高太后,但后宫是在高太后手中,作为外臣的王安石,保不住赵佣。
既然如此,新法也好,旧法也好,最后搅成什么样,现在的皇帝都不在乎,只要保住儿子。
“陛下,可是要由中书门下下堂札?”王珪问道。
由政事堂下文调司马光进京,声势会小一点。这也是在试探赵顼的心意,到底是怎么一个想法。
韩冈集中了注意力,再一次盯住赵顼的眼皮。
去声。
十八啸。
诏。
诏书。
是要以诏书来招司马光进京。
韩冈抬头向上,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郁结在心的愤懑却怎么吐不出来。〖〗
站在不同的位置,看问题的角度便截然不同,得出的答案也绝不一样。眼前的这一幕,就是又一次绝好的证明。
旧党要上台了。
新法危在旦夕。
吕公著虽是做了几年的枢密使,但他的作用仅仅是掺和而已,不让新党独据朝堂,国是依然是新法。这一点,从来没有变动过。
可旧党赤帜司马光被招入京城,还是天子清醒后的第一封诏书,近乎遗诏托孤的态度来对待旧党,那么新法和旧法之间的交锋将不可避免。
何况还有高太后在。
当然,这也等于是断了太后示恩旧党的机会,贬去旧党的是赵顼,现在重新启用他们的还是赵顼,而且以托孤的形势,不愁他们不为赵佣卖命,而不至于将感激和忠诚献给太后。
皇帝这是宁可放手让朝堂乱起来,也要力保延安郡王的安稳。
只是世间明眼人所在多有,司马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能有几分机会让他入彀?一成,还是半成,甚至可能会更低。〖〗
不过,赵顼的做法,其实已经钳制住了旧党。
因为世人只会看到赵顼托孤的举动,不会去深思其中的用心,也不可能有机会了解。这是用士林和民心来压迫司马光等一众旧党,让他们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旧党可都是自命君子啊……他们敢不要脸吗?
先伤己,再伤敌,钳制上下,好狠的一招。
“翰林不在这里。”高太后抬头问王珪道:“玉堂那边今夜有谁留守?”
王珪停了一下,偷眼先看了赵顼一眼,这才低下头去,“回太后,是张璪。”
高太后点起身边的亲信内侍,“陈衍,去宣张璪来福宁殿。”
陈衍立刻领旨离开了——垂帘听政的太后的谕旨,是可以叫做圣旨的。有慈圣光献曹后的旧例在,招翰林学士夜入福宁殿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皇后绕在手上的汗巾,又被缠紧了一圈。
今晚的赵顼似乎精神很好,努力的要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当陈衍离开,他又开始眨起眼睛。王珪翻着韵书,一个字一个字翻译,声音却渐渐不成语调。
司马光。
吕公著。
为师保。
赵顼艰难的眨着眼睛,用了半刻钟,将九个字的圣谕传递出来。
韩冈掌心中满是汗水,之前的猜测居然还是有错。
不是留着新党和旧党在朝中厮杀,而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旧党,站在了旧党的一边。
“官家,要以司马光和吕公著为师保?!”
高太后的声音尖利,听起来却让人感觉隐藏着几许怒意。可惜韩冈从侧面看不清高太后的表情,不过雍王脸色的变化,在韩冈的角度,却能尽收眼底。有那么一瞬,一直都用余光关注着他的韩冈,在赵颢的脸上,发现了一闪即逝的冷笑。
赵顼的眼皮眨了两下。
没有多,没有少,依然稳定。
这是在作交易,或者说,是妥协。跟太后做交易,向太后妥协。
韩冈都开始佩服起赵顼了。壮士断腕的刚烈,竟然在从来没有吃过苦的皇帝身上见到了。毕生的心血和成果,轻而易举的便放弃。这份狠决,韩冈真的没有见过几人做到过。
赵佣的年纪太小了,又没有其他兄弟,一旦他出了事,赵颢必然接位——有东汉旧事在前,不可能幼主夭折之后,再立一幼主,朝堂上下都会有忌讳。
所以赵顼才要想太后妥协,让高太后折腾就折腾朝堂,新法施行了这么多年,在地方上根深蒂固,旧法想要推行,只会一个麻烦接一个麻烦,到最后,高太后也不会有太多的精力来跟他的儿子过不去了。
反正高太后上台后有七八成的可能在旧党的帮助下,清光朝堂上的新党,更是会毫不犹豫的废除新法。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先卖个好,不要给太后留下麻烦。
等几年一过,赵佣成人,那就没有太后的事了。那时候,再恢复新法也不为难事。看起来是妥协退让,甚至是服输,但还是为了将来东山再起。
母子之间,算计到这一步,也难怪高太后会变了声音,而赵颢的冷笑也就能理解了——赵顼没有考虑到他母亲的性格啊。
韩冈再去看王珪和薛向,已经是变得面无表情的两人,看起来一样也都了然于心了。
不过有一点让韩冈觉得纳闷,他和两位宰执能想得通透,是因为他们在朝堂上的经验。但高太后能想明白,以她过去表现出来的性格,却让人觉得应该不可能想得透。何况她今晚还留了儿子在宫中,换作是曹太皇在她的位置上,决不至于这么做。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高太后现在已经是将自己放到了垂帘听政的位置上,那么从这一角度去思考问题,而且还是从结果上逆推原因,就不那么难了。另一方面,赵顼毕竟是儿子,做事和思考方式的规律,做母亲的想明白不是难事。
赵顼闭上眼睛,看起来在翰林学士入觐前,并没有更多的吩咐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表明的都已经表明了,十几年的心血,在今夜被他完全放弃,视若敝履一般的丢到了一旁去。
在儿子继承皇位,和毕生的心血之间,赵顼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将他赵顼的血脉传下去,这样新法才有未来。
想得明白,做得更是痛快。
第一次,韩冈佩服起赵顼的手段,但他还是无法接受。
“太后,官家,张璪已奉旨在殿外听宣。”陈衍匆匆进殿,向着太后跪倒。
高太后提声道:“宣其入殿。”
陈衍立刻起身回头,提声道:“宣张璪进殿。”
当高太后开始垂帘听政,那么赵顼再也没有一言九鼎的权力了。
不出意料,韩冈在赵顼的双眼中找到了一丝失落,除非他能重新开口说话,而且要清楚、流利,否则,权力将不会回到他的手中。
以眼下的状态,赵顼的政治生命,正在渐渐终结。当内禅诏书下达之后,作为统御天下的天子,才三十出头的赵顼,将不再存在。/br>;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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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晚来萧萧雨兼风(下)()
张璪进来了。〖〗
作为翰林学士在进殿前多半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当他进殿时,看见太后、皇后、宰相、执政全都在列,身子还是猛地抖了一下。
尽管韩冈相信陈衍肯定已经对张璪解释了许多,但太后身边的内侍来传话,而不是天子身边的宋用臣、蓝元震等人,想必这位翰林学士肯定会有许多联想。
不过张璪毕竟还是为官多年的重臣,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先通过韵书亲眼验证过赵顼的神智,然后便在准备好的小桌案上开始起草诏文。
招司马光入京。
七步成诗的能力对翰林学士来说是必备的技能。第一份诏书很快就打好了草稿,张璪提笔修改了几句之后,誊抄了一遍交了上来——看看时间,最多也不过两刻钟。
王珪草草看了一遍草稿,又给赵顼念了一遍。
通过眼皮的交流,韵书翻到了上声二十哿,诏书的草稿便发还给了张璪,让他在正式的隐纹花绫纸诏书上誊抄——天子说了‘可’。
誊抄的时候,天子的印玺已经被找出来了。〖〗
当诏书写好,王珪又亲自检查过,向皇后便把着赵顼的手,攥着天子印玺在诏书上盖上了鲜红的大印。盖好印,王珪落笔签押。
一封召还司马光的诏书便就此出台。
看着宋用臣接过诏书,用黄绫紧紧包扎好,韩冈咬紧了牙。这一封诏书,可就意味着旧党在沉寂了十数年后,再一次回到了执掌朝政的舞台上。
政局犹如跷跷板,一头翘起,一头便会落下。
韩冈并不觉得落下的仅仅是新党和新法。他的学派与新法勾连得太紧了。如今的成就,有多少是出自韩冈主导的气学?拓边河湟是王安石一力支持的,南征交趾领军的是新党中坚章惇,最后平灭西夏也是从一开始就在王安石和赵顼议定的变法方略中。当旧党重新登上舞台,曾经是新党拿来炫耀的这几件事,又怎么可能不被旧党当成靶子来攻击?
难道要将希望放在旧党的宽宏大量上?
就像赵顼不愿拿儿子的性命冒险一般,韩冈也不愿意去赌赵顼的算计能百分百的实现,更不会去赌旧党的人品。〖〗不要脸的士大夫,永远都会比要脸的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借口总是能找到的。
韩冈不喜欢陷入被动,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事业的命运落在敌人手中后,还能安心下来。
只是赵顼依然有条不紊的让张璪继续起草诏书。
司马光、吕公著,分别为太子太师和太子太保。而王安石,什么都没有。尽管只是虚名,但份量已经不下于宰执之位了。
虽然没有参知政事们的签押,但并不是任免官员的诏令,仅仅是召臣子入京和两个虚职,在天子的印玺和宰相的签押后,就已经有了足够的法律效力,不愁无法通过。
通过三份诏书,赵顼十分直白的表明了他现在所作的一切,就是为了保住儿子能顺利登基。
三份诏书已经全部被黄绫包好,等天明之后,皇城、内城、外城开门,便会遣使出发。
看起来已经没有事了,赵顼也闭上了眼睛,但所有人还是在等着。
今夜还没有结束,应该还有一件最为重要,也是压轴的要事需要办理。〖〗
韩冈在看王珪,不止一人将视线投向当朝宰相身上。额头和颈项上汗水涔涔的王禹玉王相公,一时间成了关注的焦点。
天子的态度都这么明白了,请立皇太子的动议,也该起头了吧?
前面赵顼说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那时候以王珪的聪明识趣,就该抢先一步请立延安郡王为太子——宰相在场的时候,副枢密使的薛向不好先开口。而端明殿学士的韩冈,则是不能开口提。
但王珪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当着天子、太后的面,在三份诏书后签押副署之外,提也不提册立太子之事。
即便是诏书全都写好之后,他依然保持着沉默,只是在流汗。
赵颢的神色一直很平静,对王珪的退缩看在眼里,更是冷笑在心头。
为了不受掣肘而用了这等没用的宰相。平日里是痛快了,但到了关键的时候,就是咬牙切齿也无法让一个废物变成谋国贤臣。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内禅,在赵顼还活着的时候,将皇位传给六皇子赵佣。〖〗
但内禅的事没人会催促赵顼,也没人敢催促赵顼,这需要赵顼自己提出来。臣子们只可能做好准备,亲如母子、夫妻,也不能径自开口让赵顼让出皇位。
可是连内禅的先决条件都达不成,那就是笑话了。赵颢当然更不会帮他的兄长。没有臣子开口,而由皇帝或是皇后主动提起,那么其中就有得空子可以钻了。
赵颢不屑的瞥了王珪一眼后,又将视线挪到了薛向身上。幸好不是章惇和蔡确——赵颢对他兄长的宰辅们下了大力气去了解——一个有名的胆大,另一个则最擅投机,没什么使他们不敢做的。至于薛向,胆子虽大,可惜已经老了。
视线最后落到了韩冈的身上。
赵颢很想笑出来,这样的窘境,不知道端明殿的韩学士是不是已经忍无可忍了?可惜他是最不可能开口请立太子的!纵然他是这座寝殿中最为期盼佣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