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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恼人生 池莉-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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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恼人生
早晨是从半夜开始的。
昏蒙蒙的半夜里〃咕咚〃一声惊天动地;紧接着是一声恐怖的嚎叫。印家厚一个惊悸;醒了;全身绷得硬直;一时间竟以为是在噩梦里。待他反应过来;知道是儿子掉到了地上时;他老婆已经赤着脚下了床;颤颤地唤着儿子。母子俩在窄狭壅塞的空间撞翻了几件家什;跌跌撞撞抱成一团。
他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开灯;他知道;一个家庭里半夜发生意外;丈夫应该保持镇定。可是灯绳怎么也摸不着!印家厚哧哧喘着粗气;一双胳膊在墙上大幅度摸来摸去。老婆恨恨地咬了一个字〃灯〃便哭出声来。急火攻心;印家厚跳起身;踩在床头柜上;一把捉住灯绳的根部用劲一扯:灯亮了;灯绳却扯断了。印家厚将手中的断绳一把甩了出去;负疚地对着儿子;叫道:〃雷雷!〃
儿子打着干噎;小绿豆眼瞪得溜圆;十分陌生地望着他。他伸开臂膀;心虚地说:〃怎么啦?雷雷;我是爸爸哟!〃老婆挡开了他;说:〃呸!〃
儿子忽然说:〃我出血了。〃
儿子的左腿上有一处擦伤;血从伤口不断沁出。夫妻俩见了血;都发怔了。总算印家厚先摆脱了怔忡状态;从抽屉里找来了碘酒、棉签和消炎粉。老婆却还在发怔;眼里蓄了一包泪。印家厚利索地给儿子包扎伤口;在包扎伤口的过程中;印家厚完全清醒了;内疚感也渐渐消失了。是他给儿子止的血;不是别人。印家厚用脚把地上摔倒的家什归拢到一处;床前便开辟出了一小块空地;他把儿子放在空地上;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好了。快睡觉。〃
〃不行;雷雷得洗一洗。〃老婆口气犟直。
〃洗醒了还能睡吗?〃印家厚软声地说。
〃孩子早给摔醒了!〃老婆终于能流畅地说话了;〃请你走出去访一访;看哪个工作了十七年还没有分到房子。这是人住的地方?猪狗窝!这猪狗窝还是我给你搞来的!是男子汉;要老婆儿子;就该有个地方养老婆儿子!窝囊巴叽的;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算什么男人!〃
印家厚头一垂;怀着一腔辛酸;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其实房子和儿子摔下床有什么联系呢?老婆不过是借机发泄罢了。谈恋爱时的印家厚就是厂里够资格分房的工人之一;当初他的确对老婆说过只要结了婚;就会分到房子的。他夸下的海口;现在只好让她任意鄙薄。其实当初是厂长答应了他;他才敢夸那海口的。如今她可以任意鄙薄他;他却不能同样去对付厂长。
印家厚等待着时机;要制止老婆的话闸必须是儿子。趁老婆换气的当口;印家厚立即插了话:〃雷雷;乖儿子;告诉爸爸;你怎么摔下来了?〃
儿子说:〃我要屙尿。〃
老婆说:〃雷雷;说拉尿;不要说屙尿。你拉尿不是要叫我的吗?〃
〃今天我想自己起来……〃
〃看看!〃老婆目光炯炯;说;〃他才四岁!四岁!谁家四岁的孩子会这么灵敏!〃
〃就是!〃印家厚抬起头来;掩饰着自己的高兴。并不是每个丈夫都会巧妙地在老婆发脾气时;去平息风波的。他说:〃我家雷雷真是了不起!〃
〃嘿;我的儿子!〃老婆说。
儿子得意地仰起红扑扑的小脸;说:〃爸爸;我今天轮到跟你跑月票了吧?〃
〃今天?〃印家厚这才注意到已是凌晨四点缺十分了。〃对。〃他对儿子说;〃还有一个多小时咱们就得起床。快睡个回笼觉吧。〃
〃什么是——回笼觉?爸爸。〃
〃就是醒了之后又睡它一觉。〃
〃早晨醒了中午又睡也是回笼觉吗?〃
印家厚笑了。只有和儿子谈话他才不自觉地笑。儿子是他的避风港。他回答儿子说:〃大概也可以这么说。〃
〃那幼儿园阿姨说是午觉;她错了。〃
〃她也没错。雷雷;你看你洗了脸;清醒得过分了。〃
老婆斩钉截铁地说:〃摔清醒的!〃话里依然含着寻衅的意味。
印家厚不想一大早就和她发生什么利害冲突。一天还长着呢;有求于她的事还多着呢。他妥协地说:〃好吧;摔的;不管这个了;都抓紧时间睡吧。〃
老婆半天坐着不动;等印家厚刚躺下;她又突然委屈叫道:〃睡!电灯亮刺刺的怎么睡?〃
印家厚忍无可忍了;正要恶声恶气地回敬她一下;却想起灯绳让自己扯断了。他大大咽了一口唾沫;爬起来……
在电灯黑灭的一刹那;印家厚看见手中的起子寒光一闪;一个念头稍纵即逝。他再不敢去看老婆;他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
当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发现黑暗原来并不怎么黑。曙色已朦胧地透过窗帘;大街上已有忽隆隆开过的公共汽车。印家厚异常清楚地看到;所谓家;就是一架平衡木;他和老婆摇摇晃晃在平衡木上保持平衡。你首先下地抱住了儿子;可我为儿子包扎了伤口。我扯断了开关我修理;你借的房子你骄傲。印家厚异常地酸楚;又壮起胆子去瞅起子。后来天大亮了;印家厚觉得自己做过一个关于家庭的梦;但内容却实在记不得了。
还是起得晚了一点。
八点上班;印家厚必须赶上六点五十分的那班轮渡才不会迟到。而坐轮渡之前还要乘四站公共汽车;上车之前下车之后还各有十分钟的路程。万一车不顺利呢?万一车顺利人却挤不上呢?不带儿子当然就不存在挤不上车的问题;可今天轮到他带儿子。印家厚打了一个短短的呵欠后;一边飞快地穿衣服一边用脚摇动儿子。〃雷雷!雷雷!快起床!〃
老婆将毛巾被扯过头顶;闷在里头说:〃小点声不行吗?〃
〃实在来不及了。〃印家厚说;〃雷雷叫不醒。〃
印家厚见老婆没有丝毫动静;只得一把拎起了儿子。〃嗨;你醒醒!快!〃
〃爸爸;你别搡我。〃
〃雷雷;不能睡了。爸爸要迟到了;爸爸还要给你煮牛奶。〃印家厚急了。
公共的卫生间有两个水池;十户人家共用。早晨是最紧张的时刻;大家排着队按顺序洗漱。印家厚一眼就量出自己前面有五、六个人;估计去一趟厕所回来正好轮到。他对前面的妇女说:〃小金;我的脸盆在你后边;我去一下就来。〃小金表情淡漠地点了点头;然后用脚勾住地上的脸盆;随时准备往前移。
厕所又是满员。四个蹲位蹲了四个退休的老头。他们都点着烟;合着眼皮悠着。印家厚鼻孔里呼出的气一声比一声粗。一个老头嘎嘎笑了:〃小印;等不及了?〃
印家厚勉强吭了一声;望着窗格子上的半面蛛网。老头又嘎嘎笑:〃人老了什么都慢;但再慢也得蹲出来;要形成按时解大便的习惯。你也真老实到家了;有厂子的人怎么不留到厂里去解呀。〃
屁!印家厚极想说这个字可他又不想得罪邻居;邻居是好得罪的么?印家厚憋得慌;提着双拳正要出去;后边响起了草纸揉搓声;他的腿都软了。
返回卫生间;印家厚的脸盆刚好轮到;但后边一位已经跨过他的脸盆在刷牙了。印家厚不顾一切地挤到水池前洗漱起来。他没工夫讲谦让了。被挤在一边的妇女含着满口牙膏泡沫瞅了印家厚一眼;然后在他离开卫生间时扬声说:〃这种人;好没教养!〃
印家厚听见了;可他希望他老婆没听见;他老婆听见了可不饶人;她准会认为这是一句恶毒的骂人话。
糟糕的是儿子又睡着了。
印家厚一迭声叫〃雷雷〃。一面点着煤油炉煮牛奶;一面抽空给了儿子的屁股一巴掌。
〃爸爸;别打我;我只睡一会儿。〃
〃不能了。爸爸要迟到了。〃
〃迟到怕什么。爸爸;我求求你。我刚刚出了好多的血。〃
〃好吧;你睡;爸爸抱着你走。〃印家厚的嗓子沙哑了。
老婆掀开毛巾被坐起来;眼睛红红的。〃来;雷雷;妈妈给你穿新衣服。海军衫;背上冲锋枪;在船上和海军一模一样。〃
儿子来兴趣了:〃大盖帽上有飘带才好。〃
〃那当然。〃
印家厚向老婆投去感激的一瞥;老婆却没理会他。趁老婆哄儿子的机会;他将牛奶灌进了保温瓶;拿了月票、钱包、香烟、钥匙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风雷震九州》。
老婆拿过一筒柠檬夹心饼干塞进他的挎包里;嘱咐和往常同样的话:〃雷雷得先吃几块饼干再喝牛奶;空肚子喝牛奶不行。〃说罢又扯住挎包塞进一个苹果;〃午饭后吃。〃接着又来了一条手帕。
印家厚生怕还有什么名堂;赶紧抱起儿子:〃当兵的;咱们快走吧;战舰要启航了。〃
儿子说:〃妈妈再见。〃
老婆说:〃雷雷再见!〃
儿子挥动小手;老婆也扬起了手。印家厚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汇入了滚滚的人流之中。他背后不长眼睛;但却知道;那排破旧老朽的平房窗户前;有个烫了鸡窝般发式的女人;披了件衣服;没穿袜子;趿着鞋;憔悴的脸上雾一样灰暗。她在目送他们父子。这就是他的老婆。你遗憾老婆为什么不鲜亮一点呢?然而这世界上就只有她一个人在送你和等你回来。
机会还算不错。印家厚父子刚赶到车站;公共汽车就来了。
这辆车笨拙得像头老牛;老远就开始哼哼叽叽。车停了;但人多得开不了门;顿时车里车外一起发作;要下车的捶门;要上车的踢门。印家厚把挎包挂在胸前;连儿子带包一齐抱紧。他像擂台上的拳击手不停地跳跃挪动;观察着哪个门好上车;哪一堆人群是容易冲破的薄弱环节。
售票员将头伸出车窗说:〃车门坏了;坏了坏了。〃
车启动;马路上的臭骂暴雨般打在售票员身上。骂声未绝;车在前面突然煞住了。〃哗啦〃一下车门全开;车上的人带着参加了某个密谋的诡笑冲下车来;等车的人们呐喊着愤怒地冲上前去。印家厚是跑月票老手了;他早看破了公共汽车的把戏;他一直跟着车子小跑。车上有张男人的胖脸在嘲弄印家厚。胖脸嘬起嘴;做着唤牲口的表情。印家厚牢牢地盯着这张脸;所有的气恼和委屈一起膨胀在他胸里头。他看准了胖脸要在中门下;他候在中门;好极了!胖脸怕挤;最后一个下车;慢吞吞好像是他自己的车。印家厚从侧面抓住车门把手;一步蹬上车;用厚重的背把那胖脸抵在车门上一挤然后又一揉;胖脸啊呀呀叫唤起来;上车的人不耐烦地将他扒开;扒得他在马路上团团转。印家厚缓缓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车下的一切甩开了;抬头便要迎接车上的一切。印家厚抱着孩子;虽没有人让坐但有人让出了站的位置;这就够令人满意了。印家厚一手抓扶手;一手抱儿子;面对车窗;目光散淡。车窗外一刻比一刻灿烂;朝霞的颜色抹亮了一爿爿商店。朝朝夕夕;老是这些商店;印家厚说不出为什么;一种厌烦;一种焦灼却总是不近不远地伴随着他。此刻他只希望车别出毛病;快快到达江边。
儿子的愿望比父亲多得多。
〃爸爸;让我下来。〃
〃下来闷人。〃
〃不闷。我拿着月票;等阿姨来查票;我就给她看。〃
旁边有人称赞说这孩子好聪明;儿子更是得意非凡;印家厚只得放他下来。车拐弯时;几个姑娘一下子全倒过来。印家厚护着儿子;不得不弯腰拱肩;用力往后撑;一个姑娘尖叫起来:呀——流氓!印家厚大惑不解;扭头问:〃我怎么你了?〃不知哪里插话说:〃摸了。〃
一车人都开了心。都笑。姑娘破口大骂;针对印家厚;唾沫喷到了他的后颈脖上。一看姑娘俏丽的粉脸。印家厚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父亲想干没干的事;儿子倒干了。儿子从印家厚两腿之间伸过手去朝姑娘一阵拳击;嘴里还念念有词:〃你骂!你骂!〃
〃雷雷!〃印家厚赶快抱起儿子;但儿子还是挨了一脚。这一脚正踢在儿子的伤口上。只听雷雷半哀半怒叫了一声;头发竖起;耳朵一动一动;扑在印家厚的肩上;啪地给了那姑娘一记清脆的耳光。众目睽睽之下;姑娘怔了一会儿;突然嘤嘤地哭了。
父子俩获得全胜下车;儿子非常高兴;挺胸收腹;小屁股鼓鼓的;一蹦三跳。印家厚耷头耷脑;他不知为什么不能和儿子同样高兴。
上了轮渡就像进了自家的厂;全是厂里的同事。
〃嘿;又轮到你带崽子了。〃
〃嗯。〃
自然是有人让出了座位。儿子坐不住;四处都有人叫他逗他。厂里一个漂亮的女工;刚刚结婚;对孩子有着特别的兴趣;雷雷对她也特别有好感;见了她就偎过去了。女工说:〃印师傅;把印雷交给我;我来喂他喝牛奶。〃
印家厚把挎包递过去;拍拍巴掌;做了几下扩胸运动;轻松了。整个早晨的第一次轻松。
有人说:〃你这崽子好眼力。〃
〃嗯。〃印家厚说。
〃来;凑一圈?〃
〃不来。我是看牌的。〃印家厚说。
一支烟飞过来;印家厚伸手捞住;用唇一叼;点上了火。汽笛短促地〃呜呜〃两声;轮船离开趸船漾开去。
打牌的圈子很快便组合好了。大家各自拿出报纸杂志或者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甲板上顿时布满一个接一个的圈子。印家厚蹲在三个圈子交界处看三面的牌;半支烟的工夫;还没看出兴趣来;他走开了。有段时间印家厚对扑克瘾头十足;那是在二十五岁之前。他玩牌玩得可精;精到只赢不输;他自以为自己总也有一个方面战无不胜。不料;一天早晨;也就是在轮渡的甲板上;几个不起眼的人让他输了。他突然觉得扑克索然寡味。赢了怎样?从此便不再玩牌。偶而看看;只看出当事者完全是迷糊的;费尽心机;还是不免被运气捉弄。看那些人被捉弄得鬼迷心窍;嚷得脸红脖子粗;印家厚不由得直发虚。他想他自己从前一定也是这么一副蠢相。他妈的;世界上这事!——他暗暗叹息一阵。
雷雷的饼干牛奶顺利地进了肚子;乖乖地坐在一只巴掌大的小小折叠椅上听那位漂亮女工讲故事。他看见他父亲走过来就跟没看见一样。印家厚冷冷地望了儿子好一会;莫名的感伤如同喷出的轻烟一样弥漫开去。
印家厚朝周围撒了一圈烟作为对自己刚上船就接到了烟的回报。只要他抽了人家的烟他就要往外撒烟;不然像欠了债一样;不然就不是男子汉的作为。撒烟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神情满不在乎;动作大方潇洒;他心里一样受用——这常常只是在轮渡上的感受。下了船;在厂里;在家里;在公共汽车上;情况就比香烟的来往复杂得多;也古怪得多;他经常闹不清自己是否接受了或者是否付出了。这些时候;他就让自己干脆别想着什么接受付出;认为老那么想太小家子气;吞吐量太窄;是小鸡肚肠。
春季的长江依然是一江大水;江面宽阔;波涛澎湃。轮渡走的是下水;确实有乘风破浪的味道。太阳从前方冉冉升起;一群洁白的江鸥追逐着船尾犁出的浪花;姿态灵巧可人。这是多少人向往的长江之晨呵;船上的人们却熟视无睹。印家厚伏在船舷上吸烟;心中和江水一样茫茫苍苍。自从他决绝了扑克;自从他做了丈夫和父亲;他就爱伏在船舷上;朝长江抽烟;他就逐渐逐渐感到了心中的苍茫。
小白挤过来;问印家厚要了一支烟。小白是厂长办公室的秘书;是个愤世嫉俗的青年;面颊苍黄;有志于文学创作。
〃他妈的!〃小白说;〃你他妈裤子开了一条缝。这;好地方;大腿里;还偏要迎着太阳站。〃
印家厚低头一看;果然里头的短裤都露出了白边。早晨穿的时候是没缝的;有缝他老婆不会放过。是上车时挤开的。
〃挤的。没办法。〃印家厚说:〃不要紧;这地方男人看了无所谓;女人又不敢看。〃
〃过瘾。你他妈这语言特生动。〃小白说。
靠在一边看报的贾工程师颇有意味地笑了。他将报纸折得整整齐齐装进提包里;凑到这边来。
〃小印;你的话有意思;含有一定的科学性。〃
〃贾工;抽一支。〃
〃我戒了。〃
小白讥讽:〃又戒了?〃
〃这次真戒。〃贾工掏出报纸;展得平平的;让大家看中缝的一则最新消息:香烟不仅含尼古丁、烟焦油等致癌物质;还含放射线。如果一个人一天吸一包烟;就相当于在一年之内接受二百五十次胸透。
贾工一边认真折叠报纸一边严峻地说:〃人要有一股劲;一种精神;你看人家女排;四连冠!〃
印家厚突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自卑感;他猛吸一口烟;让脸笼罩在蓝雾里边。
小白说:〃四连冠算什么?体力活;出憨劲就成。曹雪芹;住破草棚;稀饭就腌菜;十年写成《红楼梦》;流传百世。〃
有人插进来说话了:〃去蛋!什么体力脑力;人哪;靠天生的聪明;玩都得玩得出名堂来。柳大华;玩象棋;国际大师称号。有什么比国际大师更中听?〃
争论范围迅速扩大。
〃中听有屁用!人家周继红;小丫头片子;就凭一个斤斗往水里一栽;一块金牌;三室一厅房子;几千块钱奖金。〃
印家厚叭叭吸烟;心中愈发苍茫了。他忿忿不平的心里真像有一江波涛在里面鼓动。同样都是人。都是人!
小白不服气;面红耳赤地争辩道:〃铜臭!文学才过瘾呢。诗人。诗。物质享受哪能比上精神享受。有些诗叫你想哭想笑;这才有意思。有个年轻诗人写了一首诗;只一个字;绝了!听着;题目是《生活》;诗是:网。绝不绝?你们谁不是在网中生活?〃
顿时静了。大家互相淡淡地没有笑容地看了看。
印家厚手心一热;无故兴奋起来:〃我倒可以和一首。题目嘛自然是一样;内容也是一个字——〃。
大家全盯着他。他稳稳地说:〃——梦。〃
好!好!都为印家厚的〃梦〃叫好。以小白为首的几个文学爱好者团团围住他;要求与他切磋切磋现代诗。
轮渡兀然一声粗哑的〃呜——〃淹没了其它一切声音。船在江面上划出一优美的弧线向趸船靠拢。印家厚哈哈笑了;甩出一个脆极的响指。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别人高一等;他印家厚也不比任何人低一级。谁能料知往后的日子有怎样的机遇呢?
儿子向他冲过来;端来冲锋枪;发出呼呼声;腿上缠着绷带;模样非常勇猛。谁又敢断言这小子将来不是个将军?
生活中原本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一个多么晴朗的五月的早晨!
随着人潮涌上岸去。该是吃点东西的时候了。只要赶上了这班船就成;就可以停下来吃顿早饭。
餐馆方便极了;就是马路边搭的一个棚子。棚子两边立着两只半人高的油桶改装的炉子;蓝色的火苗蹿出老高。一口油锅里炸着油条;油条放木排一般滚滚而来;香烟弥漫着;油焦味直冲喉咙;另一口大锅里装了大半锅沸沸的黄水;水面浮动一层更黄的泡沫;一柄长把竹蔑笊篱塞了一窝油面;伸进沸水里摆了摆;提起来稍稍沥了水;然后扣进一只碗里;淋上酱油、麻油、芝麻酱、味精、胡椒粉;撒一撮葱花——热干面。武汉特产:热干面。这是印家厚从小吃到大的早点。两角钱能吃饱。现在有哪个大城市花两角钱能吃饱早餐?他连想都没想过换个花样。
卖票的桌子设在棚子旁边的大柳树下;售票员是个淡淡化了妆但油迹斑斑的姑娘。树干上挂了一块小黑板;白粉笔浪漫地写着:哗!凉面上市!哗!
热干面省去伸进锅里烫烫那道程序就叫凉面。
印家厚买了凉面和油条。凉面比热干面吃起来快得多。
父子俩动作迅速而果断;显出训练有素的姿态。这里父亲挤进去买票;那里儿子便跑去排热干面的队了。雷雷见拿油条的人不少;就把冲锋枪放在自己站的位置上;转身去排油条队。
拿油条连半秒钟都没有等。印家厚嘉奖地摸了把儿子的头。儿子异常得意。可印家厚买了凉面而不是热干面;儿子立刻霜打了一般;他怏怏地过去拾起了自己的枪——取热干面的队伍根本没理会这支枪;早跨越它向前进了;他发现了这一点;横端起冲锋枪;冲人们〃哒哒哒〃就是一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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