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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 by:乔治.奥威尔(英)-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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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猛然间一阵恐惧,叫他惊跳起来,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他听见自己叫出了声来:
  〃朱莉亚!朱莉亚!朱莉亚,我亲爱的!朱莉亚!〃
  一时间,他满心充满了幻觉,仿佛她就在身边。仿佛她不仅在身边,也渗进他的身体里,溶进他的皮肤里。在这时,比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比他们还自由的时候,他格外地爱她。他也知道她还活在什么地方,她需要他的帮助。
  他躺到床上,努力平静下来。他干了什么呀?这瞬间的软弱,会加给他多少年的苦役!
  再耽一会儿,他准保听得见外边的皮靴响。他们绝不会听凭他这样大嚷大叫,而不去惩罚他。从前他们或许不知道,现在就知道啦他撕毁了跟他们签署的协议。他是服从了党,然而却依然仇恨党。从前他把自己的歪理邪说,深藏在表面的顺从之下。如今他是又退了一步:思想上固然投了降,却企图保持内心不受侵凌。他明知道自己错啦,可是宁愿坚持错误。他们一定知道的奥勃良,他一定知道的。那声愚不可及的叫喊,坦白了这一切。
  所有这些,他还得重新经一次,这准保又得好几年。他摸摸脸,想熟悉一下自己的新模样。脸上的皱纹真深呀。颧骨耸得老高,鼻子瘪瘪塌塌。况且,打从上次照了镜子,他们给他换了整套的新假牙。要是闹不清自己的尊容什么样,想拿个莫测高深的表情都很难。而且,单单控制表情也不够呀。他平生第一次觉出来,要叫一件事情秘而不宣,先得藏起来不叫自己知道。你得清楚这个秘密在哪里,然而不到需要,就万万不可叫它跑到你的记忆里来随它变成何种名目的形状也不行。从今往后,光是想得正确就不够啦,他得感觉得正确,梦做得正确。在这期间,他必得把仇恨锁在心里,当它是个脓包,又是身体的一部分,又跟其它部分不发生关系就当它是块囊肿好啦。
  总有一天,他们会定下来枪毙他。没人告诉你,这会是在哪一天,不过几秒钟之前,总归猜得出来。永远是走在走廊上,从脑袋后面开一枪。十秒钟,足够干完啦。就这十秒钟,他的内心世界就翻转了过来。用不着说话,用不着停步,脸上的表情也不用变,猛可里猛可里伪装撕了下来,于是砰!他的仇恨开了炮。仇恨犹如熊熊的火焰,充满了他的胸膛。几乎就在这瞬间,砰!子弹射了过来要么太晚,要么太早啦。他的大脑,他们没等改造,就先打了个稀巴烂。歪理邪说得不到惩罚,经不着悔改,永远脱离了他们。在他们的完美无缺当中,这是打下了个漏洞仇恨他们而死,这就是自由!
  他闭上了眼睛。这可比思想受训还要难呀。问题是他得贬低自己,他得阉割自己。他得趴到顶脏顶脏的脏东西里去。最最可怕的事情,最最恶心的事情,那能是什么?他又想起了老大哥,那张大脸呀,温斯顿老在海报上见得到,他只觉得足有一米宽瞧那浓密的黑胡髭,眼睛总是盯着你,这样的形象,就自动浮现在了脑海里。对老大哥,他的真实感情怎么样?
  走廊里一阵沉重的皮靴响。铁门锵地打开来,奥勃良跨进了监号。他的身后,是那个蜡像脸的军官,和一个黑衣警卫。
  〃起来,〃奥勃良说。〃到我这儿来。〃
  温斯顿站到他的面前。奥勃良用他有力的双手抓住温斯顿的肩膀,紧紧盯着他。
  〃你想骗我,〃他说。〃这蠢透啦。站直啦!看我的脸!〃
  他停了一下,换了种温和点的口气。
  〃你是在进步。在思想上,你的问题不大啦。只是在感情上,你可没有进步。告诉我,温斯顿,记着别撒谎你知道,谎话我总是发现得了的!告诉我,对老大哥,你的真实感情怎么样?〃
  〃我恨他。〃
  〃你恨他。很好。到时候啦,你该走最后一步啦。你得爱老大哥。服从他还不够,你得爱他。〃
  他轻轻把温斯顿推给警卫。
  〃一○一房间,〃他说。

  在他被关着的所有阶段,他都知道自己在大楼的什么地方,纵然这座建筑根本就没有窗户。起码,他似乎是知道的,八成因为气压总有点不同。警卫揍他那监号在地底,奥勃良提审他的房间却高得很,快要到房顶上。如今这地方却在地下好多米,深到不能再深的程度。
  这监号比他呆过的许多地方都要大。可他看不见周围什么样,只看见面前两张小桌子,还铺着绿绒布。一张离他只有一两米,另一张稍远,靠着房门。他给用皮带,直挺挺绑在一把椅子上,紧得根本不能动,连脑袋也没法转一下。有块垫子,从后面把他的脑袋紧紧固定住,逼着他只能向前看。
  起初只有他自己在房里。一会儿,门开了,奥勃良走了进来。
  〃你问过我,〃奥勃良道,〃一○一房间有什么。我跟你说,答案你早就知道。这答案每个人都知道。一○一房间的东西,是天下最最可怕的东西。〃
  门又打开了,进来个警卫,手拿一个铁丝编成的东西,像个盒子,又像个篮子。他就把它放在离温斯顿较远的桌子上。奥勃良站在那儿,温斯顿看不清那东西是什么。
  〃天下最最可怕的东西,〃奥勃良道,〃人人都不相同。可能是活埋,烧死,水里淹死,尖桩上戳死,或其它无数种死法。有些情形下,这东西微不足道,甚至根本不致命。〃
  他朝旁边移了一点,温斯顿便看清了桌上是什么。那是个长方形的铁笼子,笼顶有把手可以拎起来。笼子前面安了个击剑面罩一样的东西,不过凹面朝外。这笼子离他足有三四米远,他还是看见,笼子按长向分成了两半,每一半里都有些动物。是几只老鼠。
  〃对你而言,〃奥勃良道,〃天下最最可怕的东西是老鼠!〃
  温斯顿刚瞥见那个铁笼子,全身便预感般觉出一阵颤栗,一阵莫名的恐惧。这时,他突然明白了,笼子前面那面罩一样的东西要干什么用,登时吓得屁滚尿流。
  〃别,别这样!〃他扯着嗓子叫起来。〃别这样,别这样!不能这样!〃
  〃记得么,〃奥勃良道,〃在梦里你常常惊慌失措?你面前有堵黑漆漆的墙,你耳畔听见震耳的怒吼。墙那边有什么吓人的东西,吓得你要命。你明知道自己清楚有什么,可就是不敢明白说出来。墙那边有老鼠!〃
  〃奥勃良!〃温斯顿使劲控制住声音,〃你知道用不着这样。你想要我干什么呀?〃
  奥勃良不直接回答他。等他开口,那语气又变成他有时拿出的教师腔。他沉思地看着远处,仿佛对着温斯顿身后的听众在演说。
  〃就自身而言,〃他说,〃疼痛永远不够用。有时人会坚持扛着不怕疼,哪怕疼得要死。可每个人,都有些东西叫他受不了,想也不敢想。这根本不涉及勇敢和怯懦。你从高处摔下来,抓住根绳子,就算不得怯懦。要是你得从深水里边浮上来,深深吸口气,也算不得怯懦。这不过是种本能,你没法不服从罢了。其实,老鼠也是一样。对你来说,老鼠就叫你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你没法扛,哪怕再想也不灵。叫你干什么,你都得干!〃
  〃叫我干什么呀,干什么呀?我还不知道呢,怎么干呀?〃
  奥勃良提起笼子,拿到温斯顿近前的桌子这边,小心地放在绒布的桌面上。温斯顿只听见耳朵里热血上涌,仿佛坐在绝对寂寥无人的地方。他正在一片空旷的平原中央,一块阳光灼人的沙漠,所有辽远的声音一起传到了耳畔。可那鼠笼离他只有两米远。那些老鼠真是大得很,胡子硬挺,毛色发灰。
  〃老鼠,〃奥勃良依然对那般隐身的听众在演说,〃虽然是啮齿动物,可是也吃肉。这些你也该知道。你准听过,伦敦贫民区里出的事儿有些街上,当妈的就不敢叫小孩子单独呆在家,哪怕只呆上五分钟。老鼠准保会来咬孩子,没一会儿,吃得只剩骨头。有病的人,快死的人,它们一样咬。它们晓得哪个人没能力抵抗,聪明得可真惊人!〃
  笼子里,那老鼠尖声叫了一下,温斯顿只觉得这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老鼠在打架哩,它们想穿过隔板,把对方杀死。他还听到一声绝望的呻吟,同样仿佛来自他身后的什么地方。
  奥勃良提起笼子,一面锵地一声,按一下笼子上的什么东西。温斯顿拼命挣扎,想从椅子上挣脱开来可毫无用处,身体的每个部分,连他的脑袋,还是动不了。奥勃良把笼子再挪近一点,离温斯顿的脸还不到一米。
  〃第一个手杆我已经按下啦,〃奥勃良说。〃你知道这笼子的构造。面罩正合你的脑袋,严丝合缝。一按第二个手杆,笼门就会滑开。那些东西饿坏啦,它们会像子弹一样射出来。见没见过老鼠往高跳?它们会跳到你脸上,紧紧咬进去。有时候它们先奔眼睛。有时候它们从脸钻进去吃舌头!〃
  笼子越来越近,快靠着他啦。温斯顿听见不断的尖叫,仿佛从他的脑袋上面传过来。可他拼着命企图摆脱惊慌。动动脑子,动动脑子,哪怕只剩下半秒钟动动脑子,这可是惟一的希望呀!突然间,他闻到那东西强烈的腐臭,猛可里一阵恶心,几乎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漆黑。一时间,他尖叫着,成了个发狂的野兽。然而他抓住个想法,从黑地里挣了出来。有一个方法,惟有那一个办法,才救得了他。他必得在他跟老鼠之间,插进去一个人,插进去一个人的身体。
  面罩的铁圈,正大到叫他看不见旁的东西。铁门离他,只有一两只手那样近。老鼠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有一只开始上窜下跳,另一只老态龙钟,竟站了起来,粉色的爪子扒着铁丝,拼命嗅个不停。温斯顿甚至看得见它的胡子,跟它的黄牙。一种漆黑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束手无策,眼前是黑暗,脑里是空白。
  〃在中华帝国的刑罚里,这是家常便饭,〃奥勃良依旧训诲道。
  面罩挨到他的脸上。铁丝贴在他的面颊上。于是哦这没法脱身,只是个希望,些微的一线希望。太晚啦,或许太晚啦。可他一下子明白,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容他把惩罚转移过去只有一个人的身体,他可以隔在他跟老鼠之间。他就一遍又一遍,拼命嚷了起来:
  〃咬朱莉亚!咬朱莉亚!别咬我,咬朱莉亚呀!怎么对她我不管,咬她的脸,嗑她的骨头呀!别咬我!咬朱莉亚呀!别咬我呀!〃
  他身子往后倒,直到无穷无尽的深渊,脱开了老鼠。他还给绑在椅子上,可却穿过了地板,穿过了墙壁,穿过了地球,穿过了海洋,穿过了空气,直落入太空,落入星际他远远地落,远远地落,脱开了老鼠。他下落的距离以光年计,可奥勃良依然站在身边。他的脸上,还觉得出铁丝的冰凉。然而透过黑暗,他分明又听得一声金属的铿锵,他知道笼门已经关上,没有打开。

  栗树咖啡馆几乎空无一人。一抹斜阳透过窗户,黄澄澄照在积满尘垢的桌子上。十五点,正是寂寥的时光。电幕上流出一阵轻轻的乐声。
  温斯顿坐在他惯常坐的角落里,呆呆瞧着一只空酒杯。对面墙上盯着他的大脸孔,他时不时便要瞟一眼。下面还写着一行字,道是:老大哥看着你。用不着劳他招呼,一个服务员便走过来,替他斟满胜利牌杜松子酒,又用吸管透过另一个瓶子的木塞,吸几滴什么东西给他加进去。这便是丁香味儿糖精,这咖啡馆的特色。
  温斯顿听着电幕的广播。这会儿还只播音乐,然而随时会播出和平部的特别公报。非洲来的消息,直叫人牵肠挂肚,害得他整天价忧心如焚。一支欧亚国的军队(大洋国在跟欧亚国打仗!大洋国一直在跟欧亚国打仗!)向南方神速挺进,中午的公报还没说具体地点,但八成已经在刚果河口交上了火,布拉柴维尔跟利奥波德维尔危在旦夕。不消看地图,谁也晓得这意味着什么这还不仅仅丢掉了非洲,整场战争当中头一遭,大洋国本土受到了威胁。
  他突然觉出一种剧烈的激动。还算不上恐惧,大抵是种模糊一片的兴奋。没一会儿,这情绪便消失啦。他不去想什么战争。这阵子不论任何事,他都没法集中精力想上几分钟。他端起酒,一口干了下去。跟往常一样,杜松子酒冲得他打个哆嗦,还有点恶心。这鬼东西可真够呛!丁香味儿和糖精,本身就已经叫人呕得慌,那股子油味又是死也压不住;而顶糟糕的还有一件事,便是那种杜松子酒臭,没日没夜从他的身上散出来,在他心里难缠难解地混着另一种臭味儿,那种……
  他从不提那东西的名字,即便想想也不干。只要做得到,他甚至不去想它的模样。那东西给他的印象朦朦胧胧,在他的眼前转来转去,一股臭味扑鼻子。杜松子酒气漾上来,他咧开紫色的嘴唇打个嗝儿。放他出来,他就开始发胖,恢复了往日的脸色实说比原来还要好。身形变得挺粗大,鼻子跟脸颊又红又糙,秃瓢上未免忒红了点。服务员还是不用他招呼,便送来棋盘跟当天的《泰晤士报》,还给他翻到残局征解那一版。而后,见温斯顿把酒喝光,便拿瓶再给他斟满,根本不劳他叫酒。他们很了解他的习惯。棋盘总是等着他,角落里的桌子总是留给他;即便咖啡馆里坐满人,这张桌子还是没人占。没有人爱跟他凑得近。他从不费神算算喝了几杯酒。过不了一会儿,他们便给他一张脏兮兮的纸片,说这是帐单;然而他觉得,他们老是给他少算帐。其实多算帐也不打紧,反正眼下他钱多得是。他还有个工作,一个挂名的闲差,不过比他原来的工作挣得多。
  电幕上中断了音乐,有人讲起话来。温斯顿抬起头听,却不是前线的公报,不过是富裕部的一份简报。听那简报里说,敢情上个季度,第十个三年计划的鞋带产量超额完成了百分之九十八。
  他琢磨一下报上的残局征解,便摆开了棋子。那残局狡猾得很,主要靠的是双马。〃白先黑后,两步将死。〃温斯顿抬头瞧瞧老大哥像。白子总是将死黑子,他朦胧间觉得挺神秘。一切全这样安排妥帖,绝无例外。自从开天辟地,就没有一盘残局,叫黑子赢了去。这岂不象征着,善永恒不变地就会战胜恶?那大脸盘子紧紧盯着他,有力又安详。白子总是将死黑子。
  电幕上的声音停了下来,又换了种更加庄重的语气:〃十五点三十分有重要公报,请注意收听。十五点三十分有重要新闻,请注意收听,不要错过。十五点三十分!〃而后,那叮叮咚咚的音乐又响了起来。
  温斯顿立时心乱如麻。这准是前线的公报啦;他凭直觉感到,传来的准保是条坏消息。这一天里,他一直带了点激动,听凭非洲败绩的惊人消息在脑海里时隐时现。他仿佛亲眼看见,欧亚国的军队如蚂蚁一般,蜂拥越过从未破过的边界,涌进非洲的底端。干吗就不能用什么办法,从侧翼包围了它?他明明想到了西非海岸的轮廓。他捡起白马往前走,这一步走的没得说。甚至当他见了黑色的乌合之众飞也似地往南冲,他依然看得见另一支军队神秘地集结起来,猛可里部署在他们的后方,拦腰切断他们的海陆交通。他只觉得由于他的一厢情愿,那军队竟真的变成了现实。然而,兵贵神速呀。要是叫他们控制了全非洲,要是叫他们把好望角的海空基地抢到手,大洋国便给一分为二啦。这便意味着大祸临了头:战败,溃退,重新划分世界,党也会土崩瓦解!他不由得猛抽一口气。何其杂乱的感觉呀然而其实,还称不上杂乱,只是层层叠叠,依次连属。而最下面的一层,没人说得出是什么却在他的心里绞斗不休。
 这痉挛般的心绪平静了下来。他又把白马放回原位,然而一时间,他还无法消停下来想残局。他的思想又漂移开来,几乎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桌上的尘垢里写道:
  2+2=
  〃他们钻不到你身子里面去,〃她这样说过。可他们真真钻到了你的身子里面去。〃你在这儿遇到的事情永远不会消失,〃奥勃良是这样说的,这可说到了点子上。有那么些东西,你做过的事情,根本就无法挽回。在你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给杀死啦烧掉了,熔掉了。
  他见过她;他甚至跟她说过话,这样做早没有危险。他本能地清楚,如今他的所作所为,他们几乎毫无兴趣。要是他们两个都愿意,他都能再安排跟她见一次。其实他们那次见面挺偶然。那是个三月天,在公园里。那天冷极了,也坏极了,土地坚硬,草木凋败,惟有点点藏红花冒了头,也给寒风撕得七零八落。他冻手冻脚地急着赶路,眼睛冷得流眼泪。这当儿,他见她就在十米开外走过来。他吓了一跳,见她变了样子,可说不清变了什么。他们几乎漠然地擦身走过去,他便回转身来跟着她,不过动作并不热切。他明知道没危险,谁也不对他们的行为感兴趣。她一言不发,斜向穿过草地,像是打算摆脱他,见甩不开,便听任他走到身边来。他们正走到一簇灌木丛间,那树丛枝条光秃,破败凋残,挡不住人,也遮不住风。他们便停下了脚步。天冷得要命,寒风在树枝间呼啸,抽打着脏兮兮的藏红花。他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这里没有电幕,可一准藏着窃听器。况且,人人都看得见他们呀。可这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他们要是愿意,不妨就躺到地上干那事儿。想起这个,他的肌肉也骇得绷绷硬。他把胳膊搂着她,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都没想挣开他。现在他看出来她哪里变了样:她的脸色变得一片灰黄,一条长长的伤疤,从前额直伸到太阳穴,给头发盖住了一点。然而,这还算不上变化。她的腰身比以前粗实,而且叫人吃惊的是,也比以前僵硬。他记得有一次,炸了一颗火箭弹,他帮人从废墟里拽了具尸体出来。令他吃惊的,倒不是那尸体沉得要命,而是它那种僵硬难抓,仿佛抬的不是肉,而是块石头。她的身体,他觉得也是这样。恐怕她的皮肤,也不像从前那样细嫩啦。
  他没打算吻她,他们也没说话。他们转身往回走,穿过草地,她这才第一次正眼看看他。那仅仅是短短的一瞥,充满了轻蔑和厌恶,也闹不清这厌恶纯粹由于过去的经历,还是也加上他肿胀的面孔,以及风吹得他满眼流泪的缘故。他们并着肩,在两把长椅上坐下来,可没有挨在一起。他见她好像要说话。她把自己笨重的鞋子挪了一点点,成心踩断了一根小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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