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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也是喜欢热闹一点。”韩绛笑着,与韩冈携手进厅。
“也不独韩冈一人。”
“的确,也就郭仲通还能陪老夫在这里说说话。”
待漏院是百官晨集准备朝拜之所。宰臣待漏院,位于宣德门西侧,宰辅们参加早朝,抵达皇城外时,可以至待漏院中休息,免得在城门外吹风。
冬天的待漏院,炉火生得很旺,室内暖洋洋的,甚至显得有些燥热了,让穿戴整齐的韩冈很不舒服。
韩冈往日极少往待漏院来,一般都是卡在点上进皇城,懒得进进出出,更不愿早起。
宰辅们在待漏院休息的次数也不多,大部分时候也都是跟韩冈一样,卡在晨钟敲响、皇城城门开启前后,抵达宣德楼下。
但今天韩冈到得稍早,不想在外面吹风,干脆就进来歇一歇。只不过,方才韩绛说的两府宰臣中,除了他外的另外一个待漏院的常客却还没到。
“今天怎么就子华相公一位?”
韩绛知道韩冈想问谁:“郭仲通今天告病了。”
韩冈神情一凛,“什么病?”
郭逵年纪大了,一点小病都是大事。尽管他是武官,可他若告病辞官,依然会对朝堂局势有着很大的影响。
“北病。”韩绛吐出两个字,端起茶盏慢慢的抿了一口。
韩冈愣了一下神,方才明白过来。失笑道,“病来如山倒,还真是一点不假。”
昨天耶律乙辛篡位的消息传来,今天多半就要在朝堂上争个胜负了——新年在即,在京百司连开封府在内早封了印,公务一概等来年再办,但军国大事是不能耽搁的。
郭逵嗅到了风色,不敢卷进来。
不过只要不是当真发病了就好。如今天寒地冻的,室内室外温差很大,一个不注意就会感冒。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感冒若是变成肺炎,就要面对鬼门关了。
韩绛叹了一声:“郭仲通他也是难做。”
没到最后的关头,他表示一下意见,但真要两边对垒,郭逵这等武臣真还不敢乱掺和。
“但他当真这般说?”韩冈笑问。
“对外当然是外感风寒。”韩绛无奈的笑着,又道:“今天怕会有不少人告病。遇到这种时候,告病的总不会少。”
韩冈笑了一声,朝堂中人告病,真病的时候的确不算多,总是避风头的时候更多一点。
“‘知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欤?’”王禹偁的《待漏院记》,以青石碑嵌在待漏院的墙上,被岁月模糊了字迹,不过还有一副是吕夷简亲笔所录,挂在正厅中的墙壁上,韩冈念了一句,对韩绛叹道,“能独善其身、谨慎从事,总比胆大妄为要好。吾等宰辅,一言一行,攸关天下万民,岂能不慎?”
可能是想起了罗兀城的旧事,韩绛的神色变得沉郁起来,“的确是要谨慎才是。”他抬眼看韩冈,“玉昆,你当真觉得此时平辽不可行?”
韩冈不指望韩绛能够如何帮自己,但只要他有所倾向,那就足够了。
“这一次,家岳和吕吉甫何曾想过举兵平辽,恢复幽燕?否则就该上一道平北策,将方略说个清楚明白。”
“战端一开,北虏主力南下,其身后必有起事之人。”
“将攻辽胜利的希望寄托在辽人的忠义上,家岳和吕吉甫不会办这样的蠢事。”
韩绛脸色稍变,“哦,那在玉昆看来,介甫和吕惠卿主张对辽开战,会是什么原因?”
韩冈笑了一下,“相公当是已经猜到了,何须韩冈多嘴?”
“……至少不会败,是也不是?”韩绛肃容问道。
“有八九成把握能成,这样的买卖当然可做。”韩冈像开玩笑一般的回答着。
“但……为何玉昆你要反对?”
“兵形如水,把握再大,也保不准一点意外就给输掉。如果再等几年,宋辽两国国势差距更大,那时候,就不是八九成,而是近十成了……何况火炮军势未成,北地防备还没有开始调整,现在开战,还是显得太仓促了一点。”
从一开始,韩冈都不认为开战之后,吕惠卿敢冲着析津府进兵,他依然是意在朝堂。
虽然韩冈尚无法确认王安石是不是觉得把握十足,所以才对吕惠卿的提议顺水推舟,可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却不当是政争的延续,他这么做错得是有些过头了。只是自己将黄裳放到西南,明面上的理由,也同样够牵强。
唉。
韩绛再次长声叹息。两府之中,数他对韩冈的战略眼光最为信服,韩冈说不宜作战,那的确是不宜作战。
可是连韩冈都说有八九成把握不会输,那么怎么去说服王安石放弃这个想法?
避开了让人头疼的话题,韩冈和韩绛继续喝茶聊天,到了宣德门开,也没见第三位宰辅来到这间专属宰臣的待漏院中暂歇,已经报病的郭逵当然也没来。
除了郭逵之外,两制以上重臣之中,有一个感冒发烧的,还有一个腹泻不止,又有报称头疼难忍,总之要等几天才能来上工。
怕卷入党争到了这一步,多半是因为对新旧党争犹有余悸。
不过文臣宰辅们倒是都到齐了,没有哪位宰执愿意留下一个怕事的印象,纵使选择中立,也不会投弃权票。
入宫前,韩冈与王安石见了礼,又与匆匆而来的章惇打了个招呼,还见到了与他同来的侄子——嘉佑二年丁酉科的状元郎章衡。
章衡比章惇年长十岁,仕途却不比章惇顺遂,今日却是为了陛辞。章惇向来不喜私亲,坐到枢密使的位置上,也不曾见对家里的亲戚有何照顾。
章衡资历和身份完全可以更进一步,但是若朝中无人援引,也还是回不来。相对于章衡,章惇的另一位族亲,精擅兵事和治政的章楶才更有晋身高位的希望。
章惇大概态度不会变,可万一王安石全力支持开战之议,那么他恐怕就会设法去寻找顶替吕惠卿出任主帅的办法。
章楶现任代州知州,又有军功在身,有他在河东支持,章惇想争夺一下伐辽的主帅之位,几率不比吕惠卿要小。
而王安石,韩冈就不想多考虑了,自家岳父已经做出了决定,想要说服他,大概只比登天简单点,尤其自己的理由还不那么充分。
入了皇城,一班朝臣就在垂拱殿中等待着太后鸾驾的到来。韩冈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净鞭响起,思虑依然没有脱离即将到来的争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当韩冈从思绪中惊醒,发觉时间过去了太久了一点。
为什么太后到现在还没到?
一种既视感让韩冈陡然心悸。
正当韩冈准备出来探究真相的时候,一名内侍慌慌张张的从后殿进入大殿中。
是杨戬。
殿中的每一位朝臣都认识这位跟在太后身边的阉宦,但依照上朝的规矩从来也不该由他先出来,而且后面更不见太后。
平章军国的王安石神色大变,“太后!杨戬,太后怎么了?!”
杨戬左右看看,想凑近了低声告知王安石。
却听到韩绛的一声断喝,“还不快说!”
杨戬吓得脚一软,差点没滚倒,肚子里的话也给惊出来了,“太后有恙,方才在来垂拱殿的路上晕倒了!”
垂拱殿中,顿时一阵嗡嗡的窃窃低语响起。
韩冈、章惇同时出列。
“今日谁人殿上当值?”韩冈点起殿中的班直头领,“去通知王厚、李信,严守宫门,若无两府签押关文,不得放一人出入!”
“种谔!”章惇大喊着统辖天武军的太尉之名,“还不速出殿去,守卫宫禁?!”
拧脾气的种太尉都没空对章惇的呵斥皱眉,三步并作两步,咚咚咚冲出了殿。
殿中气氛仿佛有铅汞压着。
这怎么回事?
太后当真是生病了,还是又出了什么意外?
要是当真生病,太后的病情又怎么样了?如果没病,又是谁做了手脚。
曾经的记忆在许多朝臣的脑海中泛起,很多人在午夜梦回时,还记得血溅朝堂的那一幕。难道今日要旧事重演?
两府宰执相互间交换了一个眼神,韩绛提声道:“太后有恙,我等宰辅当去觐见太后!”
底下的朝臣,骚动声更大的几分。
若是天子有恙,宰辅直接去寝宫问安,一点问题没有。可现在是要去太后的寝殿,男女有别,可是一点都不合适。
要不然,为何太后面见朝臣,要隔上一重屏风?
但韩绛却不在乎,与王安石交流了一下,便对张璪道,“邃明,你来押班,退朝后便过来。其余宰臣,随老夫入内觐见。”
杨戬愣愣的站着,不知道该拦还是不该拦。等到王安石和韩绛走到身边,他下意识的探出手,“平章,相公,此事……”
话未说完,却被王安石随手一推,给推到了地上。
王安石昂然而过,韩绛也视而不见。
韩冈紧随前面的王安石、韩绛,走过杨戬的身边,低声抛下话,“还不快起来,前面领路。”
脚步却不停,越过他,跟着向后宫过去。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二)()
太后有恙,而且是昏迷。
这是要重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在上朝的半道上晕倒?!
而且看杨戬慌慌张张赶出来通报的样子,就知道太后并没有来得及给他吩咐什么,肯定还没有醒过来。
这样的病情谁也说不清是轻是重,但至少不是普通的伤风感冒。会不会变成难以治愈的重症,甚至到了最坏的局面,更是让人心中忐忑。
如果太后的病情就这么散布出去,天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况。
恐怕有心人立刻就多了起来,至少圣瑞宫那边肯定要动心思了——朱太妃盼这一天不知盼了多久了。
朝臣们为此面面相觑。
这才太平几天功夫,怎么看着就要又乱起来了?
皇后垂帘,上皇驾崩,太皇宫变,宫外就不说了,宫里面的事情都是一桩接着一桩,完全没消停过,好不容易安生了一年,这就由出乱子了。
大部分朝臣最怕的还是宫中不稳。那时候,朝堂上少不了要乱上一阵,想自清自净的都免不了要卷进漩涡里去。一个不好,就会翻船,这辈子的辛苦都要打水漂了。只有那些想趁着浑水,挣上一份功劳的乱德之人,才会兴奋不已——机会终于来了。
不过吕惠卿等待的机会没了。
吕嘉问暗叹起来。他不是宰辅,没权力跟着往后殿去,只能随班退出宫中。
而在外的吕惠卿为了回到两府班中来,费尽了心思,想要靠军功,太后这么一倒,什么辽国都要抛到闍婆国去了。倒是回归两府的希望,却多了那么一两分。
被丢下的张璪看着已经走光了的前排,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押班的差事是宰相和参知政事轮班分领,在文德殿带着不厘务的朝臣向空无一人的御座行礼。而有实务的朝臣则是参加垂拱殿的常起居,这一朝会是天子和垂帘太后必至。
在垂拱殿率众押班退朝,张璪还是第一次,但韩绛、韩冈都跑了,他不出面,礼仪上其他朝臣真都不好走。
正常应该是资历最浅的一位留下来,可韩绛偏偏留下了他张璪。
也不知道这算是坏事还是好事,或许可以这么想,韩绛不希望韩冈留下来,让他有机会直接控制军队。
当然,更有可能的就是韩绛认为,韩冈作为传说中的药王弟子,越早赶到慈寿殿,越是对病倒的太后有好处。
只要不是韩绛觉得自己可有可无就好,张璪这么想着,一边出班领头向着空无一人的御座开始行礼。
杨戬正冒汗,撑在地上的手连打了两次滑,差点没一头撞在黝沉的金砖上。
宰辅亲自出手,真是寻常人一辈子都难见到的场面。
上一回,是蔡确遭殃,这一回就落到了他这个小小的内侍身上了。
王安石年纪老大,但力气可不小,尽管只是嫌杨戬挡道推了一下,但他跑过来之前,腿脚早都吓软了,别说体格高大的王平章一伸手,就是削瘦矮小的曾布还在这里的时候,也是一根手指就解决了。
爬了几下,杨戬好不容易才起身。
殿中张璪已经开始率领群臣参拜,杨戬小心翼翼的向后殿退出去。
抄近路直接穿过后殿,从后门出殿时,已经看不见先行一步的宰辅们的身影。
杨戬的脚步立刻就快了起来,已经通知到了,现在就得回去复命,还得尽快追上前面的宰辅。
慈明宫是新修,位置在保慈宫后侧,
方才眼睁睁看着太后晕倒,杨戬在旁魂飞魄散,整个人都懵了,跟着随行的宫女、内侍一起哭喊起来。还是多亏了同行的李宪反应快,一脚把杨戬踢醒过来,要他来垂拱殿通知一众宰辅。
返回慈明殿的路上,杨戬右边的大腿上给李宪踹得一阵阵的抽痛,但他不敢耽搁,拖着腿,一拐一拐的着向前快步走着。
沿途的班直禁卫都是一脸紧张,方才他们纵使没看见太后晕倒,至少也是亲眼看见太后的鸾驾在快到垂拱殿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就原路返回,往后面的慈明殿退回去。
杨戬相信他们都不糊涂,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加上宰相、参政和枢密使们一窝蜂的往后面跑,再蠢也该明白了发生大事了。
当真是大事。
在犯过一次糊涂之后,好不容易才又重新得到太后的宠信,如今太后偏偏又病倒了。万一有个什么不测,让圣瑞宫中的那一位得了志,老天爷哪里还可能给自己第三次机会?
杨戬知觉得嘴里发苦,心中将阿弥陀佛翻来覆去的念了一遍又一遍。脚步尽可能的快速移动着,但前面还是不见几位宰辅的身影。
从垂拱殿后的侧门出来,往慈寿宫赶过去,杨戬身后响起了笃笃笃的木底官靴的声音,脚步急促,仿佛有债主牵着恶狗在追。
回头看看,张璪竟然已经追上来了。
明明除了韩冈一个,其他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怎么一个比一个腿脚利索?
前面还没追到,后面倒是追上来了。
既然已经看见了的张璪,杨戬不敢再往前走,停了脚,向路侧退了两步。
越过杨戬的时候,张璪扭头皱眉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再理会他,一路向前,匆匆赶到慈寿宫。
太后所居的慈寿殿外殿中,王安石与韩绛领头,几位宰辅正面对着内殿的重门垂手恭立。
张璪感到有些意外,宰辅皆是男子,又非医者,自不便进入太后日常安寝的内殿。
但韩冈身负大名,自是应该进去;而为避免瓜田李下之嫌,王安石也得一起跟着做个见证,做岳父的怎么也不会看着自家女婿犯‘错’;王安石都进去了,为了不失首相之心,韩绛也得跟着一起入内;都进去三个人了,其他人也没必要留在外面,一起探问太后,也免得各自心生猜忌。
张璪过来的时候,是这么想的,可他没想到自己过来的时候,韩冈还在外殿。韩冈不入内,其他人可找不到理由去闯一位寡妇的闺房。
心念如电转,张璪立刻提声问道,“平章,相公,太后可安好?”
他面对的是王安石和韩绛,却是向内发问。
“吾无事。”内殿中传来一缕细若游丝的回声。
“太后无事。”随后又是一名内侍尖细的复述。
张璪的心咯噔一沉。听太后的声音就绝不是无事,虚弱气短,与平日里竭力想表现得稳重的声音迥然有异。只是音调中还能听得出是太后的声音。
“张参政少待,待吾更衣出见。”
把重病的太后逼着出见群臣,张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连声‘不敢’,然后跟同僚们站在了一起。
但太后是必须要跟宰辅们见上一面的。
宰辅们不敢妄闯太后闺房,那么太后就得强撑病体出来见一下宰辅。
不出面让他们这些宰辅看个明白,谁也不敢保证门内正与他们说话的是太后,而不是声音相像的另外一人。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们都必须要去质疑、印证。至少这一次必须要见面。
“还有谁在里面?”
回到同僚身边,张璪低声发问。他问得不清不楚,不过他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知道他在问什么。
“只有御医,还有天子。”
韩冈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道。
“北面呢?”张璪冲北侧努努嘴。
不用多问,韩冈也知道张璪指的是谁。
“没过来。”
张璪安心的舒了一口气,圣瑞宫中的朱太妃没过来,就是最好的消息。
要是她现在就在在内殿中,搂着天子跟太后说话,事情就麻烦了。
不!!!
张璪忽然皱眉,如果她不是因为怕事,而是心思沉稳,也不是什么好事。
门内传来脚步声,张璪的身子立刻绷紧,微低下头,用余光死死盯着门口。
脚步声很慢、很轻,不过很快就挪到了门前。
先出来的是两名内侍,两名宫女,还有牵着天子的老宫人,再下来就被两名宫女搀扶着的太后。
在低下眼帘的一瞬间,张璪的视线从太后身上划过,脸颊蜡黄的,看不到半点血色,完全没有化妆。衣冠倒是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外殿正中,就像是正式上朝一般。
“让诸位卿家挂心了。”
生病的时候还被逼迫着起来,太后也看不到什么怒气。只是有气无力,没有人扶着,便坐不稳的样子。但宫女和内侍却不敢近前搀扶,让太后坐下后,便松了手,以便让宰臣们确认。
“臣韩绛叩见陛下。”
确认了太后并未受人挟持,韩绛立刻俯身拜见太后。
韩绛领头,宰辅们一个个都拜了下去。
与其他宰辅不同,王安石很是无礼的盯着太后,直到可以确认为止。韩冈也盯着太后的脸看了一阵,而后才低下头去,与同僚们一起行礼。
即便是宰辅,也少有能看见太后真容的时候,确认太后不是冒充,确认其并未被人挟持,最后在确认还有比较清醒的神智,如此才让王安石和韩冈安心下来。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三)()
“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