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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第13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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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是说……不等待用太久了。

    就快了。

    就快了。

    赵煦默默念着,渐渐沉入了梦乡。

    也就在这个夜晚,王安石的专列,从扬州启程,正向京师驶来。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 
王安石上京。

    王安石抵京。

    金陵至京师两千里,两条消息在旧日能拉出半个月的距离,如今由于铁路的存在,则是昨天前一个消息刚刚送到京师,今日载着王安石一家的专列,就已经抵达了东京车站。

    自宣德门、朱雀门一路向南的御街上,一队人马匆匆而过。上百人的队伍前举旗牌,后张罗伞,非是宰相,自无此等声势。

    如果是对朝堂稍稍有一些了解,不用看旗牌,只看马车上的标识,便知道这是宰相韩冈的车驾。

    探究和好奇的眼神,纷纷从御街两侧投射过来,一路追随着韩冈的马车。

    耳目稍稍灵通,再加上些许联想力,韩冈出门去做什么根本就不必多猜测。

    王老相公来势汹汹,韩相公这怕是给弄得手忙脚乱了。

    王安石与韩冈翁婿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可以像报纸上刊载的传奇小说一样,用上一年的时间来连载。

    更重要的一点,王安石选在这个时间点上京,明面上是为了孙女和天子的婚事,宰相们会容许他有别的打算,可实际上谁都清楚,他是为了孙女婿,来拆女婿台的。

    王安石从来都不好对付。他提前上京,都没让宰相们有时间准备。

    尽管东府已经统合了议政们的意见,但王安石要是想要闹事,还是能将朝堂搅成一团烂泥。

    宰相们前几天闯进福宁宫,将皇帝一阵训斥,这件事在京师之中早就传遍。

    皇帝不成器也不是稀罕事,事关天下亿兆元元,朝臣劝谏,宰相责难,过去也不是没有过。但那毕竟只是个人行为,目的也是为了教导天子学好。而这一回三位宰相共同行动,对天子的态度也不是教导,而是真正的训斥。

    宰相们对皇帝的态度,已不止于戒尺打手心了,可以说是一个耳光一个耳光的招呼上去,皇帝连脸面都没了。

    天子在太妃的唆使下伪造中毒,用来诬陷太后和宰相。幸好有忠直的内侍及时发现,仓促间用炭粉替代了毒。药,免得身娇体弱的天子误服下毒。药,不小心一命呜呼。

    天子如果当真如传言一般如此不知自爱,这的确是该骂的。可对于许多有心人来说,京师市井中的传言,但凡这般细节充分,那原因就只有一个,就是有人故意泄露。其中的真实性,却还不一定比得上那些没来由的谣言。

    官做得越大,这谎就扯得越凶,一旦朝堂政争到了需要散布谣言来影响舆论的阶段,为了打压敌人,谁也不会吝惜于多说几句谎。

    不过这种过于用力的传言出现,也证明了宰相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只是王安石一来——

    ‘官家在外有此老,此老在内有官家,两相呼应,相公们可就难以如愿以偿了。’

    街旁的只言片语传入耳中,叶温叟回顾身侧同伴:“现在的人,当真是什么事都敢说。”

    宗泽道:“如今跟过去不一样了。”

    “因为没乌台了。”

    宗泽笑了一笑,过去的那个御史台,的确可以说是没有了。

    在过去,士人们平日里议论朝政,也不会是百无禁忌,若是遇上朝堂大变之时,更是一个个都变得小心谨慎。

    那一等自以为是的狂妄之徒,没有那个能在朝堂上待得久的。

    即使有一个做宰相的岳父,即使名声传遍士林,一旦被政敌抓住机会,照样会灰头土脸的滚出朝堂。

    因为皇帝手中有一个皇城司,而朝堂之中还有一个乌台。

    这两个衙门,如同两把利刃,悬在每一位文武官的头顶上,让他们谨言慎行。

    幸而这几年,御史台中的乌鸦们,先是变成了路边吱吱喳喳的麻雀,继而连麻雀都不是了,变成两府豢养的家雀了。

    而皇城司,原本竖着朝外的耳朵,现在一只冲着福宁宫,一只冲着圣瑞宫,给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再去宫外搜罗市井传言,监察臣子们的动静。

    少了悬在头顶上的刀枪剑戟,管不住嘴的也就越来越多。

    宗泽身在中书,对此颇有感触,“没了监察,这市井之中,就越发的好事了。”

    叶温叟笑道:“现在京城里面,可不是人人都在想着两府会不会与太后一起,将皇帝给废掉?还有王相公,他这一回上京,会不会跟他的女婿打擂台。”

    宗泽笑了起来:“不知转运如何看?”

    叶温叟坦言:“如果天子得势,朝堂上会腥风血雨好些年。如今的这位皇帝,可比不上仁宗。”

    宗泽是韩冈的心腹,但凡是在他面前提到韩冈和皇帝,都不会站在皇帝的一边。何况叶温叟这位两浙转运使本就是韩冈的人。

    嘉佑二年的进士,不去走章惇的门路,却来投靠韩冈,宗泽一直都感觉有些怪。这可是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考中进士的同乡前辈。宗泽在读书时便已屡闻其名。可这几年在韩冈门下的交往中,宗泽都没看见过叶温叟有半点倚老卖老的作派。现在口吻,更是摆明了要为韩冈冲锋陷阵。

    宗泽暗叹,不意议政之位,竟是贵重若此。

    收敛了情绪,他说道:“千古以来,仁宗之号,也只有本朝用过。”

    叶温叟点了点头,忽然道:“相公打算怎么做?”

    宗泽坦然道:“大逆不道之事,议政们不会做。”

    “什么议政,说到底最后要看的还是相公的打算。”

    宗泽摇头,坦然道:“相公做事之前,都会考虑议政们的想法,不会独断独行。这些日子,朝堂大政全都与议政们商量过后才做决断的。”

    “相公虚怀若谷,自是朝廷之福。但开国百多年,有过多少宰相,但侍从官又有过多少?谋可寡不可众,军国重事,还是得相公自己把握。”

    “国之大政,区区三四十人,不可谓之众。”宗泽冲叶温叟笑了一下,“不久之后,转运就会明白了。”

    叶温叟脸上的喜色一闪即逝,却故作不在意,“日后的事,日后再说。汝霖你我要不要赌一下,王相公明天会不会上朝?”

    ……………………

    王安石明天到底会不会上朝,很多人都想知道。

    韩冈去车站接了王安石夫妇,又殷勤的将送他的岳父母住进了王旁的赐第——皇帝虽不成器,但未来国丈在京师中的府邸,规模却是比宰相府还要大上一筹,本就是王府所改,王安石入京后,也就不必入住驿馆,更不必寓居女婿家中。

    王安石刚刚安顿下来,韩家的儿女就在王旖的带领下,去拜见了外祖父、外祖母。

    甚至宫中也遣人出来问候,有保慈宫,有圣瑞宫,只是没有福宁宫。

    既然太妃的人没有被拦下来,天子想要派出内侍,问候一下国之元老,皇后的祖父,宰相们自然也不会拦着——这是人情礼数。但皇帝不知为何,并没有遣人探问。

    而京中文武百官,登门造访的为数寥寥,也大多只是遣了仆从致书送礼。

    王安石的想法至今还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谜团,他接下来的行止,也就成了京师之中最为关心的议题。

    不仅是宫外,宫内也是一般。

    赵煦一宿没合眼,王安石出乎意料的提前上京,让他喜出望外。

    整个晚上,他都在床上辗转反侧,焦急的等待着天明。

    等到了天亮上朝,就能看见那位让自己寄予厚望的定策国老。

    只是心中还是有一小块阴影,为什么太后会派人告知自己王安石抵京。

    这几日,福宁宫和圣瑞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清洗,也就是在宰相大闹福宁殿的当天,赵煦身边的宫人就换了一茬新人,没人还敢于在风尖浪口上向他们母子泄露任何外面的消息。

    如果不是太后遣人知会,他根本无从得知王安石已经抵京。

    太后忽然而来的善意,赵顼可不会觉得是她在补偿自己受到的委屈。

    或许是没当一回事,又或许是觉得既然肯定会在朝会上见面,早一天晚一天根本没有区别。但更有可能,是陷阱!

    对于赵煦来说,太后的疏忽,就是自己幸运。可是赵煦现在又如何敢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运气上?

    赵煦考虑了很久,才放弃了直接联络王安石。

    一是为了避免让宰相们警觉起来,二来他现在连个心腹人都没有,贸然安排人去联络王安石,从哪里找可信的人手?

    只要王安石还在京师之中,迟早能找到机会联络他。只是靠皇后,都能把这件事给办妥了。

    赵煦焦急的等待着黎明,等了那么多年,他的耐心都快给消磨干净,不过眼下的这段时间,他还等得起。

    太后之所以能够垂帘听政,宰相们能把持朝堂,就是因为他们控制了大内联系外界的通道。

    一旦自己能够与王安石这等老臣联络上,通过他召集群龙无首的忠臣,定能拨乱反正,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

    “令岳如何说?”

    “不用担心。”

    “天子呢?”

    “让他继续做梦吧,快天亮了,没必要急着叫醒他。”

    “明天?”

    “已经是今天了!”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三)() 
突然降了温。

    韩冈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就感觉一阵寒气侵体。

    屋里早就撤了暖炉,屋内屋外,现在是一个温度。

    起身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温度计,水银柱停在五度略靠上的位置上。

    由第一流的玻璃匠人精心制作,韩家的温度计精度并不比后世贩。卖的廉价工业品差到哪里。而韩冈自身的感觉也在告诉他,当真是降温了。

    天气开始渐渐热起来的暮春时节,却猛然间陡降了近十度,可不是什么好事。京畿一带农田的收成,这一下子,说不定就能少了十分之一去。

    幸好没下雪,韩冈想,三月底下雪虽比不上六月飞霜,但不免会被人借机利用上。

    听到房内的动静,下人进来服侍韩冈梳洗。

    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刺鼻的气味就随着雾气涌入房中。

    空气一如既往的污浊,清晨的雾气也比前几日更浓重了一点。

    韩冈的喉咙立刻就有点不舒服,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还不把窗户关上!”王旖也起了身,拍了拍韩冈的背,吩咐道,“给相公端饮子来。”

    待韩冈漱过口,王旖把一杯温热的饮子递给他,“官人,喝点饮子,润润喉咙。”

    呷了两口润肺润喉的热汤饮,喉咙的感觉稍稍好了一点。

    王旖在床榻上跪坐,帮韩冈结着襟口内的暗扣,“这几年下雾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一天一天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开封府的浓雾日复一日,除非接连多日放晴,否则只消稍稍有些水气,第二天清晨立刻就是一片浓雾。

    这雾气又浓又沉,站在更高一点的地方俯视京师,就只能看见一片翻腾起伏的云海。

    “以后蒸汽机用得多了,雾天只会更多。”韩冈张开双臂,让王旖扣腋下的纽扣更方便一点,“那时候,京师可就是雾都了。”

    韩冈笑着,那个率先进行工业革命的岛国首都,在这个时代,雾都之名只能拱手让人。

    并不知道韩冈心中所想,王旖手脚麻利的将一个个暗扣都扣紧,“真要变雾都,蜀中的贝母可就更好卖了。”

    “那可不一定。”韩冈道,“云南那边也产贝母。云南的气候,只会比蜀中更适合药物。哪边更好卖,可真说不准。”

    王旖给韩冈披上外袍,“云南那边的人口够吗?”

    “今年前两个月,就多了两千。今年不出意外,能增加一万人口。只要其中有一半能够安下家来,就又是一个下州。”

    “一万了?那不是再有十年,就稳下来了?”

    韩冈道:“有官军在,又有哪家敢不稳的?过两年,各色产业都有了,夷人也有了收入,不愁云南不稳,更不愁川贝涨价。”

    帮韩冈整理着襟口,王旖道,“只怕再过两年,京师早上都看不到日出了。川贝、云贝一起涨价。”

    “乘上氢气飞船,不管你下雨下雪,想看日出日落都行。”

    王旖让韩冈转过身,拿着刷子将外袍从上到下刷了一遍,“哪个东西谁敢坐?遇上火就爆,这根本就是爆竹!”

    氢气发现命名已超过十年,而氢气飞船也已出现了近十年,由于升空的高度远远超过没有持续加热装置的旧式飞船,同时氢气又易燃易爆,一时之间,安全事故频发,全国各地陆陆续续摔死了近百人,爆炸事故也有十几起。

    故而到现在为止,氢气飞船甚至都没能在军中推广起来,民间更是视为畏途。而且制备氢气的硫酸、盐酸价格不低,酒店门前拉广告的气球,依然还是热气球,而不是氢气球。

    “那是因为我们对氢气还不了解,对天空也不了解。了解多了,事故也就少了。”

    “是……是……,官人你可别”

    “放心,为夫不会冒险,也不会随便让人冒险。”

    氢气球有好多地方需要改进,尤其是安全性上,需要比旧式热气球再加上十倍的关注。但氢气球如果当真能确保载人上天的安全,气象学、地理学都能有一个飞跃性的提高。

    “等飞船能穿云直上,云占之术,可以就此休矣。”韩冈道。

    “司天监怕又要闹了。”

    韩冈冷哼一声:“今次事毕,我便要改革司天监,分设天文局和气象局,之后看他们怎么闹。”

    后世的天文、气象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学科,但此时人们对天文的认识,还没有将大气的种种自然变化从星空中分离出来。

    不过在韩冈的影响下,诸多有识之士,已经渐渐了解了两者的区别,而韩冈的家人,当然比外界更加明了。

    “只怕会闹得更凶。”王旖道。

    “为夫可不怕。”

    夫妻两个说着相干不相干的闲话,仿佛普通的日常。

    但王旖手上的动作,还是一点点的慢了下来。

    纤长素白的手掌按在韩冈的胸前,王旖无力的靠了过来,头低垂着,只让韩冈看见头顶。

    “就是今天吧……”

    胸前传来妻子闷闷的声音,韩冈点了点头,“就是今天。”

    “肯定没事吧。”王旖的声音微微带颤。

    昨天晚上,韩冈见了王安石、见了章惇,回来后还见了好几位的议政,只在快天亮的时候才合了一下眼。

    从韩冈越发频繁的行动中,就能看得出如今的局面已经是剑拔弩张。作为枕边人,王旖哪能不清楚,自家父亲上京的三五日之内,京师肯定就要有大变故了。再看到丈夫昨夜的行动,自然就知道,这变故,可就是定在了今日。

    “放心。”韩冈拍了拍妻子单薄的后背,轻轻推开了她。

    望着妻子满是忧心的脸庞,韩冈微微笑着,重复道:“放心。”

    结缡多年,许多话都不用多说了。

    决战就在今日……

    不,胜负早已决定,今天,不过是为了去收割胜利果实的。

    韩冈深吸了一口气,又咳了两声,随即跨出了房门。

    ……………………

    王旁很早就起来了。

    过了纳彩,王旁的女儿与皇帝的婚事就已经成了定局,王旁的国丈身份,也同样成了定局。

    朝廷对国丈的封赐,也在定亲之后开始了。

    一年前,王旁还不过是江东东路常平仓的粮料官,本官官阶还没到朝官。仅仅时隔一年,他都已是观察使。

    所以王旁如今要早起,已经是观察使,朝会自然无法避免,不可能再睡懒觉。

    再几年,他还会顺理成章的晋升为节度使,并拿到开府仪同三司的头衔。再往后,做到节度使兼宰相的使相,甚至有可能会比韩冈更快一点。

    若是王旁现在就咽气,一个王爵是少不了他的。

    但王旁不想去上朝,也不想做国丈。

    梳洗好,换了衣服,他便木然的坐在桌边吃饭,脸上都不见一点表情。

    王旁仰慕曾执掌天下的父亲,羡慕为父亲出谋划策的兄长,敬佩凭借一己之力,同样做到宰衡天下的妹婿,更曾经幻想过自己也能做下一番事业,能与父兄一般,同样身居高位。

    可如今的这种身居高位,却不是王旁所期待的。

    尽管读书不成,习武不能,但并不影响王旁有着士人的自觉。

    身为士人,不是依靠自身的才学博取功名,反是依靠妻女而身居高位,朱紫衣冠穿戴在身上,充盈在心中的,除了羞耻,还是羞耻。

    更何况,身居高位带来的权势,不存在外戚之中。

    近来朝堂多少大事,太后、太妃、皇帝、宰相、议政,全都卷了进来,而身居高位的王旁却完全是外人一般。

    朝堂政事,很多只传达到了议政一级,王旁没资格参与,自问也撬不开韩冈的嘴——在过去,王安石还做宰相的时候,军国大事,也从来不会跟他说。

    纵然事关至亲,可王旁还是耳聋目瞎。

    王安石不会对他说,韩冈不会对他说。

    王旁抬头看了眼同样在默默吃饭的父亲,重又低下头去。

    就如昨日之事,韩冈前夜登门,到底跟父亲说了些什么,王旁就懵然无知。

    他只知道,昨夜韩冈漏夜来访,他的父亲没有把他找过去,韩冈也没有请他去旁听。

    但王旁清楚,妹婿与父亲昨夜会谈论的人和事,只会是他的女婿。

    韩冈对他唯一保证过的,是不会让人废掉小皇帝。

    王旁或多或少知道,只有这样的皇帝在位,才能让天家尽失人心。换上一个,即使是还在襁褓之中,也不免让天下臣民多上许多期待。

    为什么要把女儿嫁给那个皇帝?

    即便是在女儿与天子的大婚之期近在眼前的时候,王旁还是对这桩婚事很不满意。

    就算是跟妹婿一样是贫贱出身,只要有才学有能耐……甚至是才学差点、能力一般也没什么,只要身健体壮,性格温和,也比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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