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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次外出,是去南方某城开一个全国性的中学教育会议,与会者不是中学教育界的专家和全国著名的特级教师,就是把学校办得很成功的校长,总之都是有脸有面的人物。整个新州市,只有三个校长去了,分别来自新州市高级中学、新州市外国语实验中学和煤电一中,高级中学前面已经说过了,校史有八十年,实验中学是七年前由市政府投巨资创办的,请的是外籍教师教英语一尽管那些外籍教师都是到湖北神农架或秦巴山地做短期旅游的,旅游兴致消退,他们就走人,因此每隔些日就换个教师,若无新的旅游者,外籍教师就断档——学校里有一幢螺旋形大楼,打的招牌是“国际留学部”,看看这架势,足以把人吓死的!而煤电一中算什么?创办只有五年,上头的老板也不过是煤电集团公司,马校长却得到被邀请的殊荣,使他显得格外兴奋(正因为兴奋,他才例外地赦免了周佩然),尽管下午才到家,他却毫无倦意,焗过油的背梳头在灯光底下闪闪发亮。
马校长首先抒发了自己的感情,他说同志们,我这次出去,乘坐了海陆空交通工具,饱览了祖国的热带风光,见识了神奇的异域风情,尽享了奇特的佳肴美味……
有了这几句开场白,会场上发出“哦——哦——”的欢叫声,只有那些家境贫寒拿不出孩子高额书学费的教师,才在心里愁苦,他们知道领导出差也好,旅游也好,吃饭也好,洗脚也好,都是算作教育成本的。
马校长抒发完感情,就接触正题了。接触正题的马校长,就变成了平时惯于黑脸的马校长。他五十多岁年纪,松弛的脸部有进入老年的明显迹象,一黑下来,就带着威严。他说同志们哪,以往我们坐在井底,看到簸箕那么大个天,就以为天只有那么大了!他停顿了老半天,脸越来越黑——这次我出去才发现,天大得很,大得你们想都想不到!特别是听了专家和几个特级教师讲课,我受到的启发,怎么说呢,简直是刻骨铭心,如雷贯耳,脱胎换骨!人家备课有备课的规范,上课有上课的绝活!……比如某某特级教师,给我们上了堂示范课,是鲁迅先生的《孔乙己》,人家一进来,就让我们眼前一亮:他穿的是孔乙己穿的那种破长衫!你们看看,这有多创新!
马校长还讲了许多,都到十一点多了,他才这样结束: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着手整顿,认真学习别人的经验,使我们再上新台阶!当然,这事得有人来开个头,做个样板,我下午回来的时候,跟校党组几个同志研究了一下,决定由杨同光老师来做这个样板。
点到杨同光的名字时,他像被针刺了一下。
他的脑袋一直是昏昏乎乎的,一直在想跟妻子吵的那场架。
因为有些别的事,马校长是过了两天才召见杨同光的。这正是时候,因为他岳父送过来的三千块钱,现在又用完了。他跟妻子吵过那场架后,直到今天早上两人都没说过一句话,今天早上赵新华去医院之前,她才不得不说了:大妈账上的钱又光了哟。她说得很细声,完全不是她平时说到钱时的口气,而杨同光希望她大声一点,希望她臭骂他一顿。可是她没有。杨同光也细声问,这么快又光了?赵新华说你以为三千块是啥?人家不管有用没用,什么药都往里面塞,每加一次药就收一次治疗费,来查一次房,问两声病情,都是加到治疗费里面去收的,人家的脚步是金子打的,嘴巴是金子打的,浑身上下都是金子打的,你那三千块钱顶屁用!赵新华说着这样的话,声音依然是很细的。杨同光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的肩头,对不起新华,杨同光说,对不起。赵新华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什么也没说就出了门。
那天杨同光骂她的话,真是伤到她骨头里去了……
马校长的秘书小苟来叫杨同光的时候,杨同光疲惫得眼皮直往下吊。他随小苟往校长室去的路上,双手使劲地搓脸。他想用手把脸上的倦意搓成碎渣,让春天的风吹走。
马校长延续了刚从外地回来时的好心情。白得像是没有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让他那双长得很美的老年人的眼睛,熠熠生辉。杨同光刚进去,他就说杨老师啊,你肩上的担子重呢,你一定要把这个头给我领起来啊。杨同光说,马校长,我尽力而为。马校长说不是尽力而为,是必须做到!这次,我们去参会的三家学校的校长来了个君子协定,就是大家齐心协力,把新州市的高考成绩推到一个新的台阶上去,去年新州市在全省数第七名,如果说前五名是第一集团军,新州就只能算第二集团军,我们的意思是,通过我们自己的努力,带动新州市尽快冲到第一集团里去!事情办成了,就是大家的功劳。当然啦,这有很多工作要做,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学习别人的经验,形成整体优势,因此我们三家校长在飞机上就定了下来:三所学校的高三老师互相听课,互相切磋,而上第一堂公开课的,大家都推举杨老师你呀!
杨同光说行,什么时间上马校长你通知我一声。
马校长见他回答得如此不在乎,知道他并没理会自己的意思,因而强调说,杨老师你要明白哟,你的这堂课,一定要全面体现我们这次出去学习的成果。
杨同光犹疑地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我们上课的目的,难道……
马校长的脸沉下去了,明显不悦。他说杨老师,你那天开会的时候没认真听我讲。
这倒没冤枉杨同光,他心里有愧,就不言语了。
我们上课的目的,马校长说,不要套话和大话,明确地讲,我们就是要让学生在高考中拿高分!说是让他们掌握知识都不行,让他们拿高分才是准确的,这个观念要扭转过来!
杨同光有些糊涂。
学生要拿高分,马校长说,当然首先是掌握知识,但掌握了知识却不一定能拿高分!
杨同光微微颔首,像点头又不像点头。
沉了好一阵脸,马校长才开通地说,不过没关系,我们把细则定出来后,你再照章行事就行了。但你心里先要有个准备,因为你的这堂课不能砸锅,你是我们学校的招牌教师,如果招牌教师的课逗人谈论,会影响我们学校的声誉。
马校长此前从没对杨同光说过这么重的话。
杨同光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硬撅撅地说,我知道了,马校长你放心。
我正等你这句话呢,马校长笑着说,我当然放心,不然咋会让你来呢。好了,去吧。
可杨同光却坐着没动,马校长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说杨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杨同光的脸涨得通红,嗫嚅半天都不说话。聪明的小苟看出他有私话对校长讲,就说马校长,我去办公室把文件整理过来。她出去后,杨同光才说,马校长,我大妈不慎摔断了腿。
马校长说我知道啊,好了没有?
杨同光说没有呢,去医院治了一个多月,糊里糊涂花了近两万块钱,一点效果没起。
马校长嗨了一声,说现在别说住院,就是吃
药也吃不起。
杨同光说,马校长,我都借了八千块了,眼下又花光了。
马校长说,哦。
杨同光说,马校长,我的意思是……学校能不能考虑给我解决一点……
说到这里,杨同光把眼镜取下来,用手指抹了一下镜片,又戴上,再取下来,再戴上。
马校长咳嗽了好几声,才带着思考的口气说:是这样的杨老师,学校这么大个摊子,不是这里用钱就是那里用钱,经费很紧张。你大妈又不是学校的职工,我找什么理由给她解决呢?哪怕我只在她身上支出三五十块,也必须给校党组和全校教职工一个说法对不对?
杨同光是鼓足十二分的勇气才提出那个要求的,而且他以为马校长会答应他,没想到结果是这样。他真有些无地自容。他说对不起马校长,我给你添麻烦了,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由于羞愧和激动,他声音又闷又哑,像突然间得了重感冒。
见杨同光已起身动步,马校长急忙过去,把他摁回到椅子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马校长就想借此机会,把想说的话说透。这样的话迟早是要说的。他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隔着宽大的写字台,上身尽力朝杨同光倾过去,声音尽量放小,说杨老师,我这个当校长的也有难处,你要体谅我……开始两年,给你分那么大的房子,大家没意见,现在,大家的意见就出来了。我这人说话是直筒子,我就明确地告诉你,陈子江的意见就很大。去年高考,他班上的成绩也是相当优秀的,这一点你要承认,但他现在还跟三家人合住一个套间。学校一直说集资建房,但全部精力都用来抓教学,老是腾不出手,这么一来,短时间内,陈子江他们还必须合住在那样的套间里,厨房、厕所、过道全算上,那套房也只有七十多个平方米。关键是厕所只有一个,陈子江那老婆肠胃不好,早上起来上那趟厕所,简直磨死人!四大家人排起长队,在门口等,听陈子江说,有一次他老婆没抢到先,里面的人又拖拖拉拉地不出来,她在外面把裤带都解了,凄惨地高喊:救命啦!救命啦!
说到这里,马校长呵呵呵地笑起来。
杨同光的屁股底下像垫着蒺藜,身上潮乎乎的,但他一动未动,咧着嘴听。
陈子江提出这事的时候,马校长说,我很严肃地批评了他,我说你老婆在邮局分明买了一套大房子,不住,偏偏要到学校来挤!但陈子江也有陈子江的道理呀,他老婆在北城邮局,北城到南城,不管怎么说还是有段距离的吧,而学校的工作又这么紧,陈子江根本没时间跑,陈子江不跑,就只有他老婆跑——我们总不能让同一座城市的夫妻也常年分居吧?那太不人道了。我批评陈子江的另一点是,你陈子江在学校是单职工,人家杨同光是双职工,双职工的待遇当然跟单职工不同。可陈子江说,赵新华当时就是被照顾上来的,杨同光已经被照顾了一回,分房子时就不该再享受照顾。仔细想想,他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对不对?
马校长盯着杨同光。杨同光只是咧着嘴。
再谈到这次上示范课,马校长接着说,尽管另两位校长推举你杨老师,但最终决定谁上,还是由我们说了算,那天我们党组成员碰头的时候,竟然有大多数人主张让陈子江来上,他们的道理是,你杨老师虽然有很高的名气,但陈子江的名气也不低,他在报上发表了好几篇论文,再说他的职称也比你高,还有……杨老师你可能也听说了,邱董事长请了陈子江当他儿子的家教,这说明邱董事长是信任他的。你知道邱董事长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什么吗?
马校长的表情,是执意要杨同光回答的。杨同光只好说,不知道。
邱董事长说,我们看待任何问题,都必须站到一个高度上去,而最高的高度就是识别和利用人才!你听听这话,就知道他把儿子送给陈子江教,不是心血来潮对吧?
杨同光再也坐不住了,他说马校长,这次示范课就让陈子江老师上算了。
马校长把脸一扭:你这就不对了。你这分明是闹情绪嘛!我只不过是给你露个底,你明白就是了,不必挂在心上。示范课还是要由你来上的,哪怕党组的其他同志全都反对,可说到头还是我定板,我让你上你就上!
杨同光说我不是闹情绪,我是真心实意的,陈子江老师的确很不错……再说我大妈那个样子,虽然有赵新华服侍,可我也不可能不分心。
马校长把胳膊甩了一下,这个事就不要再说了,你闹没闹情绪未必我还看不出来。至于你大妈的治疗费嘛,马校长用指头敲了十余下桌面,说,容我跟几个同志商量一下好吗?
杨同光走了。
两天之后,大妈就从医院抬了回来。实在没钱了,待不下去了。赵新华去找高院长宽限些日子,说学校在研究解决经费,但高院长避而不见,一个副院长接待了她,那副院长说等钱到手再送来也行嘛,反正又不远。幸好抬了回来,因为马校长在校门口看见大妈被抬回来的时候,还走过来问了几句话,却没说半句解决钱的事。他仿佛压根就忘记了那件事。
大妈被抬回家的次日,是高院长的女儿高倩来杨同光家学习的日子。晚上六点半钟,杨同光下班不一会儿,高倩就来了。每周的这一天,她都利用放下午学和上晚自习之间的这段时间,跟杨同光学数学。高院长的女儿和邱董事长的儿子一样,都在新州高级中学读书,一周七天,有三天都要“跑”家教,除杨同光这里,她还找了人学作文、学书法,星期天,她更是清早就出门,天黑才回来,去这家艺术宫学了舞蹈,又急急忙忙地赶车,去那家培训部学古筝、学英语,她像赶场子似的,早晨和中午两顿饭,都是去路边店里买便餐。现在,她都是初中二年级的孩子了,身体却像摊开的饼,眼里满是成人的焦虑。
身体的青春迟早会来,然而心灵的青春,还会来吗?
门开着,高倩站在门口喊杨老师,喊了好几声,杨同光也没答应。那时候他在大妈屋里,正在给迷糊过去的大妈按摩,但他是听见高倩喊的。赵新华在厨房做饭,也应该听得见喊声,赵新华也没答应。外面静了一会儿,然后喊声再次响起:杨老师,杨老师。怯生生的。杨同光慢吞吞地将大妈的被子盖好,出来了。
高倩的手里提着几大袋礼品。这证明是她爸用车把她送到煤电一中来的;她爸大概觉得昨天把杨同光的大妈赶走了,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愧疚。杨同光推了推眼镜,说高倩来啦?高倩哎了一声,就进屋来,把礼品放在餐桌上。杨同光的家没装修,房子修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磨石地板,石灰墙面,住了这么几年,墙面早已发黑,那几袋包装得金光灿灿的礼品放在这么一个简陋的屋子里,给人一种很滑稽的印象。还没落座,赵新华就从厨房出来了,高倩说赵阿姨好。她是一个十分懂礼的孩子,声音是那种青春期时的沙。赵新华黑着脸,没有理她,风风火火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走动。杨同光说,坐下吧,我们马上开始上课。他把礼品往桌子边上齐了一下,让高倩拿出书本,提出她不懂的问题。
杨同光没讲两句,赵新华又出来走动,动作非常的大,把桌上的礼品盒全都撞到地上了。
礼品盒是金属制成的,发出刺耳的响声。赵新华并没打算把它们捡起来,回身的时候,又
狠狠地踢了一脚,将一盒普洱茶叶踢到了厕所门边。
这时候,高倩翻着眼皮,泪光闪烁地看着赵阿姨的一举一动。
杨同光见高倩的样子,心里痛了一下,起身把礼品盒捡到桌上之后,故意笑着对赵新华说,你不能慢点啦,鬼打慌了啊?
放你妈的屁!赵新华朝着杨同光,怒骂一声。
四壁发出嗡嗡的回响。
高倩单薄的身子吓得像要飘起来,握笔的手在纸面了涂了一个黑疤。
骂了那一句,赵新华就控制不住了,她说杨同光啊杨同光,人家说把你大妈赶走就赶走,让你教他女儿你就教他女儿,你这不就是电视里的那些奴才吗?你好坏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就把自己看得这么不值钱?你说我贱,你自己照照你现在的样子,比我贱到哪里去了!我这辈子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累死累活的,为了谁呀……
说到这里,赵新华就带着哭腔了。她一带着哭腔,就把杨同光的心给堵住了。
其实杨同光的心早就堵住了。马校长跟他谈的那些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赶都赶不走。陈子江这样的教师成长起来了,他杨同光就不再被倚重,人家使用了你,然后把你扔掉,就这么回事;同时杨同光也知道,马校长说了那么多道理,但有一条道理不仅仅是道理,还是标准——邱董事长请陈子江当家教了!
大妈被赶出医院后,杨同光的心就被堵死了!高倩进来的时候,他觉得有一种东西横亘在他和面前这个孩子之间,使他拒绝自己为她讲课。
然而他不是老师吗,做了老师的人,别说人家给你送了礼,就是没送礼,有了问题向你请教,难道你不解答吗?而且,在一个不懂世事的孩子面前,怎么能像赵新华那样说话呢……
高倩的泪水流了下来,泪光背后是深深的惊恐。
她惊恐起来的样子,与杨同光的儿子文文一样,都是那么无助。
杨同光看着她,以怜惜的腔调说,高倩,来,我们继续上课。
好,你上你的课,赵新华说,我也懒得做饭!我凭啥在这家里当牛作马服侍你们三代人!
杨同光还没回话,高倩就站了起来,把书本收好,朝杨同光鞠了一躬,说我走了杨老师;又转过身朝赵新华鞠了一躬,说赵阿姨,对不起。
随后,她走出门,跑下楼去了。
从那以后,她再没来过……
路好像是越走越窄。杨同光既要准备示范课,又要应付家里那一摊子事。
大妈腿上断了的那个部位,用手指一掐,就能感觉到穿过骨头的通畅。那是让人倒抽冷气的通畅,是世界上最滞涩的通畅。因为常常发炎,隔那么一天两天,就要请校医务室的医生去家里为大妈输液;赵新华已经上班,只好把家里的钥匙给了医务室一把,医生进去,往往是挂上瓶,插上针,就走了,走之前嘱咐大妈说,你看见瓶里没水,就自己拔掉。大妈知道,每一滴水都是钱买来的,因此总要等到输液管里那个银白色的刻度不停地往下跑,全都跑进她血管里了,她才拔针,而她的动作又是那么迟缓,针没拔下来,一管乌黑的血已倒流上去。每当杨同光回家,看到从管里流到地上然后枯萎成网状的血,他就觉得,总有一天,大妈身上的血要被这样放完的。
他跟赵新华吵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在外面,赵新华总是对人说:我们本来想让大妈继续住在医院的,可医生说那不好,反正像大妈那么大年纪的人,只能采用保守疗法,在医院是治,在家里也是治,不如回家算了,别的不说,家里方便嘛,老年人不就是图个方便么。她在外面说着那样的话,可一旦下班往家里走,就愁眉苦脸了。大妈断腿之前,菜是她买,饭是她做,赵新华最多做一点早餐,中饭和晚饭都是吃现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