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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固年过花甲，前来大同身负两项职责，即“总督粮储”、“参谋大同军务”。此人身为右都御史，品秩与六部尚书一样，都是正二品。
郭登右手边那名无须黄脸老者应是镇守大同中官、少监陈公，此人是少监而非太监，品秩虽比不了前任镇守太监郭敬，但实权并不比郭敬小。
大明军队的制衡体制在这里得到了充分体现，文、武、宦官三方一方不缺，彼此互相制衡，各有各的话语权，无人能够独断专行。
直到后来卓轩才得知，郭登偏偏不愿受制于人，酒色财气四大惹祸的根苗，郭登与前三项毫不沾边，但在第四项“气”上，他却有些率性，先是与镇守中官陈公翻脸，将陈公撵走，后与文官对喷，迫使朝廷调走沈固，并更换了巡按大同的御史。
还别说，率性而为的郭登总能得到景泰帝的有力支持，并成就了郭登的一番卓绝功业，郭登接连立功，又反过来印证了天子对他的信任是万分英明的。
当然，这是后话。此刻，加上方善，卓轩一下子见到了大同军中最显赫的四大人物，若非药铺里的遭遇令他耿耿于怀，他肯定会为一介流民能有这样的机遇而激动莫名。
他激动不起来，凝神一想，察觉到了现场的微妙之处。
郭登望着远空，不知他在想什么心事；沈固微微垂首，远处的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陈公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从这三人的神情中自然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的细微之处来。
可是，黑脸大汉竟然不立马执行方善的命令，而是久久定在那里，似在等候郭登发话或给出暗示，这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卓轩的第一反应是：郭登与方善的意见或经常相左，久而久之，迫使左右为难的下属养成了某种条件反射式的应变习惯，否则，黑脸大汉就没有理由为了一个轻如鸿毛的小子而消极对待上令。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郭登终于扭过头来匆匆一瞥，也不知是否看清了场上人的姿容，就非常自然的别过头去，思维再次登上了他的“远望号”。
黑脸大汉摇摇头，叹口气，正待发话，忽闻蹄声骤起，两骑人马从校场东侧疾驰而来，引发了现场军士的一阵骚动。
当先那人是个年轻男子，年龄应该不足二十岁，身着锦衣，唇红齿白，目如点漆，骑在飞驰的骏马上，衣袂飘飘，颇有俊逸之气。
后面那人身着戎装，腰挎长刀，玉面星目，却是一名女子。
待离得近了，两人相继驻马，青年男子紧随女子翻身落地，身姿矫健而又不失帅气。
“林把总，他是城郊一位遭难的乡绅之后，能文能武。三个月前我与他偶遇，后来相识，劝他前来投军，他今日总算答应了。”戎装女子指着年轻男子笑道。
身为把总的林姓黑脸汉子咧嘴一笑，目光扫向那个年轻男子，看上去好像非常乐意接受戎装女子的吩咐。
“姓名。”
“吕良。”
“年龄。”
“年十八。”
“可曾习武？”林把总大概想起了方才那名女子的介绍，意识到此问完全是多此一举，就略显尴尬的笑笑，“留······”
“用”字还没出口，吕良回道：“习梅花刀八年。”
“给他长刀！”
吕良堪称花样美男，又有一个容貌姣好的美女从旁相衬，如画中人一般，故而将全场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而卓轩顿时成了被人遗忘的小瘪三。
对卓轩的去留，林把总未置可否，所以卓轩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且被一位帅哥插了队，遭人冷落，心中自然不爽。不过，他与林把总一样，很想亲眼见识一下吕良的武艺，就后退数步，站在场边旁观。
早有军士取来短柄长刀，吕良接在手上，摆了个标准的起手式。但闻呼啸声起，一柄长刀已被吕良舞得呼呼生风。
卓轩乃习武之人，自能触类旁通，只看了几招，就认定吕良必将赢得满堂彩。
“好！”
果然，观众与场中军士的喝彩声此起彼伏。而吕良不负众望，加把劲力，蓦然间刀影如幻，其状恍如点点梅花。
“妙！”
卓轩隐隐觉得，凭这样的身手，加上超凡的容貌，吕良足以成为军中标杆性的年轻勇士！
吕良刚刚收手，那边林把总就满意的脱口道：“留用，精兵，月给米九斗！”
月给米九斗？
九斗米约合一百七十斤，如此算来，一人当兵，能挣得一个正经的身份不说，还能养家糊口！
卓轩又动了心，也不顾方善有言在先，径直朝林把总身前走去。
人丛中的柳絮看见卓轩上前，高声道：“我卓轩哥哥武艺高强，身手远在方才那人之上！”
卓轩闻言就打起了退堂鼓。柳絮呀，吹牛可得分场合，等会我下不来台，到哪找地缝钻去！
正在入列的吕良略显讶异的转过身来，看了卓轩几眼。陪在他身旁的戎装女子则冷冷盯着卓轩，咧嘴一声轻哼，流露出一脸的不屑。
你拽个屁！长得再美也不是劳资的菜！被人欺凌过的卓轩对别人的冷眼非常敏感，瞥见戎装女子过分的作态，当即还以厌恶至极的表情。
见林把总还在迟疑，柳元鼓起勇气道：“卓轩可厉害了，他杀过人！”
咦！官军与观众齐齐一惊，有几个胆小的观众当下就慌了神，暗中连连后退。
柳元你个猪队友，吹牛也不打草稿，你这不是把我往沟里带么！卓轩沮丧的定在了那里，一脸的无奈。
戎装女子的反应快得惊人，柳元话音方落，她就叫道：“还不来人将此贼拿下，押送大同府衙！”
柳絮与舒展鸿急得直跳脚。
“哥，你胡说什么呀？卓轩哥哥当初在山中只是教训了那个恶人几下，何曾杀过人？”
“柳元，你把轩哥害苦了！”
柳元一咬牙，抽了自己一耳光。
几名士卒就要上前擒住卓轩，被林把总挥退。
“小子，军营绝不收容逃犯！你未入伍，咱们不想替大同府衙当家，速去投案自首，若真有本事，我会命人去狱中将你保出来，戴罪立功。你应该知道，眼下狱中堪用的死囚全被军营招募了，运气好的话，你立下战功，可免于一死。”
卓轩心里直犯嘀咕。娘的，你们是多缺送死的人啊，连死囚都用上了，怎么不派人上街抓壮丁去！
第51章 没错，我杀过人（）
“没错，我杀过人。”
迎着林把总诧异的目光，卓轩缓缓道：“去年入秋后，大同明军与鞑贼在阳和城外大战，明军兵败，事后许多村庄惨遭鞑贼蹂躏。我孤身一人逃难，途中遭遇一名瓦剌重装骑兵追杀，差点死在他刀下。
我不甘心任人屠戮，就将那人引入荒地，令其连人带马陷入沼泽中。如今派人前去勘查，或许还能找到他的盔甲与尸骨。”
杀了一名瓦剌重装骑兵？
林把总有些震惊，须知在如何对付瓦剌重装骑兵一事上，大明精锐骑兵一直没有找到有效的办法，一战能侥幸斩首一级，就已经是骄人的战绩了。而一名逃难的少年，赤手空拳就把一名瓦剌重装骑兵送进了坟墓，虽说是用了点诡计吧，但这番作为足以让他扬名军营！
军中不招有勇有谋的壮士，难道要招酒囊饭袋？
卓轩早先带给林把总的第一印象极好，加上方才的说辞又不像有假，再说，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么？若是有人纠缠此事，大可去他指认的地点查个究竟！
想到这里，林把总本能的回头望了方善一眼，却没再犹豫，断然道：“可曾习武？”
“习过，杨家枪。”
“给他长枪！”
长枪是制式兵器，军中多有配置。离卓轩最近的那名军士闻言就将手中长枪扔了过来，卓轩麻利的伸手接住。
脑中浮现出被人欺凌的场景，眼前依稀晃动着陆某、曲某等一群烂人的影子，一时间怒火焚心，眼中掠过一道杀气，卓轩很快进入了浑然忘我的状态。
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将杨家枪三十六式使完的，只觉得自己好像杀了一群人，长枪过处，血肉横飞，而在整个过程中，耳边自始至终都伴有刺耳的噪音，周围还模模糊糊映着无数张兴奋得有些变形的面孔。
当他彻底回过神来时，差点被自己的枪法吓到了，但见枪如游龙，沉沉的杀气几乎占据了半个校场。
接下来，他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声音的海洋中，喝彩声如雷而至。
高台上，郭登、沈固、陈公全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卓轩。
收手后，人丛中的赞叹声仍经久不息。
“想不到一个少年竟有如此过人的身手，真是后生可畏呀！”
“这少年枪法凌厉实用，就像是在实战，让人看得心惊肉跳！”
“这少年的武艺当在方才那个使刀的年轻人之上！”
一名老者给出了结论性的评语，周遭无人出言反驳。
吕良方才看得入神，此刻听了老者的评价，也不在意，冲卓轩点点头，露出一副惺惺相惜的表情。一旁的戎装女子则气得不轻，瞪着卓轩恨得咬牙切齿。
林把总含笑挥挥手，“留用，精兵，月给米九斗！”
“接着！”
卓轩扔还长枪，好奇的问林把总道：“敢问······何为精兵？”
林把总看似心情不错，故而还有兴趣与卓轩啰嗦，“精兵就意味着你即将成为一名伍长。”
伍长？
卓轩对明代兵制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实行世兵制的官军称为“军”，即卫所军，其军职序列从小旗、总旗一直到指挥使。而实行募兵制的则称为“兵”，即营兵，京中就有操营。
营兵的人员构成包括为将者自己招募的家丁或称牙兵、从卫所军中选拔的精壮、从民间招募的民壮、应招入伍的死囚，军职序列包括伍长、什长、队长、哨官、把总、千总等。
卫所军自己屯田，负责守城，营兵吃军供，负责出战。
“属下能多领米么？”卓轩既然加入了“伍长”这个死亡率极高的战斗序列，就不想再客气了。
“此月的给米从正月初一算起，多给十日的粮食，你还嫌不足？”
“好吧。哦，我能带上一人么？”言毕冲舒展鸿招手。
待舒展鸿上得前来，卓轩有些嘻皮涎脸的道：“此人个子不高，却也有些蛮力。”
林把总斜视舒展鸿片刻，嘴角微微抖动了一下，黑脸上像是又抹了一层炭灰，“留用，月给米三斗。去，自己去那边登记名册！”
黑脸大汉心情变糟，没好气的看看那几个还在排队应募的歪瓜裂枣，一挥手，“去去去，回家凉快去！”
“看来这个林把总实权在握，留谁去谁，全凭他一人定夺，根本就不必把方善的话当回事。而这样的决断权，想必只有总兵官郭登才能授予他！”卓轩暗忖道。
诶，方善呢？
卓轩举目望去，没看见方善的影子，却瞥见那个戎装女子正气哼哼的朝这边走来。
“你有何能耐······”戎装女子在卓轩身前驻足，又急急的后退一步，举手在鼻前扇了扇，一脸嫌弃的道：“哼，你的衣着倒是挺别致的，哈，到处都通着风，凉快么？”
卓轩久居山洞，早就告别了一袭长衫、负笈而立的书生做派，此刻穿一身农家男孩才穿的棉袄棉裤，袄裤上下满是飘着棉絮头的破窟窿，且脸上蒙着些许的灰尘，这副模样在先敬罗衣者看来，活脱脱就是一副乞儿的样子！
可他并无半分自惭形秽的感觉，心头对戎装女子的反感之意越来越盛。
别惹我，我一肚子邪火正好没处发泄，惹怒了劳资，定会叫你难堪！
“就凭你这个熊样，还敢自居吕公子之上？也不照照镜子，哼，你也配！”
卓轩眼皮一翻，笑道：“老奶奶，您听错了，我方才没提到吕······公子呀，嘿嘿嘿，您耳背，我不怪您。”
戎装女子一怔，旋即怒目圆睁，一把揭下头盔，露出满头的青丝，“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瞧瞧！”
“哟，大婶，方才看花了眼，得罪得罪。”
我有那么老么！
戎装女子眉毛一拧，脸上浮现出悲愤万分之状，胸脯子剧烈起伏起来。她嚯的拔出长刀，就想朝卓轩扑来。
柳絮恰好赶到，无所畏惧的站在卓轩身前，“我卓轩哥哥是军中精兵，来日必将成为名扬天下的英雄，你一个女流之辈，怎能无端折辱大明的英雄！瞧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却身披盔甲，与陌生男子混在一起，就不怕有损闺阁清誉么？”
柳絮与卓轩一样，穿着农家孩子的棉袄棉裤，但一点都不显寒碜，相反，她神色中天然带份贵气，说话时声音不高，却显得气场十足。
还别说，戎装女子似乎真被镇住了，闻言后竟然没有发作，只是气得“你你你······”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郭登不知何时来到场中，望望戎装女子，平和的道：“嫣儿，收了刀，速回牙兵那里去。”
戎装女子赶紧归刀入鞘，戴上头盔，朝郭登施礼，“父亲，女儿遵命。”随即抛给卓轩一个极具威胁性的眼神，转身离去。
她是郭登的女儿？叫郭嫣？卓轩的感觉就不太好了，第一天上班，就与老板的女儿杠上了，往后还会缺小鞋穿么！
郭登淡淡瞟了卓轩一眼，转身后却又驻足道：“能在疾驰的战马上把长枪舞出花来，那才叫真本事！”
什么意思？这就是传说中的小鞋？卓轩顿时傻了眼。
第52章 家（）
“郭总兵······”
方一开口，郭登就头也不回的移步远去，连套近乎的机会也不给，卓轩有些失落······也是，堂堂总兵官识人无数，相识之人哪一个不是显贵？一个微不足道的新兵蛋子，纵然方才试武出了点风头，但要想在征西前将军的记忆里抢占个不起眼的位置，那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或许，明早一觉醒来，台上的那些显赫人物就会把校场上发生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卓轩，郭总兵不发话，你不可多言！”
也只有林把总还记得卓轩的名字，虽然黑脸上的表情并不怎么丰富，但他的语气还是颇有亲和力的。
“属下明白。”
“各地驻军曾屡招民间武人入伍，让他们或战倭寇，或御鞑子，战绩差强人意。本官看中的，并非你的武艺，而是你身上的那股子狠劲！”
林把总极认真的打量着卓轩，“十余年来，本官常与伍长、什长、队长这些人打交道，谁堪用谁不堪用，本官鲜有看走眼的时候。你虽年少，但本官看好你。”
好像犯不着洗脑吧？不就是鼓动人送死么？何必虚头巴脑的，不如办点实事！
“林把总，我四人是逃入大同城的难民，去年就与家人失散了，属下及属下的三弟已入伍，可属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该怎么办？还望林把总发发善心，让他们在军营落脚。”
林把总眼角一斜，黑脸上立马多了几道褶子，“不行！你应该清楚，募兵与卫所军不同，不可携带家眷。”
“可属下只有眷，没有家，总不能让他们流落街头吧？”
就你小崽子事多！林把总瞟一眼柳絮，嘴角抖动了一下，“还带着个小娘子，麻烦！”双手环胸，轻哼一声，露出一脸的难色。
“校场东侧昨日空出了一处独院营舍，本官准你们暂住那里，说好了，是暂住！”
“多谢林把总！”
卓轩很快就搞清楚了，黑脸大汉名叫林峰，是郭登的旧部，曾随郭登参与“麓川之役”，现任营兵中最高管营军官兼总教官。
此次招募、选调的士卒只有五百人，暂不逐级配备军官，除林峰外，职务最高者就是像卓轩这样的伍长。
伍长也就是个兵头。
据说，这五百人将与郭登自带的三百牙兵一道，战时直接听从郭登的指挥。
搞什么名堂嘛，连队长都不设，堂堂总兵官直接指挥到伍长，这偏平化管理也偏的忒邪门了！
卓轩无暇吐槽营兵的临时指挥体系，而今如愿入伍，心中难免喜忧参半，喜的是军营足以为他们四人提供强有力的庇护；忧的是一条小命托付疆场，从此身不由己。
因兵源质量越来越差，招募工作选在今日告停，卓轩幸运的赶上的末班车。
林峰将五百营兵集合起来，也没作动员报告，只是宣布了几条入营须知就解散了队伍，接着，有人发放号牌，五百新兵凭号牌入住指定的营舍，并领取装备和月米。
“卓轩哥哥，这屋子好雅致，比咱们家乡的房子好百倍！”
申初时分，卓轩四人进了那处单独的营舍，柳絮只须粗看几眼屋内陈设，就兴奋得叫了起来，柳元、舒展鸿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屋前屋后四处转悠看个不停。
此处房舍与民居无异，五架三间结构，正堂非常宽敞，一张方桌、八张椅子摆在堂上，居然没人将它们搬走。
正堂右侧的房门是开着的，透过房门望去，可见里面有个面积不小的大炕。
屋后是厨房，还有一个小院，可作花园或菜园用。
卓轩缓缓入座，脑中总浮着林峰的那张黑脸，从中似乎找不出半分的恶意，于是，心中一宽。投军后的处境并不像预料的那样糟糕，至少这处单独的营舍，让他找到了家的感觉。
那就······管这里叫家吧。
稍作逗留，四人获准先去难民营取回被子、衣物、书籍等物品，又回营中领取装备、月米。
卓轩与舒展鸿各领一副锁子甲、铁网裙、铁网裤；一双战靴；一件过膝红胖袄；一顶战时戴的兜鍪和一顶平时戴的红笠军帽；一床军被。
两人的兵器不同，卓轩获配长枪，舒展鸿获配腰刀与盾牌。
月米加起来共一石二斗。卓轩、舒展鸿往后大多数时候将会吃住在军营，消耗不了多少自家月米，故而每月一旦二斗粮食除供养柳家兄妹外，还可拿出一大半来换钱，购买日用品。
酉初时分是营兵的晚饭时间，卓轩、舒展鸿获准打了食物，带回家与柳家兄妹分食。米饭配咸菜，加上少许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