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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男人嘛,破个相更威风。我又不像你的独孤郎那么爱修饰。”
说着朝独孤公子一扬下巴,笑了起来。
我垂目低声说:“眉主兄弟断了眉,只怕将来兄弟反目。”
宇文泰蓦地沉默下去,半晌才轻叹一声:“怕什么?如今洛生都死了。还怕什么兄弟反目。”
我抬眼看向独孤公子。
他也在看我。目中流光,不辨喜怒。
不便久留,当日我们便告别了宇文泰,匆匆启程。从晋阳到武川千余里路,我们同等在半道的一队侍卫汇合之后,就往武川快马加鞭地赶去。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到了武川,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妻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向我,武川那映照着他的整个青春的夕阳,又会以怎样的角度斜照在我的身上。
一路风尘北上,逐渐远离城郭,眼前缓缓展开的,是一望无垠的碧绿草原。旷野如洗,远山妩媚。
希拉穆仁草原,他生于斯长于斯。到了这里,他整个人都变得更加温柔而深沉。他立于马上,以马鞭指向前方沿着大地的线条匍匐延伸的绿色,回头问我:“你看,是不是天苍苍野茫茫?”
正是夕阳西下,天边翻卷的红云排山倒海,碧绿的大地笼罩在一片血红之中。那红色蔓延到他俊美的脸上,鼻翼眼角的阴影,似绵绵不尽的乡愁。
他离家五年了。
马蹄踏得夕阳碎,都是他回不去的青葱好年华。
都驻足。他遥望远方,眼中清波流转。
我看着他被夕阳映照的侧脸,静穆庄严。如一尊玉像。
他轻轻说:“当初我们被迫离家,一路南下,唱的是陇头歌。”
身侧的侍卫彭武浑厚着嗓子唱道: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他中气很足,声音粗犷,沙哑,浑厚。和这夕阳,这苍天,这原野如此浑然一体。
其他侍卫纷纷应和唱道:朝发欣域,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幽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唱得没有任何技巧。吼着,可是这淳朴的歌声发自歌者的肺腑,苍凉地,钻入听者的心。
揉断百结愁肠。
他们都是属于这里的儿郎。
我竟湿了眼角。默默想,能不能有一天,让我再看一看建康。
那梦中朦胧得快要不见的江南啊,那云霞翠轩,烟波画船。那烟柳,那荼蘼。
在记忆中已经模糊得快要记不起了。
不禁也潸然。
他在马上,伸过手来牵住我的手。并辔而行。
他的家,在那些散落在离离草原上的一片片帐篷里。这些北镇的鲜卑人远离中原,依然保留着古老的生活传统。
他的阿父是独孤部的首领,阿母也是贵族出身。
早遣人去拜他父母,说他回来了。此刻都在外面迎他。
远远就看到了,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妻相互扶持着,远远眺望他们最心爱的儿子;而他们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妇人。
我突然觉得害怕极了。这是他的家,他的家人。
我却像一个闯入圣地的罪人。
无处容身。
到了跟前,他看了我一眼,松开了我的手。
那手在他的手中抖得太厉害了。连他也察觉了吧。
他上前拜了父母,又走到那年轻妇人面前。
那妇人唤,夫君。
他得体又含蓄地微笑,对那妇人说:“辛苦你了。”
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团聚。他们的付出与收获。
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几欲夺路而逃。
他的妻轻飘飘地将目光投在我身上,脸上表情都不曾动一下。只须臾,又移到他身上去了。仿佛那才是她的天,她的地,是这天地间唯一值得她去注目的。
其他的,都不值一提。
心中酸涩却又恍然了。
原来这世间,有一种笃定叫做夫妻。他是她的夫,三生缘定,一朝结发。不管他走得再远,再久,都会回到她面前,对她说一声,辛苦你了。
哪怕世事纷扰,乱花迷眼,她站在那里,始终都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这位女郎是?”她轻声问。目光始终流连在他的脸上。
我低下头,感觉到他的父母投射过来的烧灼的目光。以及那隐隐一丝怨毒。
“进去说吧。“他又牵起我的手。
在帐篷里坐定,我站在他身边。
他敛容正声:“这是莫离,是在定州时收留的女子,在我身边照顾一直也颇为体贴。这次回来,一是探望父母,二是想和二老及夫人说明,纳莫离为妾,仍旧跟着我去洛阳。”
四下里一片沉默。然而最终他阿母开口说:“你长年孤身在外,有个知冷热的人在你身边照顾是好事。这事若是媳妇没意见,你就自己做主好了。”
坐在一旁的如罗氏连忙说:“我哪会有意见。我不能时时侍奉在夫君身边,已有亏欠。如今能有人代劳,我自然赞成。”
独孤公子一笑:“今日刚回来,也晚了,不如明日好好准备一下,再让莫离给你们奉茶。”
晚上我独自睡在小帐里。
他同他的妻在一起。
到了这个时候,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他说一切都晚了。确实是太晚了。
而他是早就明白的了,这样的夜,这样的时刻,夫和妻,我们哪怕穷尽一生都不会拥有了。
我辗转反侧。不知不觉泪湿了枕头。
突然开始厌恶自己。开始的时候,明明想的是只要陪在他身边就好。
怎么现在又开始暌违那个位置。
贪心不足。得到了,就想要得更多。
虽只是纳妾,但他的父母仍然邀请了一些附近的亲友前来观礼。
我走进去的时候,帐篷里已经坐满了人。各种目光投在我的身上,令我惶恐和窘迫。
我低着头,走到他父母面前,跪下。
接过一旁侍从手中的茶盏,正要双手递上。
忽然角落里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期弥头,这就是你在定州的春熙楼结识的那个妓子吗?你竟还把她带回家来了?”
第十五章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 秋()
我的手一抖,茶盏咣一声摔在地上。
如何在这远在天边的地方,被人提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滚烫的茶水溅在我手的手背上,生生作痛。
我慌张地抬起头,见到他父母的脸色一瞬间便得惊讶和震怒。他们一齐向他看去。他阿母脸色青白,质问他:“如愿?可是真的?”
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如同被人当众剥得精光,羞愧难当。
慌乱地朝他看去。
他的脸色煞白,目光扫到我,两步过来将我抱在怀中,抬头说:“你们谁在胡说?她是清白女儿!”
我的身上气血乱涌,只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被他抱着,瑟瑟发抖。
“清白?你在春熙楼下为了她得罪了尔朱兆,要不是宇文四郎及时为你解围,还不知如何收场。第二天你又把她带回军中,都传得沸沸扬扬。还当我们不知道么?真是给独孤氏蒙羞!”那人继续说。
我在独孤公子的怀里颤抖着,成了众矢之的,满腹凄怆,忽然觉得全世界都在与我为敌。一入风尘,终身不洁。谁愿听你细细辩解?
孑然一身,怎么探豪门大户的深不可测?终究逃不脱悠悠众口。
“如愿,他说的可是真的?!”他父亲嚯地站起身。因为气愤,连身子都在抖着。贵族的脸面被当众生生撕破,猝不及防,连招架贴补都来不及,怎咽得下这口气?
这本就是一个门面重于一切的时代。
独孤公子抬头看着他,无法开口欺瞒,却也不愿承认。
个中曲折,本就不足为外人道。谁有耐心从头听到尾?只想听一个结果:这的确是一个青楼女子。
何必为我如此为难?本就不该来这里,本就是我不配。
我头目森然,使劲推开他,如一只陡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夜兽,在众目睽睽之下仓皇逃窜,想要寻一个漆黑的角落将自己重新掩藏。
我仓皇奔逃,跌跌爬爬直至筋疲力尽。还未歇斯底里地哭过,就已没有力气了。又怕别人看到问起。
因为被人认出我的本来面目?一个风月女子,竟想高攀在鲜卑贵族门中做一个妾室?
连痛哭都需要底气。而我没有。
这像一个刺青。一针针刺上去时痛不能当。更痛的是,终身显露,无法擦洗。
草甸上不远处有成群的牛羊,延伸着大地起伏的线条。远处是峰峦耸翠的青山,山下是蜿蜒曲折的河流。白云棉净,蓝天清澈。
“莫离。”他站在我身后,轻轻唤我。
我回过头去看他。他的眼中有歉疚而担忧的神色。
“我让公子蒙羞了。”我轻轻说。
他牵过我的手细细看着,问:“方才茶水可烫伤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那溅过茶水的地方红红一片,麻麻地发疼。
他低头轻轻吹着那烫红的手背,低着眉眼说:“是我无能,保护不了你。那人是一个远房兄弟,同我家自小甚少来往。听说之前在尔朱兆那里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又逃回了武川。”
“公子,我做不到。也不想你为难。我这样的人,只会让公子蒙羞。”
我看着他。阳光透过重重的云层,在他脸上忽暗忽亮地闪烁着光影。睫毛太长,在他的眼睑下映出一大片阴影。
他闻言,抬起脸来看我,沉默无语。我的脸映在他的瞳中,那样卑微而丑陋。
我潸然泪下,紧抱住他,压抑着哭泣。爱一个自己配不上的人,是那样的心酸。
他抚着我的头发,说:“是我不好。你放心,我都会给你。总有一天我都会给你。”
这夜他陪着我。在那个逼仄的小帐中,简陋的木板铺成的榻,一条薄衾,枕着他的手臂入睡。
世界的冷漠无情都与我无关。
梦中恍惚,只觉得他的唇一次次抚过我的脸,手一遍遍在我身上滑过。
我睁开眼,他还未睡去,睁着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看着我。
见我醒了,他说:“我同你,果然是棋逢对手。”
都浓情缱绻。都患得患失。想占有,又怕失去。
于情爱中,当一个男人真爱了,便什么都想给那女人;而当那女子真爱了,便对那男人再无所求。
我轻声细语:“公子难得回来,该去陪陪夫人”
她那样爱慕他,用那样渴望而崇敬的眼神看他。只要有他站在面前,她的眼中就再没有旁的人事。
话未说尽,他伸手将我的头按进胸口。下面的话亦消失在了他的胸前。
我自私又阴暗地,将他留在了自己的怀里。
我还有什么。我手中抓着的,只有他的一腔爱意。
一生太短了,连紧紧抱住他的时间都不够,又怎么能生生浪费。
“如愿”我有些累了,轻轻唤他,似呓语,“如愿,如愿我不在乎是妻是妾。我只想要你,我想你只是我一个人的”
他无奈轻笑:“你呀每次想摆布我,都唤我如愿。一唤我就心软,什么都应承你了。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么?从遇到你的那天,你就独占我了。以后也是,可好么?”
“真的么?这就算誓言了。如愿,如愿。”我仰起脸看他。
他也低头看我,在我额上印了一吻:“真的。”
“如愿。如愿。”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缠着他。
若能缠一生就好了。如一株女萝,根同他长在一起,枝同他缠在一起。
纳妾之事不欢而散,他也无心在家中久留,没几天便决定启程回洛阳。
临行前一天,他去同亲友告别。
我收拾好行李,走出小帐,正见到他妻子如罗氏远远走来。
走上前拜见她。
她站在我面前,看着我不说话。
我亦看着她。
女人之间的战争,没有刀光剑影,却更加惊心动魄。劳的是神,伤的是心。
她大约与他同年,或许再少一两岁。很标致,只是眼角有细细的纹。岁月在那些细纹里沉淀,令她看着我的时候稳如泰山。
她开口问:“你就是他梦里那个女子?”
她也知道吗?他同她说过?或是,她听宇文泰提起。
见我不说话,她又追问:“你果然是出身那种地方?”
我轻轻点头,垂首不语。在她的面前自惭形秽。
她轻叹口气:“没想到竟是这样。”
“成亲当晚他就说,娶我是父母之命,不能违抗。但是若有一天真的遇到那女子,千山万水也要跟她去。从那天起,我每天最大的心愿就是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我抬眼去看她。新婚之夜,她的良人竟同她说那样的话。即使是设身处地地去想象,仍然让我觉得心头一寒。
我还未出现,就已剥夺了她的快乐。
她忽然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啪一声,重重的,脸烧起来。我向后踉跄了一步,眼前都冒金光。
突如其来,我懵了。来不及去捂脸,却见她的眼中慢慢泛起泪花:“你为什么要出现?”
我的心泛起一阵五味杂陈的悲喜交加。
情爱温柔又残酷,煦暖又冰冷。有人欢喜,就有人悲伤。
她的表情渐渐平静,最后成为一种绝望:“他离家六年了。我等了他六年,却等来了你。”
目光落到我颈项间的那颗菩提子上。她伸手要来抚,到一半又停住,指尖颤了几下,那眼中流波一转,泪又涌上:“他竟然连这个都”
复又叹一口气,眼中泪光已经隐去。她柔和着声音说:“事已至此,他喜欢你,我也不能不认了。只是拜托你,在他身边,好好照顾他。”
像是在托付一件自己最珍爱之物。
是她最后的反击,笃定地告诉我,他是她的。
她转身欲走,又回过头来轻轻一笑:“我嫁给他时,也像你这般年纪都十年了。再过十年,我还会在这里等他,你又会在哪里?且看吧。”
啊,她方才那么脆弱那么凄婉,我几乎为自己感到羞耻。她却回首突然一剑刺向我。
一剑封喉。
唉,除了任她砍杀,我还能怎样呢?难道我有还手之力么?
她是他的妻,他最终要回的,都是她的身边。她才是他最终的方向。因此她是那样笃定。并且用那种笃定凉凉地沉沉地睥睨着我。
这才是婚姻赋予一个女人最大的权力。
她不动如山,稳操胜券。
而我已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也不知是我误她,还是她误我。
或是,他误了我们两个。
我茫然看着她渐渐远去,那句话却成了一个魔咒。
十年后,我们会在哪里?
第十六章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 秋()
破碎的时代容不下过多的儿女情长。
回到洛阳之后不久,独孤公子接到贺拔胜的任命,要他立刻赶赴荆州,任新野镇将和新野郡守。
此时尔朱荣在晋阳独掌大权,眼线遍布洛阳,亲信在洛阳周围伺机而动;年轻而懦弱的皇帝在宫中胆战心惊,举步维艰。双方的矛盾已经一触即发。
洛阳城内连黄口小儿都知道,有人要窃国。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亘古不变的道理。
因为形势不明,他带着部曲五百人先行去了,说到了那里稳住脚跟之后再尽快遣人来洛阳接我。
临行那日,我将他送至洛水边。又是仲秋时节,天色阴沉,大雾。河边的柳枝已经开始泛黄,绿尤不甘褪去,两相纠缠在不散的浓雾中。
我伸手折下一枝,插在他的马辔头上。已不是青色杨柳袅袅依依的季节,那半黄的柳枝干枯疲软地趴在他的辔头上,如行将垂死的老妪。
杨忠说:“转眼已经一年了。”
他是说我与独孤公子相遇之日。那晚杨忠也在那一众青年之中,掩面唏嘘的正是他。
他站在我的面前,两步远,看着我。目光那么温柔又怜爱,对我说:“别怕,我很快就遣人来接你。若我不在这段日子洛阳有变,他们都会誓死护着你。”指着我身后的十来个武士。
我咬着下唇,倔强地忍住眼泪,垂目看着他胸前明晃晃的护心镜,朦胧照出我的脸。头上的高髻有些松了——得知他要走,几日来都无心梳妆。
第一次同他长久分别,也不知这“很快”到底还是多久。但是心里渐渐明白,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而我会有越来越多的时候不得不跟他分别。直到天下太平。
可是这天下,何时才能太平?
他骑着他那匹黑色的苍岚,带着他的部曲,带着他的无奈,还有他的壮志和抱负,渐渐消失在这一年最大的一场浓雾之中。
他有壮志,有抱负,有梦想。
而我只有他。
早早就看不见了,我却一直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仿佛他下一刻就会从那片惨淡的浓雾中走回来。
独孤公子一走数月没有消息。数月后来过一封家书,百般叮嘱,细诉相思。又说道,目下已提作荆州防城大都督,又兼任了南乡郡守,虽无战事,但此地历经战火,荒芜已久,民生凋敝,政务极其繁忙。
还需再过几个月才能遣人来接我。
一等,又是几个月。
到了次年,也就是永安三年,洛阳果然如所有人担心的那样发生了变故。
年中的时候,尔朱皇后产期在即。尔朱荣以此为由要求入朝。朝堂哗然。
这是尔朱荣第三次入朝。第一次,他在黄河边沉了胡太后和幼主元钊,发动河阴之变;第二次,打垮了元颢,他护送当今皇帝进洛阳。
这第三次,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来要皇位的。
洛阳城内一时群议鼎沸人心惶惶。这帝都才刚刚安生了没一年,又要打仗了吗?
听说中书侍郎邢邵得知消息,已经半夜离城直往东狂逃而去了。
那日我扮作男装带了两个侍卫出门看看,发现竟有一些富户也在匆匆忙忙整理家当,急着要出城避祸。
——尔朱荣,谁放心他?就算现在都靠着他顶着魏的江山,可他在河阴大开杀戒,早已扣定了乱臣贼子嗜杀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