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珉珉吃惊,退后一步,用手掩着嘴。
意长惆怅地说下去:“我们的法力随青春逝去,之后就是一个普通人了,谁还在乎我们会否受伤,有无喜乐,现在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做错事要承受后果,我们已经成年,被贬落凡间在红尘中打滚。”
听意长说完这番话,珉珉遍体生出凉意,她打了一个冷颤,呆呆看着意长。
“以前你惯于坐在窗前沉思,珉珉,现在呢,还保留着这习惯吗?”
珉珉过半晌才答:“家务那么忙——”
意长点点头。
梁永?捧出茶点来,“润润喉咙再说。”挤挤眼。
意长笑说:“真没想到小梁倒是俏皮起来,”叹口气,“现在轮到他们占尽优势了。”
意长是真的长大了,口气世故、成熟、圆滑、合情合理,珉珉回忆她俩在宿舍种种趣事,不禁失笑。
“那个梦,”意长想起来,“你还做那个梦吗?”
“很久没做任何梦了。”
“你应该学习写作,”意长打趣她,“把梦境告诉读者,还可以赚取名气与酬劳。”
意长的皮肤比从前深了一个颜色,头发则较旧日焦黄,身材变得最厉害,松身衣服都显得圆滚滚。
岁月对旧友无情,当然也不会特别开恩放过吴珉珉。
她明知故问:“意长,我有没有变?”
意长一向爱她,此刻只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儿都没变,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
“只是什么?”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样?”
“你眼内的晶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见了?”
珉珉慌起来,一定是在路上掉了,回头路那么黑那么长那么崎岖,还怎么去找?
她低下头。
“我们得到一些,当然也必然失去一些。”意长安慰她。
珉珉失笑,“意长,你几时学会这套本领,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来,我给你看。”
意长把珉珉拉到卧室,关门,轻轻解开衣裳。
珉珉只看到她腰间有一道细长白痕,这便是昔日流血的伤疤。
“这样长这样深的刀痕都会褪却,珉珉,世上还有什么大事?庸人每喜自扰。”
珉珉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过半晌珉珉问:“阿姨对我的误会,会否随岁月消逝?”
意长向她保证,“一切一切,都会遭到时间忘怀,最终心湖波平如镜,一丝涟漪都没有。”
珉珉怔怔地握住她的手。
梁永?敲门:“莫意长,你鬼鬼崇崇干什么,当心我叫你丈夫来把你领回去。”
意长笑说:“小梁你人来疯。”
梁永?推开房门,“意长,你自己也有个家呀,你怎么不回家去。”
“意长今夜不走了,我们要说一夜的话。”
小梁说:“我早知道这种事会得发生,鹊巢鸠占,喧宾夺主。”
她们该夜通宵不寐,把一生的琐事细细温习一遍。
两人蜡缩在沙发里,茶几上放着饮料、零食,膝盖上搭着薄毯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谈。
天蒙蒙亮起来,两人站在窗前,看着山下街道人车逐渐繁忙。
“意长,这次你走,不知要到何日才可相见。”
意长伸手摸一摸好友的头发,“一定会有机会。”
她再次与意长拥抱。
“好好地与?记过日子。”
“此刻他已是我的一切了。”
意长笑,“看样子他也很知道。”
珉珉把她送到楼下。
计程车识趣地停在她们面前。
珉珉摆摆手,看着意长上车离去。
珉珉站在街角,抱着双臂,想到当年,到莫家老宅游玩,十来个少女在那长方型泳池里嬉戏,清脆的笑声,与蓝天白云相辉映。
他们统统都是年轻貌美的阿修罗,肆无忌惮,伤害人,也被伤害,珉珉忽然明白莫老先生活内的真正含意。
过了很久,她才回到楼上。
梁永?已经起来,睡眼惺松,正在翻阅早报。
珉珉在一旁打量他,错不了,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她,是这个普通人的妻子。
“你该理发了。”她说。
“妻子们总是吩叨这些细节。”
“因为丈夫们全部不拘细节。”
梁永?没有抬起头来,他自己烤了吐司,吃得一桌子面包屑,看完头条,进房换衣服上班。
他走了以后,珉珉找节目消磨时间,她翻开一本教绒线编织的书本,研究一个式样,忽然觉得困,用手撑着下巴,就睡着了。
一直到醒来,都没有做梦。
梁永?推醒她,“珉珉,珉珉,你这习惯太过可怕,为什么随时随地睡得着。”
珉珉微笑,“也许下意识知道婴儿出生之后有好些日子不能舒畅大睡的缘故吧。”
梁永?要过一两秒钟才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竟快乐兴奋得落下泪来。
要做的事那么多,光是与父亲重修旧好就得花些时日,一切由梁永?主持大局。
谷家华本来放不下包袱,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禁也有三分欢喜。
她同吴豫生说:“你竟要升级做外公了。”感慨万千,不能自己。
吴豫生趁机说:“也许我们应当聚一聚。”
这一次聚会一直拖到八个多月之后,珉珉抱着婴儿坐膝上,父亲与继母才来探望她。
她父亲的儿子已经是个英俊的小男孩了,一看见幼婴便说:“我是你舅舅,叫我呀。”
真的,他把辈份分析得清清楚楚,大人都忍不住笑起来,气氛一下子缓和。
在梁永?鼎力帮忙下,珉珉把场面处理得很好,新生儿成为她的挡箭牌,继母问她“很吃了一点儿生育之苦吧”,她笑笑答“还可以”。话题便自然地伸延开去,像世间任何一个太太同另外一个太太的谈话,以和煦的闲话家常的形式进行。
吃罢点心告辞的时候,那小舅舅不敢放开婴儿,一直说:“他会笑,他同真人一样。”
吴豫生坐上车才说:“终于把这个女儿带大了。”
他没有想仔细,人说到自己的时候从来不想仔细已是惯例,珉珉其实在学校宿舍长大,非在父家,最后一笔教育费且由姨丈支付。
谷家华附和说:“是,教人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以后其实可以多些来往。”
谷家华点头说:“是,她现在很正常很亲切,我一直认为陈晓非对她有不良影响,可见没有说错。”
梁永?做完这个大型节目松一口气,倒在沙发里,他看着妻子,妻子正全神贯注凝视婴儿,她的脸庞有点儿浮肿,动作略见缓慢,一心一意,再也没有空隙容得下其他人、其他事。
梁永?问:“你可想过要重出江湖?”
“我在喂婴儿上一顿与下一顿之间苟且偷生就已经感觉很好。”
梁永?笑,过一会儿说:“下月起我升副总经理了。”
珉珉夸奖他,“多能干,我们以你为荣。”
“谢谢你们母子。”
“算是升得很快吧?”
“也许是囡为我超级能干的缘故。”
珉珉侧侧头,皱皱眉,*记仿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刚想追究,怀中婴儿蠕动一下,她即时放弃思考,把注意力放到小小人儿身上。
当这个小小人儿会得走路的时候,吴珉珉又怀了第二个。
这个消息令梁永?高兴得跳起来,“你看我多幸福,别人的太大在外头忙着与男人别苗头,我的太太在家为我养宝宝。”
这个消息连陈晓非都惊动了,她在一个阴暗早上上来探访珉珉,进屋以后,太阳忽然出来,客厅充满金光。
珉珉笑着出来欢迎阿姨。
阿姨老多了,鬓边有丝丝银发,叫珉珉失神刹那。
陈晓非打量她身段,诧异问:“第二个呢?”
“养下来了,在房里正睡呢。”
陈晓非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快,这么便当?她不置信地冲进婴儿房,只见两个孩子睡一堆,小动物似,一个只稍微大一点,穿工人裤,胖胖小脸上有一搭搭橘子汁渍子没擦干净,小的裹在软布里,头脸都看不清楚。
陈晓非一颗心似遇热的白脱油,全部融化,她轻轻责问:“你不够人手为什么不出声,我认识现成的好保姆,孩子要间着生,连二接三,对你身体也不好。”
珉珉只是笑。
陈晓非颓然,“对不起,这是我的缺点,我总忘形忘记,你是吴豫生的女儿,而这两个,是吴珉珉的孩子。”
陈晓非只坐了一刻。
珉珉看得出她很寂寞很孤苦,是以说:“假使我有女儿,暑假必让她到姨婆家住。”
陈晓非怔住半晌,珉珉以为她不满意,谁知她却说:“男孩也不妨,我一样欢迎。”
那夜梁永?回来,珉珉问:“这么晚?”
“累死我。”他边解领带边倒在沙发上。
“阿姨来过。”
“阿姨?”梁永?似极之陌生。
“陈晓非,我唯一的阿姨,你一度的牌搭子。”
“啊。”他恍然大悟,像是想起咸丰年间旧事,那灰尘飞扬小巷子在夕阳里忽然走出一个故人来,叫他难以辨认。
珉珉为他的态度吃惊,她对一切回忆都整理得井井有条,逐件逐项依次序安放在一格一格小小抽屉里,随时可以抽查。
小梁连阿姨都不复记忆了,那一向喜爱他的阿姨。
他疲倦到极点,倒在床上,即时入梦。
珉珉不知道他近日做些什么梦,她想挤到他同一梦中,既怕位置不够,又怕他的梦与他职业一般枯燥刻板。
这个梁永?,同从前那略带忧郁的少年人可说判若两人了。
吴珉珉站到镜子面前去,待己宽,责人严,是最可怕的进犯,她得好好看清楚自己。
她许久没有客观地观察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整个人并非有碍观赡,照样穿着很时髦的松身衣服,素脸、短发,身段略壮,看上去健康端庄,不过,这也不是她记忆中的吴珉珉。
彼此彼此,这倒好,双方扯平,毫无亏欠。
吴珉珉心安理得。
幸亏在镜中打量过自己,否则万一在街上看到橱窗玻璃中反映,可能不知道该名外型普通身份平凡的女子是谁。
珉珉睡了。
许久没有做梦的余暇,一觉顶多不过睡五六小时便得起床照料孩子,通常由幼儿啼哭吵醒,挣扎起身,只有在这个半明半灭时刻,她觉得无孩夫妇不愧逍遥自在。
珉珉每次做梦都分得出真假,她很清楚地知道身在梦境,但却不损它的真实性。
对珉珉来说,梦并非生活中压抑及不满的出路,梦是失却的回忆片断,它们都是真的。
她梦见她在华英女中礼堂出现。
礼堂面积比记忆中小得多,新装修,十分整洁,珉珉不晓得来干什么,见有长凳,便随意坐下。
她低头看着双手,无名指上戴着结婚指环,证明这是成年的吴珉珉。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却看到意长与惠长两姐妹进来,她们是那么年轻,孩子般脸蛋,丰满的身段,真正赏心悦目。
只听得意长揶揄惠长:“邱进益已经不喜欢你了。”
惠长冷笑一声:“我知道,他现在追你的好同学吴珉珉,你以为他会转向你?”
珉珉一身冷汗,怕莫家姐妹看到她,但是她俩一边争吵,一边转个圈就出去了。
接着进来的是叶致君老师,哎呀,在她身边的是张丽堂,她俩怎么会结伴同行?
张丽堂絮絮哭诉:“我并没有碰过试卷,真要派罪状给我,只能说我对吴豫生教授有太大的好感。”
叶致君同情地道:“我了解被冤枉的感觉……”
她俩往后台去了。
珉珉吃惊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她想站起来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她不愿意看到这些面孔,现在她的世界只得两个孩子与终身配偶是重要的,她努力站立,双腿却不听使唤,珉珉暗暗叫苦,跟着出场的不知道是谁?
简金卿同翁文维来了。
她同他说:“吴珉珉早就知道你我关系,她不能容忍,所以甩掉你。”
“你会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我已经找到新生活,请你速速走开。”
珉珉闭上眼,用手捂耳朵。
有人伸手来拉她的手,她挣扎,大声嚷:“我不要做这个梦,中止它,中止它。”
那人强拉开她的手,“是我,珉珉,是我。”
“你是谁?”
“我是爱护你的苏伯母。”
珉珉遍体生凉,不由得睁开双眼。
“珉珉,许久不见了。”她微笑道。
“苏伯母,”珉珉握住她的手,“你还认得我?”
她点点头,“你长大了。”
“你可怪我把秘密泄露出来?”
苏伯母笑一笑,“你不说我终究也会知道,他们一定会向我摊牌。”
珉珉没有回答,她看见莫老先生在礼堂一角向她招手。
站在老人身后的,是她的母亲。
珉珉看着她走近。
珉珉心情忽然平和,贪婪地注视母亲,她在她对面坐下。
她开口了:“我患病良久,他们都没敢跟你说吧?”
珉珉慌忙摇头,“没有,从来没有,你是什么病?”
她母亲说下去,“我十分厌世,不欲长痛。”声音越来越低。
珉珉束手无策,十分悲痛。
她忽然抬起头来,微笑说:“你要当心。”
珉珉警惕地看母亲。
“当心……阿修罗。”
珉珉脱口而出:“当心什么?”
耳畔传来幼儿的痛哭声,珉珉自床上跃起,急忙走过去抱起孩子。
这样小小身体竟然可以发出如此宏亮哭声,不可思议,每次听到哭声她都觉得趣怪无比,忍不住笑。
梦境种种,冉冉淡出,不复记忆。
平凡的生活就是这点好,似永远有一支和煦的灯光照亮小小世界,自给自足。
梁永?打着呵欠自隔壁房张望过来,“古人一生六七个,真不知怎么消受。”
“大概多人帮忙吧?”
“我们家不是有两个半家务助理吗,主妇照样忙得人仰马翻。”
他似有抱怨意味。
“?记,我做了一个怪梦。”
他呻吟一声,“你与你的怪梦。”
“我看见亡母——”
“幸运的你,”他开了水龙头,哗啦哗啦洗脸,“我刚才梦见大老板飞过来骂人,拍着桌子控诉盈利不足。”
珉珉闭上嘴巴。
梁永?匆匆出门。
下班时分,他使秘书打电话回来,晚上有临时会议,不能回家吃饭。
珉珉无奈,因她没有工作,不了解办公室真相,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紧张,抑或另有秘密,她不得而知。
珉珉趁这个空档把阿姨请上来小坐。
她轻轻说:“我梦见亡母。”
陈晓非低下头,过一会儿才答:“你自己也已为人母,何必再追究往事。”
珉珉的声音更加低,“那么,她自寻短见一说,竟是真的了。”
陈晓非始终不肯给她一个确实答案,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再说一会子话,珉珉把阿姨送走。
回到家里,孩子们已经睡着,他们的父亲却还没有回来。
他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
珉珉解掉外衣,正预备休息,门铃响了。
她对女佣说:“让我来。”
怕是阿姨遗漏了什么,兜回来拿。
珉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女子,却不是陈晓非。
珉珉旋即开亮走廊顶灯,想看清楚她是谁。
那女子见门打开,便伸出右手,撑住门框,另一手叉在腰上,看住女主人眯眯地笑。
吴珉珉发呆。
她是一个美少女,十六七年纪,剑眉星目,鲜红嘴唇,身段修长,穿着袭紫色短裙。
她比吴珉珉更先开口:“请问梁永?先生在吗?”
“他不在。”
“啊,”美且艳的少女似失望了,“那么,请你告诉他,我来找过他。”
珉珉很镇定,“请问你是谁?”
“我?”少女眨眨妖异的大眼睛,仰头笑起来,“我叫阿修罗。”
珉珉一听,脸上变色,往后退几步。
少女见她害怕,有点儿意外,扬扬眉毛,转身离去。
珉珉一时没有把门关上。
她忽然朱笑,是,新的一代又成长了,轮到她们出来施展魔力,与她们窄路相逢的不幸人,非死即伤。
吴珉珉才不应害怕,若干年前,她与她们,可是同路人。
她关上门,客厅漆黑一片,她独坐其中,预备一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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