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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我读的书不够多?在寄宿学校,除了有教益的作品,别的书学生们都不读。在巴黎,我没有时间读书:一下课,朋友们就把我拖进电影院。我不熟悉演员的姓名,这使他们大觉惊讶。或者,他们把我带到露天咖啡座。我领略着置身于人群里,饮酒喝咖啡,与某人在一起(他盯着你的眼睛,然后拉起你的手,领你远离这群人)的诸般乐趣。我们在街上走,一直走到家。在那里,他把我拉到一个门口,拥吻我。我第一次尝到了亲吻的快乐滋味。我也不往这些回忆里加进一些人名,如让、乌培尔、雅克……这些姓名是所有的少女都熟悉的。到了晚上,我就变老了。我们与父亲一道出去参加一些晚会。在那些晚会上,我无事可干。那是些人员相当混杂的晚会,我自寻开心,也以自己的年纪引人快乐。我们回到家后,父亲便把我扔下,常常又去陪送一个女友。我没听到他回来的声音。
我不愿让人们认为他对自己的风流事儿作了什么炫耀。他仅仅不对我隐瞒这些事而已。
更确切地说,是限于不对我说些体面话或假话,来解释他的某位女友经常在我们家用早餐或完全住在我们家的原因……一时瞒住我可以!但不管怎样,时间一长,我不可能不知道他和他的“女客”是什么性质的关系。因此,他大概一心想保持我对他的信任,而他想避免那些费心劳神的想象,便更要如此。这真是绝妙的算盘。它唯一的不足,便是有一阵曾使我对爱情的事儿抱着一种看穿了的厚颜无耻的态度。以我的年纪与经历,爱情本应显得给人以娱乐甚于给人以感受。我愿意复述一些简洁的格言。例如奥斯卡·王尔德的“罪率是现代社会剩下的唯一的鲜明色调”。我以坚信不移的态度,把它变成了自己的格言。我想,我就是把它付诸实践,也远没有这样肯定。我认为我的生活可以仿效这句话,借鉴这句话,可以像艾匹纳尔印制的一张罪恶图像一样从中显现出来:我忘记了过去的时间、事物的突变和平常的善良感情。作为理想,我打算过一种下流的、丑恶的生活。
第三章
次日早晨,我被一缕炽热的阳光照醒了。阳光是斜射进来的,照着我的床,结束了我正挣扎其中的有点模糊的怪梦。在似醒非醒的状态里,我试图用手隔开脸上这股坚持不退的炽热,后来我放弃了这样做。这时是10点钟。
我穿着睡衣下到平台,看见了安娜,她正在翻阅报纸。我注意到她淡淡地、很均匀地化了妆。她大概从未允许自己过真正的假日。由于她没注意我,我便平静地拿了一杯咖啡,一个橙子,坐在一个台阶上,开始领略早上的乐趣。我咬一口授予,一股甜汁进进嘴里;我马上又饮一口滚烫的咖啡,然后又咬一口清凉的水果。朝阳晒热了我的头发,晒平了我皮肤上毯子印下的痕迹。过5分钟,我将去洗澡。这时安娜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
“赛茜尔,您不吃点东西吗?”
“早上我喜欢喝饮料,因为…”
“您得增加3公斤才好看。您的面颊凹陷,肋骨也看得见。去拿点涂了黄油的面包片吃吧。”
我求她不要强迫我吃面包片,她刚表示这是必不可少的。正在这时,父亲穿着他那件豪华的起点子花的晨服出现了。
“多么动人的场景,”他说,“两个褐发小姑娘在阳光下谈论面包片。”
“只有一个小姑娘,咳!”安娜笑吟吟地说,‘俄可怜的雷蒙,我和您是一般年纪。”
我父亲弯下身子,拿起她的手。
“总是这样厉害,”他深情地说。我看见安娜的眼皮像突然被人抚摸一样眨动。
我趁机走开了,在楼梯上与艾尔莎交臂而过。显然,她刚起床,眼皮泡肿,被太阳晒红的脸上,嘴唇显得苍白。我差一点要拖住她,告诉她安娜在下面,脸皮洁净,保养很好。还告诉她安娜将适度地晒太阳,不会受损害。我差点要她小心提防。可是,即使我跟她明白地说出来,她大概也不会听进去:她才29岁,比安娜小了13岁。在她看来,这是张最大的王牌。
我穿上游泳服,跑到小湾。叫我吃惊的是,西利尔已到了那儿,坐在他的小船上。他严肃地迎着我走来,抓起我的手,说:
“我想请您原谅昨天的事儿。”
“这是我的过错。”我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他那庄严的神色叫我惊愕。
“我很后悔。”他一边把小船推下海,一边说。
“没关系。”我愉快地说。
“那可不是。”
我已经跳到船上。他站在齐小腿深的水里,两手撑着舷缘,像在法庭的律师席位上一样。
我明白他不说出心里话是不会上船的,便以必需的专心注视着他。我虽然非常熟悉他的脸,可还是将他又打量了一番。我认为他有25岁,自以为是个勾引女孩子的人。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
“别笑。”他说,“您知道,昨晚我好不后悔。没有任何东西保护您抵抗我的攻击;您父亲、那个女人,典型的……我是最坏的坏蛋,这是一回事;您可以相信我同样是…二”他并不可笑。我感到他心地善良,并且差不多爱上我了。我自己也觉得愿意爱他。我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着他的脸。他的身体挨着我的身体。他肩膀宽厚,肌肉结实。
“西利尔,您真好。”我低嚅着说,“您就作我的哥哥吧。”
他不快地低叫一声,伸过手来,把我轻轻地拖离小船。他把我紧紧抱住。我双脚悬空,头靠在他的肩上。此时此刻,我心里爱着他。在晨光里,他和我一样可爱,一样温柔,一样的金色。他保护着我。当他的嘴寻找我的嘴时,我和他一样快乐得直颤抖。我们的亲吻既无悔恨也无羞耻,只是寻找得太久,又被前南絮语打断。我挣脱出来,朝小船游击。它漂流走了,我把脸埋入水里洗净,让它焕然一新…水碧清碧清。我觉得周身充满了幸福,充满了美妙的快乐。
11点半钟,西利尔走了。我父亲和他的女人们出现在小路上。他走在两个女人中间,相继殷勤地伸出手去搀扶她们——这是他独有的性格。安娜还穿着晨衣。她在我们观察的目光下从容地脱下它,然后躺在沙地上。她身材苗条,两腿修长,只有微乎其微的衰老痕迹。
这无疑意味着多年精心的保养。我扬起眉毛,投给父亲一种赞许的目光。令我大为惊异的是,他闭上眼睛,并不给我以回答。可怜的艾尔莎的情况则十分糟糕,她遍身涂了油。我预计父亲不出一星期就……安娜朝我转过头来:
“赛茜尔,您在这里怎么起这么早?在巴黎,您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
“我有活儿。”我说,“累得我要死。”
她没有笑。她仅在想笑时才笑。她从不像大家那样出于礼貌而笑。
“您的考试呢?”
“没赶上!”我欢快地说,“没赶上!”
“您得在10月补考。一定得考!”
“为什么?”我父亲插进来,问道,“我从没有什么文凭。可我过着阔绰的生活。”
“您开始时有一些财产。”安娜回忆道。
“我的女儿总找得到男人来供养。”我父亲庄重地说。
艾尔莎笑了起来,看到我们三人的目光,又停止了笑。
“这个假期,得让她温习功课。’”安娜说着,闭上眼睛,以结束谈话。
我朝父亲投去绝望的目光。他则以一个尴尬的微笑回答我。我想象自己面对着柏格森的著作,那一行行的黑字跃入我的眼帘,而下面西利尔的笑声……这个想法让我害怕。我拖着步子走到安娜跟前,低声唤她。她睁开眼睛。我把我不安的、哀求的脸朝她倾俯下去,还尽力使面颊更凹陷,以显出脑力劳动过度的样子。
“安娜,”我说,“别让我干这事。别叫我在大热天里做功课……在这个能给我许多幸福的假期…”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接着转过头去,暗暗地一笑,说:
“我应该让您干‘这事’……甚至正如您所说,在这大热天里。我了解您,您只会恨我两天。而您将通过考试。”
“有一些事我是不习惯的。”我认真地说。
她得意而傲慢地望了我一眼。我重又躺在沙子上,心中惴惴不安。艾尔莎大谈海滨的节日气氛。但父亲没有听她说话。他站在他们三人所形成的三角形的高处,向安娜卧倒的侧影、肩部投去略微专注、毫不害羞的目光。我熟悉他这种目光。他的手在沙地上轻轻地、有规律地、不懈地张开又握紧,握紧又张开。我朝海水跑去,一边咕咕哝哝地抱怨说本可以好好度几天假,现在则过不成了,一边走进海水里。我们具备了一场悲剧的所有要素:一个勾引女人的男人,一个半上流社会的女人,一个有头脑的女人。我瞧见水底有一个漂亮的贝壳,一块玫红与蓝色相间的石头。我潜下水,把它捞了上来,小心地拿在手里把玩,一直到开午饭。
我确定它是个吉祥物,整个夏天都把它留在身边。我什么东西都丢,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把它丢落。今日它还在我手里。它是玫红色的,微温。我见了它就想哭。
第四章
以后的日子里,最叫我大惑不解的事情,便是安娜对艾尔莎极其友善的态度。她总是说一大通给她的谈话增辉添趣的废话,却从不说一句唯有她掌握秘诀的硬话。她要说上一句,准会叫艾尔莎变得荒唐可笑。我在心里也赞扬她的耐心和宽厚。我没有意识到这里面也夹杂着精明与机灵。
我父亲很快厌于这种残酷的小争斗。他不但不恨她,相反感激她。他不知道怎么来向她表达谢忱。再说,这种感激也只是一种借口。大概,他像对一个备受尊敬的母亲,像对女儿的后母那样与她说话。他甚至打出这张牌:不断地装出把我交给安娜管教,让她对我的所作所大略微负责的样子,来更与她亲近,来把她与我们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不过他望她的眼光,对她的姿态,又好像是对一个不熟悉的、想通过肉体享乐来了解的女人而发的。这种尊重的神态我有时不意在西利尔身上感觉到了。我既想避开它,又想诱发它。在这方面,我大概比安娜更容易受影响。她对我父亲表现出一种冷漠的态度,一种沉着的亲切,这使我放了心。我甚至认为我第一天弄错了。我没有发现这种毫不含糊的亲切使我父亲十分激动。尤其是她的娴静……她那如此自然、如此文雅的娴静……它与艾尔莎天真的叽叽喳喳形成阳光与阴影一般的对照。可怜的艾尔莎……她确实什么也没觉察到,仍然感情洋溢、活泼好动,皮肤还是晒得那么红。
然而,有一天,她截住了父亲的一段目光,大概就明白了。午饭前,我看见她附在父亲耳边嘀咕了什么,有片刻时间,他显得不快,惊讶,然后又微笑着表示同意。喝咖啡的时候,艾尔莎站起来,走到门口,懒洋洋地朝我们转过身(我觉得她这种姿态是仿效美国影片的镜头),并在声调里掺入了10年的法国柔情:
“您来吗?雷蒙?”
父亲站起来,脸几乎红了,一边说着午睡的种种好处,一边跟着她走。安娜没有动。手指夹的烟卷冒着烟。我觉得我得说些什么才行:
“人家都说午睡很能解乏益神,可我认为这种看法不真实……”
我意识到这话的模棱两可,便马上住了嘴。
“您别顾忌。”安娜冷冷地说。
她甚至也没含糊其辞。她马上就想到了趣味低级的玩笑。我望着她,她脸上有意显出平静、轻松的表情,这使我深受感动。也许,此时她正对艾尔莎大生妒意哩。为了安慰她,我冒出了一个厚颜无耻的想法。这个想法就和我所能有的任何无耻想法一样迷住了我:它给我以某种自信,使我兴奋。我禁不住高声地把它说了出来:
“您请注意,艾尔莎晒成这样,这种午睡决不可能令人陶醉,不论对她还是对他都如此。”
我本来还是不开口为好。
“我讨厌这种想法。”安娜说,“在您这样的年纪,这超出了愚蠢的范围,令人难以忍受。”
我突然激动起来。
“我是说着玩的。对不起。我相信他们其实很高兴。”
她朝我匆徽叛岱车牧场S谑俏衣砩锨胨隆K丈涎劬Γ嫉蜕亍⒛托牡厮档溃?/P》
“您把爱情想得简单了一点。这并不是一系列互不相关的感受·,…·”我认为我的历次爱情都是如此。面对一张面孔,一个动作,接受了一吻,便突然激动起来…,一些愉悦的、互无联系的时刻,这就是爱情给我留下的记忆。
“这是另一码事。”安娜说,“忠贞不渝的柔情,甜蜜的感觉,、缺乏·、…·总之,是一些您不可能懂的东西。”
她做了个含糊的手势,拿起了一份报纸。我更希望她发火,走出这种对我的感情缺乏症无动于衷的状态。我认为她言之有理;我认为我像畜生一样,按别人的意愿生活;我认为我可怜、软弱。我鄙视自己。这使我极为痛苦,因为我不习惯如此,过去我无论如何也没有认为自己是这样。我上了自己的卧室。我胡思乱想。我身子下面的毯子是温热的。我仍听见安娜在说:“这别的事儿,就是缺乏机会。”难道我什么时候错过了某个人?
我不会再提这半个月的事情。我已经说过,我不愿看到任何清晰的、吓人的东西。当然,这些假日的后果,我非常准确地记得,因为我尽可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上面。不过这3个星期,3个总之算得上幸福的星期……父亲究竟是在哪一天露骨地盯着安娜的嘴呢?究竟是在哪一天,他假装笑话她,大声指责她的冷漠的呢!究竟是在哪一天他一本正经地把她的精明与艾尔莎的半疯半傻作对比的呢?我的安宁建立在这个愚蠢的想法之上:他们相识已有历年,如果真可能相爱,那么早就会开始的。我暗忖:“而且,如果他们真的爱上,父亲也只会爱她3个月,安娜将会对这段艳事保留热烈的回忆和些微羞辱。”难道我不知道安娜不是一个能这样抛弃的女人?不过西利尔在这儿,光他就够我想的了。晚上,我们常常一块出门,去圣特罗培的夜总会。我们常常随着一支单簧管软弱无力的乐声跳舞,一进互道衷情。
这些话当晚听来甜蜜温馨,但第二天我就忘了个一干二净。白天,我们驾着帆船绕着海岸行驶。父亲有时陪我们玩一玩。他很赞赏西利尔,尤其是西利尔让他赢了一回爬泳之后。他称西利尔为“我的小西利尔”,西利尔则称他为“先生”。不过我自问他们俩到底谁算得上成人。
有一天下午,我们去西利尔的母亲那儿饮茶。那是个性格温和、满面笑容的女人。她跟我们谈起她做母亲、做寡妇的难处。父亲深有同感地向安娜投去感激的目光,并对西利尔的母亲说了许多称颂的话。我应该说实话,他从不怕浪费时间。安娜西带亲切的微笑看着这一切。回来时,她说那妇人很可爱。我则大说那一类老女人的坏话。他们朝我宽容而愉悦地一笑,这使我更按捺不住,叫道:
“你们根本不明白,她只对她自己满意。她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尽了义务……”
“不过这倒是真的。”安娜说,“照俗话说,她尽了妻子和母亲的责任…”
“还有她婊子的责任?”我说。
“我不喜欢听粗话,即使是反意。”安娜说。
“不过这不是反意。她像大家一样结婚,或是出于意愿,或是因为要这么做。她有了一个孩子。您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
“大概没有您来得正当。”安娜讽刺道,“不过我也知道一些基本的事情。”
“因此她抚养了这个孩子。她成许避免了遍好的不安和烦恼。她和成千上万的妇女达一样的生活,她为此而自豪,这您是懂得的。地处于一个年轻而平庸的妻子与母亲的地位。她并未做什么事以摆脱这种地位。她以没有做这事,没有做那事,没有完成什么事为荣。”
“这没有什么大意思。”父亲说。
“这是那些一事不做却爱吹嘘的人的镜子!”我叫道,“有些人吹嘘‘我尽了义务’是因为他们什么也没干。要是她出生在被女阶层,当了妓女,那么在这一点上,她或许还有点价值。”
“您有一些时髦的观点,不过它们没什么价值。”安娜说。
这也许是真的。我想着我说的话。不过确确实实我听见这些话说出了口。不过,我的生活,父亲的生活可以支持这种理论。安娜藐视它,这就伤了我的心。人们既可做无意义的小事,也可干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安娜并不把我当作有思想的人来重视。我觉得当务之急是使她醒悟。可我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早,也没料到我会抓住它。再说,我也认为一个月后我对这种事会有不同的看法,我的自信维持不久。我怎样可能成为一个伟人呢?
第五章
后来有一天,事情有了结果。有一天早上,父亲决定晚上去嘎纳娱乐、跳舞。我还记得艾尔莎那高兴的样子。她想在她所熟悉的娱乐场的气氛里恢复她那魅力不可抵挡的个性。她那些魅力被阳光的照晒和我们所处的半孤寂状况削弱了一些。与我的预料相反,安娜并不反对这些社交活动,她甚至还显得颇为高兴。因此,吃过晚饭,我就放心大胆地上我的房间,换上一件丝质的连衣裙。话说回来,我也只有这么一件连衣裙。这是父亲帮我挑选的。它是用一种富于东方色彩的料子做的,在我看来,也许过于带有东方色彩。因为父亲或是出于兴趣,或是出于爱好,总是把我当成富有勉力的妇女来打扮。我在楼下见到了父亲,他穿着一件崭新的无尾长礼服,很是精神。我一把勾住他的脖子:
“你是我认识的最俊美的男人。”
“除了西利尔。”他说,其实他自己也不认为如此。“而你呢,你是我认识的最秀美的姑娘。”
“除了艾尔莎与安娜。”我说,自己也不相信这话。
“既然她们不在这儿,既然她们让我们在这儿等,那就来和你的老爸爸,和你患风湿病的爸爸跳跳舞吧。”
我又体验到我们每次出门前的快乐。他真没有一点老父亲的样子。跳舞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我熟悉的古隆香水珠、身体的热气和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