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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太聪明了!
我一把将他抱紧,几乎要哽咽:“别读那么多书!”
他有一刹那的犹豫,在我怀中睁着闪亮的眼睛不解地问:“家家不是一向希望我多读书么?”
我捧着他稚嫩的脸,看着那漂亮的五官,说:“家家希望你平安快乐。这样就够了。”
他不知我心中辗转不安,依旧笑眯眯地说:“可是阿父说,我和兄弟们都是相府的孩子,以后是要担着天下的,所以要多读书多做学问,将来才能不误天下苍生,也不辜负阿父和祖辈们辛苦创下的基业。”
到了相府门口,我下了马车,见眉生还是一脸怒气的样子,对她说:“吩咐他们,今天的事都不许丞相面前提。”
眉生知道我的意思,虽不情愿,还是应了一声。
我又说:“差人去打听一下,那人是什么来历。”
眉生说:“把他抓回来审问不就知道了?还要费劲去打听什么!”
我听了有些不悦,打量着她说:“你近两年脾气愈发大了。”
眉生察觉到我不快,连忙低下头,轻轻说:“眉生不敢”
我叹了口气,说:“兵者为凶器。那人说得也没错,宇文泰从军这么多年,杀戮无数,原本就是折福寿的事。那人又没有对我们做什么,我们何必要再给宇文泰折福呢?我只是想知道那人到底什么来历,说的话可不可信”
眉生的脸上露出赧色,低着头说:“我明白了。”
过了数日,眉生来说,差人问遍了长安市井,大街小巷,皆没有人知道那人的来历。似乎不是长安人士。
“便没一人认得他?”我倒是愈发不安了。
“只有三五个人,说他姓史名元华,偶尔在福应寺一带给人看相。但是看得时准时不准,所以也就没什么人在意他。史元华这个名字也是旁人问了他自答的,并不知真假。也未有人见过他与谁同行。”
如此,便是真的无法得知来历了。
我摇了摇头。罢了,只当是他胡言乱语的。从此后加倍留心两个孩子也就是了。
战事的煎熬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其间宇文泰顶住种种要求出兵救援的压力,稳稳地坐守长安不动。
玉壁被围,战况也难以及时传到长安。只零星听说高欢又是筑高墙又是挖隧道,又是断水又是放火,却被韦孝宽一一化解,始终攻之不克。
十一月中,某天宇文泰忽然喜出望外地回来,见到我,一把将我抱起,大声说:“我们赢了!韦孝宽赢了!!”
他紧皱了两个月的眉头终于松开,我的心也随之落了地。
高欢围城六旬不克,士兵死伤七万余人,尸首无处停放,都葬在一个深坑里。他智尽能索,终于病倒了。
韦孝宽得到消息,又散布他中箭身亡的谣言。为了稳定军心,高欢只能身带重疾坐帐会见诸将。
据说名将斛律金为高欢唱敕勒歌。高欢领头唱和,忍不住声泪俱下。
第二天,高欢下令烧营退兵。
宇文泰说得眉飞色舞,兴致所致,走到案前提笔挥毫,写的正是:“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拿给我看,说:“你看,斛律金是敕勒族人,这就是他唱的敕勒歌。阴山巍峨,草原辽阔。真是美啊。”
我见他兴奋得像个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下你可如愿了。”
他笑容满面地端详着自己写的那幅字,说:“我知道韦孝宽不会令我失望!我已表奏至尊,晋他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进封建忠郡公,以奖其苦守玉壁之功。至尊也已经派了殿中尚书长孙绍远、左丞王悦前去玉壁慰问他。”
说罢伸手环住我的腰,笑眯眯地说:“这下高欢重病不起,我亦可以于内政上多用心力了。而且来年毓儿和金罗大婚,也可好好操办了。”
他以整个山河为筹码做了一次豪赌,此刻亦现出赌徒大胜之后的狂喜。他看着我,口中用鲜卑语唱起敕勒歌来。
眉飞色舞,神态轻狂。
青春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刚入冬的时候,宇文泰遣人往秦州下了极为厚重的聘礼。不久又遣媒人过去请期,定下了来年五月初六的婚期。
腊月初八这天是佛祖成道日。我一早便带着三岁的邕儿去福应寺烧香。
那日那个叫史元华的怪人说的话一直让我心中不爽利,近日去寺庙也格外频繁。明知道这种疯言疯语不该当真,可心里就是不踏实。
我们从寺里出来已接近晌午时分。寺门口分外热闹,僧众正在舍腊八粥,因为招来了很多善男信女和路过的人。
侍卫们小心地拨开一条路,一直到马车边。眉生将邕儿抱上车,我也提起裙子正要上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怯怯地唤我:“夫人邹夫人”
我回头去看。是一个面貌清秀的少年,大约十三四模样,结顶的发髻上包着赤帻,穿着胭脂色的窄袖棉袍。那袍子的衣料质地颇好,只是这少年浑身上下有些脏乱,气色也不好,像好几天没睡觉了一样。
我上下打量着他,只觉得有些眼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问:“你是”
她仰头看着我,眼里突然噙住泪水,哀哀凄凄地轻轻唤了声:“家家。”
我浑身一凛。
“金罗!”
她噗通跪在我面前,伸手紧紧抱住我的腿哭了出来:“家家!”
我吓坏了。还有几个月就出嫁了,她怎么会从秦州那么远的地方来了长安?
“你怎么在这里?你阿父呢?”我问她。看她如此狼狈的模样,难道是一个人从秦州偷偷跑到长安来的?
她摇摇头:“我是偷着跑出来的。”
我四下看了看。福应寺门口人来人往,若是被别人撞见又认出了也是**烦。我连忙将她扶起来,拉上马车。眉生机灵地将邕儿抱去另一辆车,带着邕儿先回去了。
我催着侍卫驾着马车到了一处旅店,将整个店包下,待到里面的客人都走光了,这才迅速拉着金罗上了楼,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客房。
这时才顾得上细细看她。
她已完全长成了一个大姑娘,美貌端雅,五官中处处可见她父亲的影子。而更多的,是像她的母亲。
“金罗,这些年你在那里过得好吗?可有人薄待你?”我问她。
她摇摇头:“阿父很疼爱我,所以之前郭氏和现在的崔氏都待我不错。”
她这样说,我才放下心来。从前最担心,就是她这样没有生母又没有外祖家撑腰的孩子在那种宅院里会受继母和其他弟妹的欺负。
她伸手抱住我,语气软软地轻声说:“家家,我好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的心里既欢喜,又酸楚。伸手轻轻抚着她光滑的头发。
时光静默着。我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她幼年的时候,那时她总是用那墨丸一般闪亮乌黑的眼睛看着我,开心地笑着,张开手臂来唤我:“家家!家家!”
那时,独孤公子南奔投梁,我总是暗暗企盼着,有一天他会重新出现在眼前。
多希望彼时的光阴未曾流走。
金罗从我怀中抬起头,仰着年轻的脸看着我问:“家家你为什么不问问阿父的事?你已经忘了他吗?”
她的话让我觉得伤心。问了又能如何?
我勉强一笑,说:“还是不问了。”
她的眼中露出一丝失望,似是不满,说:“可是阿父很想念你。”
我心中霍然一痛。钝重而深沉。
这些年,虽然眉生总是四处打听了他的近况来告诉我,可他的心思,却无从得知。他一直在往上走。打了一场又一场仗,加官进爵封侯,可是他的快乐或悲伤,我却从来不知。也从不敢去揣测。
见我不说话,金罗急了,摇着我的手臂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真的忘了他?你忘记当年你带着我是怎样辛苦地从长安跑到建康去找他?你忘了吗?”
“不要再说了。”我轻轻打断她。她已经长大了,想必在家中和独孤公子感情很好,这样护着她的父亲。可是她不会懂我们这些年的辗转和辛酸。她永不会懂。
她不解又苦闷,追问:“我每次跟阿父提到你,他也总是这么说。他从不跟我说起你,不跟任何人说起。但是我知道他一直思念着你。我总是偷偷见他一人坐在书房里发呆,一整夜坐在那里。家里那么多弟妹,他却最疼没有母亲的我。”
我已不忍再听下去,起身打了盆水,浸透了巾子,又坐在她面前,给她轻轻擦着脸上的污渍,一边说:“我和你阿父的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如今他有自己的妻子,我也有自己的夫君。所以从此不要再提了。”
第七十二章大统十二年(公元546年)-秋()
金罗低下头不再说话。十三岁的女孩子,是不是能够懂得什么叫覆水难收?
我帮她擦干净了脸,又取了篦子帮她把散乱下的头发重新拢上去。十年的时光从那一下一下重复的动作中又悄悄回来了。她仿佛又成了那个两岁大的小女孩,乖乖地坐在我身前,让我给她把尚显稀疏的头发梳成小髻。
我真是留恋那些时光啊。
她的神情有着和年纪不相符的忧伤,双手不安地攥弄着腰带下挂着的一枚如意结,也不看我,闷闷地说:“难道所有的人都注定不能和自己爱的人相守么?”
我惊讶得几乎要失笑。何以小小年纪竟说出这样老成的话来。
我说:“不会这么悲伤的。总有人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啊。再说,你阿父也未必不喜欢你的继母们。”
她抬起头不满地拿眼角看了我一眼:“是你移情于宇文泰了吧?阿父从来没喜欢过郭氏和崔氏。他在家连话都很少同她们说。”
我不禁悲从中来,几乎要哀求她:“金罗,不要这样同我说话若命运不曾捉弄,我也想同他白头的”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令我难过,瘪了瘪嘴,轻声说:“家家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为阿父难过。”
我看着她,说:“我和你阿父都有自己的命运。你不用为我们伤感。倒是你自己,还有几个月都要和毓儿大婚了,怎么还一个人偷偷跑来长安?你阿父找不着你,还不知要多着急。若是宇文泰知道了你大婚之前还一个人偷跑出门,也会不高兴的。”
一个贵族女子的闺誉是多么重要。她还小,未必能真正懂得。
她起身,在我面前跪下,突然正色说:“家家,我不愿嫁给宇文毓。”
“为什么?”我有些吃惊。
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期期艾艾,吞吞吐吐,说:“我我不喜欢他,不愿他做我的夫君。”
大概是得知自己要嫁人了,心里觉得害怕吧。我试图去安慰她的不安,笑着说:“你们不是自小就在一块儿玩么?毓儿是个温厚的男孩子,这些年读书勤勉,人品也好,又是家中的长子。而且他一直都对你念念不忘。从此你也可一直在我身边,不好么?”
她依旧吞吞吐吐,说:“可我不想嫁给他。”
我心中起了疑惑:“你心里可是有了中意的人?”
金罗的脸一下子红得像五月枝头的石榴花,死死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言语。
我心里也是一阵慌乱。这样的事情,又要发生在她的身上吗?此时连婚期都定下了,不管她心里想着谁,都已是不可能的了。
“金罗”
我正要说什么,却被她一口打断。她抬起头,双眼已经盈满了泪水,看着我说:“家家,求你怜悯我,去和宇文泰说,将这门婚事退了吧!”
“你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我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刀绞般难过。昔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跪在那空旷的大殿里,苦苦哀求着梁主不要应允宇文泰的求婚。
“若是男方家里退了婚,你以后可还怎么嫁人?要你阿父退婚更是不可能的。他和宇文泰”
“谁想过我?谁问过我!!他们都只关心自己的地位,谁问过我愿不愿意?!”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哭起来,跪在地上缩着肩膀,不住地颤抖。
我心疼得一把抱住她:“金罗,金罗,不要这样!”
她死死抓住我的衣衿哀求:“家家,你若是疼我,就去替我求求宇文泰吧!我不要嫁人,以后都不要嫁,你求求他去退婚吧!!难道你希望我和你一样,一生都守不到爱的人吗?!”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你喜欢的那人,他可知道么?他也喜欢你吗?”
她哭着,情绪几近失控:“我喜欢他!我只是喜欢着他!”
“他是谁?”我追问。
她戛然而止,只拿一双通红的噙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我。
“他是谁?”我放缓了声音。
她突然双手捂住脸,低下头去,无声地哭泣。
我看着她过于年轻又过于悲伤的模样,心里的疼痛感在逐渐扩大,终于在心口挖出一个洞,鲜血淋漓。
这将终生无法消弭的、不管多么幸福快乐都无法补偿的痛苦的缺憾,也要发生在她的身上吗?
“金罗”我觉得嘴唇在颤抖,竟无法好好地说出一句话来。只能紧紧将她揽在怀中。
我不忍对她说,不忍告诉她这个世界的规则有多么的残酷。
她哭着,拉着我的衣袖苦苦哀求:“家家,你去求求宇文泰吧!帮帮我吧!!”
我把牙一咬:“这件事已成定局,我做不到!”
她嚯地推开我,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说:“你不是我的家家,你根本就不疼我也不关心我!你自己贪慕富贵,抛弃阿父和我投入宇文泰的怀抱,就以为天下女子都和你一样贪恋虚荣!”
“你住口!”她越说越过分,我已无法忍耐。当年的事情她并不知情,个中苦楚,若不亲身经历也无法体会,她怎么有资格来评判我的对错?!
可是她并未停止,并且变本加厉:“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的亲生母亲早就死了!!”
我的亲生母亲早就死了!!
只觉嘭地一声,心中的一团早已烧灭的灰烬霎时重新腾起万丈火焰。我霍然起身,狠狠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手心兀自发麻发痛,亦惊了。我看着她那白净俏丽的脸颊上迅速浮起的指印,看她捂着脸呆若木鸡地看着我。
我怎么会因为一句话就动手打她?
心头上久已弥合的伤口突然间爆裂,多年来被细心缝在心里的污血烂肉顿时汹涌喷出,再也无法遮掩了!
原来这些年来,这伤痛并没有消减分毫。她的生母带给我的伤害,并没有随着她的死去和岁月的流逝一并埋葬。那阴森狠戾的阴谋带着险恶的笑栖身于时光的灰烬中,等待着被重新点燃的一天。
最终点燃它的,是她留下的这个孩子。
而我的愤怒,蛰伏了多年,经过时间的淬炼并没有消减分毫,却变得更加偏执和疯狂。
原来这个孩子的存在,只是为了提醒我,在多年以前,一个并不高明的阴谋,就摧毁了我原本拥有的爱情和幸福。
挫骨扬灰。
——
金罗看着我,伸手一把抱住我,将脸埋在我的身上,小声说:“家家,对不起对不起”
在她稚嫩的手臂间,我止不住地颤抖。我又成了多年前在那场阴谋得逞之后万念俱死,心灰意冷的女子。
忽然清醒过来,这原就不是我的孩子。
我同他的孩子,在那个清冷无比的凌晨,在第一道温柔的晨光中停止了呼吸。
那张酷肖秋彤的脸。
对呀,这不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就忘了,这从来就不是我的孩子。
我轻轻推开她,说:“我着人送你回秦州。”
“家家!”她急了。
而我的脑中,反反复复都是那日滂沱的暴雨,她生母的血溅在我身上,也溅在她脸上。那日我用那把剑,了断了一切。
我对自己说,那个伤害了我、背叛了我的男子,不管昔日里我们多么相爱缠绵,不管我们曾经有过怎样的海誓山盟,我——
我永不再爱他!
我看着那张酷肖秋彤的年轻的脸,死死压抑着心底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疯狂!
那个暴雨肆虐的午后,又回来了!!
我冷冷看着她,说:“我不是你的家家。”
她看着我发愣,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这话是真是假?她不及分辨。
我心中扫过一阵凄清的凉风。谎言究竟是谎言呀。这不过是个多年精心编制的梦,竟经不得轻轻的一戳。破败得七零八落。
这时侍卫推门进来:“夫人,丞相来了。”
他如何知道?
我片刻中慌乱,他一向忌讳我同那边的联系,不知这情形在他面前要如何收场。
只听得门外一阵沉实的脚步声。心里忽然没来由地踏实,慌乱也无影无踪。
他来了,我便安全了。
他走进来,见到屋里的情形,一笑,说:“金罗怎么这时候来了长安?你阿父回秦州已经有些日子了。可是在路上错过了?”
他大概心中不满,却还是小心地给金罗找了个台阶下,免得双方面上无光。
金罗见了他,愣愣地不敢说话。
宇文泰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的脸,面上却一贯清淡地笑着,说:“寡人遣人送你回秦州吧。”
金罗面上浮起慌乱,无助地转向我。
我淡淡地说:“回去好好准备嫁衣吧。嫁人是喜事,一辈子就一次的。”
她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走出门去。
走到门口,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让我不寒而栗。亦让宇文泰眉头一皱。
我记得秋彤死之前,紧紧攥着我的衣袖时,也是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看到那怨毒的魂,又回来了。
第七十三章大统十二年(公元546年)-秋()
待一行人走了,我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宇文泰白了我一眼,说:“你的侍卫也是我在发饷银。”他环顾一下四周,又忍不住笑道:“你还知道把所有人都清出去。”
轻易地就被他逗笑了,说:“看来以后我要自己给侍卫们发饷银才行。”
他拉起我的手往外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