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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走就好。”
“那直接开枪不就好了,何必等军队来。”
“不,不,不。”中年人说道,“不能随便开枪。必须等都堂派兵来的时候……”
京师的人都在看着,只有让他们知道军队到底是什么样,他们自然会站在对立一方。
“你……你们……真是丧心病狂。”
“对,是丧心病狂。但到了这时候,还能退缩吗?”
文煌仕面沉如水,他需要的只是文氏权势能维系下去,而眼下,正好就是一个机会。
“明天?”
“明天!”
文煌仕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想了想,悄然的提醒道,“宰辅们也会在那边出入。”
中年人脸上顿时多了一层笑容,不比之前的一切形式化,而是更加亲切。
一个时辰后,文煌仕被送回到了国子监围墙下,自车上下来,目送马车远去,挂在脸上的职业性笑容,终于消失不见。
回到院中,他犹豫了半天,起起睡睡,没一刻安稳。
快天亮的时候,文煌仕终于有了决定,他再一次换上了仆役的衣袍,悄然离开校园。
来到军巡院派出所的正门前,他低声对司阍道,“我,我是来出首的。”
第133章 梳理(三)()
出首?
守门的士兵生嫩得紧,才十五六岁的模样,两只眼睛圆圆的睁大,仿佛一只懵懂的幼犬,完全不明白文煌仕在说什么的样子。
文煌仕飞快的左右瞟了一眼,见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上前了一步,急促的说,“我要出首,快带我进去。”
被文煌仕贴近,年轻的士兵就退后一步,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将刺刀亮了出来,声音却发了抖。
“你,你要做什么?!”
“出首!”文煌仕急得冷汗都出来了。在这小赤佬夹缠不清的时候,他感觉到周围行人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
“出首?”士兵看着文煌仕急不可耐的样子,恍然大悟,带着一丝忍俊不禁的笑容,“解手?出恭?说明白嘛。”他右手放开了紧握的长枪,指着右边的路口,“喏,要出恭去公厕,前面转角便是。”
文煌仕七窍生烟,出首是出恭解手的意思吗?
“快,带我去见你们的所长,我有要事跟他说。”看见士兵陡然间又变得狐疑警惕的眼神,文煌仕更加气急败坏,顿足道,“我要报官!”
“报官!早说啊。”士兵终于明白了,再上下打量了文煌仕一遍,好像确认了文煌仕的身份自己担待不来,就丢下一句,“你在这里等着。”扑腾扑腾的便往里面跑过去。
‘我早就说了几遍了!’
文煌仕出离愤怒了,怎么看门的都不选一个老成一点的。谁家的司阍会只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就算派出所不是衙门,也不能这么不上心啊。
又感觉背后有人盯着自己,文煌仕往里面走了两步,躲进了门后的阴影中。
门廊下只有文煌仕一人,他越发的感觉这派出所不靠谱。就一个人守着门,他一走,大门敞开,什么人都能往里面进了。还指望能防盗捉贼,能不被贼偷就不错了。
军巡院派出所,是京里的新鲜事。
过去各厢军巡院手底下直接就是分布在大街小巷中的巡铺,定额五六人,实际两三人,在那里看守着。若说用处,的确有用,夜里防盗防火,白天也能排解一下街头的纠纷。但办不了大事,毕竟人力分散,又容易怠惰。抓贼时,贼人拐进另一条街巷就不追了的情况也有。
前段时间,都堂说试行改制。在军巡院和巡铺两级之间,增加了一个派出所。一番纷扰下来,开封府每座里坊下都有一间派出所,坊中各街巷的巡铺铺兵都归属在派出所名下,分管本坊一应防盗、捕盗、刺奸、观风等事。
说起来职权不小,可遇上的案子,不是醉汉赌鬼打架,就是寻常家里丢了一只鸡、一只狗,很多还是里正有事不在,被转过来的。毕竟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人愿意报官——那是要出血的,真要有大事,市民们还是去厢里府里的衙门了。
但派出所有个好处,绝不会有人想到自己会往这里来。
文煌仕可以拿全部身家打赌,他身边一定有人盯着。早在他初次加入秘社,就曾经得到半炫耀半警告的透露,宫门、城门、都堂、宰辅府邸、府衙、军巡院,乃至军营门前,都有他们的人在监视。
文煌仕调查过,还试探过。秘社真正的底细和背景,文煌仕没能探到底,只能猜测是京师对现有都堂体系不满的那一部分权贵,但至少确定了军巡院和开封府的监视不是吹嘘。
昨天同去都堂前的同伴,今天也都去了都堂,甚至又影响了一大批同学同去,偏偏属于首倡者中一员的他没去,肯定已经引起了怀疑。
要是自己往府衙或是厢中军巡院去,保不准半路上就给人看出不对。要掉多少人脑袋的大事,透露给自己,怎么可能不提防?换做是自己,要是发现有人准备报官揭露自己要命的阴私事,也肯定会先下手为强。
昨天晚上回去后,文煌仕就因此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夜,不敢就这件断头买卖去问谁,也不敢把事关家族的要紧事交托给下人,自己拿定了主意,找了个借口推托了去都堂,出了监舍的大门三五十步就转进了街边的派出所,那边派来的人盯得再紧也想象不到,根本没有时间反应。
文煌仕在门内等了一阵,心渐渐的又提了起来,频频回望门外,生怕监视自己的人冲进来将自己抓走。这时候,守门的年轻士兵啪嗒啪嗒的出来了,只是他身后并没有跟着别人。
“进来吧,所长在里面等你。”士兵招呼了一声,转身前头领路。
文煌仕心头一阵火起,区区一个所长,不入流品的武夫,还敢如此倨傲。再一转念,还是早点把事情结束,早点安生。
‘终于进来了。’
走进派出所的院子,文煌仕安心下来,稍有闲心打量起这小小的四合院。
文煌仕本以为进来后能看见几个关人的笼子,里面站着垂头丧气的人犯,可惜并没有。小院很普通,普通到就像是寻常人家一般。四面皆是两层小楼,院中没有太多布置。
当初这里一整条街都是随同国子监一起修起,卖出去的几乎都是同样制式的院落。但入住之后,绝大多数人家都会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改造,或加盖一间小屋,或多栽几株花木,几年下来,外部或许还相似,内院就各不相同了。
而这座设为军巡院派出所的院落,完全没有半点改造,几年下来,只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留下了痕迹。
四合院的几间厢房都敞开着门,里面能看见一帮子悠闲度日的军汉,只有两个埋首案牍的,根本没人警戒。
派出所内松散的防卫让文煌仕的心沉甸甸的,看这里的模样,几个地痞拿根棍子就能打进来。
希望是外松内紧,文煌仕暗自祈祷着。
近日有消息说是要把军巡院改为警察局,法司断案,警局抓捕。而且除了刑名案件外,包括户籍都要归其掌管。甚至还有说法,都堂准备将行人司归并进来——也有消息说,已经归并一处了——这样一来,军巡院有人有权,还能沟通都堂,地位将比现在高出许多。
既然宰辅都如此看重,准备加大军巡院的权力,那军巡院里的人应该也不会太差才是。
跟着看门的年轻士兵,文煌仕被引进了小院正厢左侧的厢房内。
隔了一张桌案,对面坐了一个胖子,年轻士兵称呼他所长,看腰围也的确是一所之长的气派。
桌上笔墨纸砚俱全,胖子拿了本书在读,文煌仕进来后才把书放下。从反扣在桌面上的书皮看,却是倒着拿的。
文煌仕在胖子正对面坐了下来,胖子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眼睛里透着精明强干。
胖子提起自己桌上的茶壶,亲自给文煌仕斟水,顺口问道,“秀才可是国子监中的学生?”
文煌仕急匆匆的打断道:“吾乃西京文太师曾孙,国子监内舍生,有要紧事要报官。”
“文老太师……”胖子顿了一下,才想清楚文老太师究竟是何人,表情立刻就变得精彩起来,似笑非笑,“什么大事?”
文彦博在京师的口碑,这些年因为与韩冈的屡屡冲突而每况愈下,即使在百姓中也多有传说各种笑话的。
文煌仕在国子监数载,亲身感受这一点,他投身反朝廷的秘密组织,有一半因为这个原因。
胖所长的反应,文煌仕经历多了,只是心中记了下来,一时没有发作,“有关火枪的。”
胖所长的神色陡然间就变了,他立刻紧张的追问,“什么火枪,哪里的火枪?”
“今天有人带着枪去都堂了,最新式的线膛枪。”
文煌仕没有说‘有人准备在都堂前对他们开枪,把杀人的罪名推给朝廷。’说得太清楚反而不对,眼下的这一句,已经足够让胖所长跳了起来。
身手灵活的胖子当真少见,胖所长跳起来时就连磕带撞,撞到了桌脚也不知道痛,只瞪大眼睛追问,“当真?”
文煌仕敛容道,“吾乃文太师曾孙,宰相门第,岂能在此事上撒谎。”他复催促道,“此时要快,迟恐不及!”
“对,对!”胖所长灵活的绕过桌子,没忘了先谢过文煌仕,一揖到底,“多谢衙内首告,我……小人肯定会把衙内的功劳给报上去。”紧接着就匆匆往外,“还请衙内在此处等候,待小人报予厢里得知,就带人回来。估计到时候要护送衙内到都堂里去了。”
胖所长说完飞快的跑了,厢房门口留下两位士兵把守,文煌仕百无聊带的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文煌仕在心中不断的催促,他的性子焦急,眼下被看管是虽是有所预料,但心中的焦急就又多了几分。能不能他自己安全送到都堂?既然能弄到一支枪,那两支枪肯定也没问题。
哒哒的脚步声响起,莫名耳熟的节奏。文煌仕倨傲的坐着,头也不回。他自己送上门来,不表现一点傲气,没人会将他的话当真。
来人进了门,绕过文煌仕,走到他的面前。低着头的文煌仕突然发现出现在眼前的一双鞋子似曾相识,恐惧心随即攫取了他的心灵,缓缓的抬起头,双腿,腰身,躯干,最后是脸,熟悉的脸。
文煌仕猛地跳起,转身就要往外跑去,才一动,左右胳膊被死死卡住,一左一右两个壮汉将他给夹在中间。
几个时辰之前才见过面,相互道别的两人,这一回在派出所中相遇了。
在所长的座位上坐下,熟悉的老朋友从上到下看了文煌仕一遍,“真是没想到啊。”
轻轻的一句感叹,文煌仕猛地挣扎了起来。
派出所的胖所长走了进来,重重的拍了一下文煌仕的脑袋,走到桌案后,抱怨道,“真是,怎么就找了这么一个没胆子的怂货。”
“文家的种,一代不如一代了。”
又是一句扎人心窝子的话,文煌仕怒火中烧,不挣扎了,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对面的两人。
“还瞪我!”胖所长道,捋起袖子就想要好生收拾一下文煌仕。
一只手拦住了他,“别乱来,终究是秀才。”
“那怎么办?”胖所长问,“人都到这里了,谁知道底泄没泄?”
“送去去水牢消消火吧。”
文煌仕面如死灰,呜呜的甩着头。方才他还想大声叫,孰料一只袜子就塞进嘴里,差点被熏晕过去,连呼吸都断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胖所长看了他一眼,提议道,“一号干净点,免得生疮生病。”
“也好。”
几句对话之后,胖所长一步走到文煌仕身边,弯腰在耳边笑道,“地里百丈打出来的井水,凉快!”
这是要被灭口了?
文煌仕被恐惧抓住了心灵,砧板上的鱼一般猛烈挣扎起来。
第134章 梳理(四)()
吕嘉问进来的时候,黄裳和游师雄已经在小会议厅中坐了有半刻钟了。
只有资格列席的成员反倒是到得最早,而有决议权的都堂宰辅则一个比一个晚。
吕嘉问与开封知府、铁路总局提举相互见礼毕,落座后就对黄裳道,“勉仲,外面的人可又多了。”
外面的鼓噪声几天来一直在响着,参加的人数越来越多,一天比一天更加响亮。
黄裳只能回了一个苦笑,肚子都骂出粗口了,这他娘的是我的事吗?!
国子监不惩处,枢密院不调兵,都堂内部你推我我推你没一句准话,你吕望叔也有脸怪我不动手?有种的下一堂札,让开封府把兵马拉出来啊!
只是黄裳敢怒而不敢言,再是不同派系,当面的尊卑还是要讲的。
吕嘉问就揪着黄裳,仰天叹息,“都堂的体面都没了。”
“体面?!”
铎铎的击地声,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缓缓走了进来。见到他,黄、游两人立刻站了起来,口称邃明公,吕嘉问也跟着起身,行礼问好。
枢密使张璪张邃明比平时来得更早了一些,拐杖重重的在地上顿了一记,“仁庙也曾被乱兵吓得躲入偏殿,还要慈圣领内侍宫女解救,可谁能说仁庙没体面?”
张璪的作派,只引得吕嘉问嘴角边的一抹讥笑,他可不是只有列席资格的议政,“邃明兄是正门进来的,还是从掖门进来的?”吕嘉问讥嘲的问道。
都堂正门与宣德门正门一样,一年到头都开启不了几次,宰辅、官员,寻常都是走正门边的掖门入内。
一开始都堂前的士子并不多,但现在却成群结队,上千人了。正门堵了,掖门也堵了,从昨天开始,宰辅们都是改从更远一点的侧门进出都堂。
要说脸面,的确是丢了。
若不是宰辅们的示弱之举,国子监的学生们也不会一天比一天更多。
人的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张璪被游师雄亲自扶着坐了下来,拐杖还住在手中,“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区区一群措大能做得了什么事?昔年欧阳修知贡举,被他黜落的士子上百人围攻,连胡须都没有被揪掉几根。”
“就怕有心人在后面使坏。”吕嘉问对黄裳笑了一笑,“万一此一班措大坐大,市井中有贼人趁机作乱,勉仲难免罪责。本来一队巡卒就能解决的麻烦,到最后闹得京师大乱,我等知道勉仲你情有可原,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黄裳向门口望过去,但韩冈还没到。黄裳心中一声哀叹,在韩冈之前,他要被挤兑多久?
压了压火气,黄裳道,“只要都堂……”
“都堂?!”吕嘉问打断了黄裳的话,“这也要都堂,那也要都堂,什么事都要都堂决定,那要尔等亲民官作何用?!”
都堂要是敢帮开封府背锅,那开封府有什么不敢做?
黄裳怒上心头,如今的局面,不都是章惇、韩冈为首的都堂不肯下决断的缘故?
联合京师所有报纸头版头条刊发社论,似乎是杀气腾腾,却还说着要治病救人,没有真正的动作。
这几天黄裳身上的压力很大,他按兵不动的做法是韩冈面授机宜,他还知道,国子监那边的放任,也是韩冈对何执中的吩咐。
而章惇那边到底是怎么想,黄裳则并不清楚。
但前天和昨天的都堂会议上,章惇与韩冈一样,都不肯对外面的骚乱采取坚决的手段,似乎都想利用那些学生做些什么。
吕嘉问现在在催促,黄裳只能装聋作哑,章、韩两系联手执掌朝政,但并不是说一点矛盾没有。
都堂门口的那群学生,他调来一队巡卒就能驱散了。
还有市井出身的幕僚给他出了一个馊主意,找来一群地痞,换身衣服,见人就泼粪,一刻钟就能还都堂一个清静,也就多一点黄白之物。
可是先不说知府联络地痞会让他丢多大的脸,仅仅攻击学子这一项,黄裳就担待不来,不用泼粪,名头就能臭通天。
他还想进都堂啊。
黄裳觉得,章惇、韩冈的沉默也有这个原因。
他们都是在等对方忍耐不下去而先行动手。谁先动手,谁的名声就坏了,接下来的议政会议,另一方就能占到大便宜。
可是黄裳这两天私下里并没有从韩冈嘴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应。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是韩冈说的。
在报上刊发社论,也是韩冈定的。
可以说仁至义尽,可以说软弱退让,终归只是动文不动武。而不动武的结果,就是事情越来越大。
“勉仲,”见黄裳一直沉默,吕嘉问不满的敲着桌子,“你总得给一个说法吧。”
他是不是也是没有从章惇嘴里得到一个准确的说法?还是说已经得到了章惇的授意?
黄裳继续沉默着,猜测着。
“干脆把御街修一修?”游师雄从旁插话,化解了尴尬,“就说人流踩踏损坏严重,修他个十天半个月。过些日子,也就冷下来了。”
“修什么?”章惇随着声音而至,冲着站起来的黄裳笑道,“都堂前的路要修?”
黄裳讪讪,“只是一个提议。”
章惇向旁边侧过身,让出身后的韩冈,“玉昆,你怎么说?”
韩冈神色淡淡,“哪来的钱修?朝廷可没钱贴补。”
韩冈和章惇联袂而至,顿时就让厅中人有了一种诡谲的感觉。
议政能看到机密内参,而都堂宰辅能看到绝密文件,但最高一级的机密,并不局限在宰辅们手中的绝密文件里,那些只掌握在章惇和韩冈两人手中。
是达成了什么协议,还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从张璪开始,每一位与会的宰辅和暂时列席的议政,都有相同的想法。与会者全数到齐,各自落座之后,会议厅中的气氛就不免带着一丝诡异。
“外面的事,本来我和玉昆都想着先放一放,等河北河东的消息来了,想来就会散了,没想到越闹越大了。”
这是章惇这两三天来,第一次在正式会议上主动提起外面的学生。
与会者们的精神都集中了起来,从章惇的开场白中,已经可以听出都堂首相准备对这一起事件定性。
只有确定了事件性质,才能确定应对的手段。
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