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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迷雾-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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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认为我知道?”

他们根本不屑于回答。

约克的声音和春日一样宜人。“你是个鳏夫,科普兰先生,对吗?”

“对。”我说。

“一定不容易吧,自己带着个孩子。”

我没说什么。

“我们知道,你妻子死于癌症。为了治愈她的病,你与许多组织打过交道。”

“嗯,嗯。”

“真佩服你。”

他们早该知道这一点。

“你一定觉得这有些奇怪。”约克说。

“什么意思?”

“换种情况,你通常是提问题的人,而不是回答问题的人。所以说有点奇怪。”

他在后视镜中冲我笑笑。

“哎,约克?”我说。

“什么事?”

“你有没有戏单或节目单?”我问。

“有什么?”

“戏单,”我说,“这样我就可以看到你的过去了。你知道的,就是你开始唱白脸之前的事情。”

听到这话,约克咯咯笑起来:“我只是说,这有些奇怪,没别的意思。我是想说,你以前被警察盘问过吗?”

这是一个陷阱问题。他们一定知道,我十八岁的时候,曾在一个夏令营做过辅导员。一天深夜,四个营员一一吉尔·佩雷斯和女朋友玛戈·格林,道格·比林厄姆和女朋友卡米尔·科普兰(也就是我妹妹)偷偷溜进了树林。

再也没人看到过他们。

只找到了两具尸体。玛戈·格林,十七岁,她的尸体是在离营地一百米之内的地方找到的,喉咙被割破了。道格·比林厄姆也是十七岁,他的尸体是在约一公里之外的地方被发现的。他身上有几处刀伤,但致死的原因仍然是喉咙被割破了。另外两个人一吉尔·佩雷斯和我妹妹卡米尔一的尸体一直没找到。

这个案子成了头条新闻。两年后,当时也是那个夏令营辅导员的富家子弟韦恩·斯托本被捉拿归案。但那已经是他制造的第三个恐怖之夏,他被捕之前至少已经又谋杀了四个孩子。他也因此被冠以“夏日杀手”的称号——一个够直白的绰号。韦恩的下两个牺牲品是在印地安那州蒙西的一个童子军夏令营附近被发现的。另一个受害者当时正在弗吉尼亚州维也纳镇参加一个综合夏令营的活动。韦恩的最后一个牺牲品当时在宾夕法尼亚州泊科勒斯山区的一个运动夏令营里。他们大都是被割破喉咙而死,都被埋在树林里,有些还没死就被埋葬了。是的,就像活埋一样。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那些尸体。比如,在科勒斯山区被害的那个孩子就用了六个月时间才找到。大多数专家都相信,还有其他没找到的受害者,还被埋在林地里。

就像我妹妹一样。

韦恩从来没认过罪。尽管过去十八年里,他一直被关在一个安全设施一流的监狱里,他却一直坚持说最开始那四个孩子的死与他无关。

我不相信他。至少有两具尸体一直没找到,这个事实引发了多种推测,也让整个事情显得更神秘,让韦恩受到了更多的关注。我想,他喜欢这样。但是,那些不为人知的情况究竟是什么?是否还有一线希望之光?想到这些,我的心仍然很痛。

我爱妹妹。我们都爱她。大多数人相信,死亡是最残酷的事情。其实不然。一段时间之后,希望变得更折磨人得多。如果你和我一样,与希望共存了如此长久的时间,脖子一直放在剁肉板上,斧头已经在你头顶举起数天,数月,数年。那么,你会渴望它落下来,把你的头剁掉。大多数人都相信,我母亲之所以离家出走,是因为我妹妹被害。但事实正相反。我母亲之所以抛下我们,是因为我们不能向她证明妹妹已经被害。

我真希望韦恩·斯托本能告诉我们,他究竟对我妹妹做了钱什么。当然,我们不是想为她举行一个得体的葬礼什么的。尽管那会很不错,但却不可能。死亡能起到纯粹的破坏作用,就像破碎锤一样。它重重地砸在你身上,把你砸成肉饼。然后,你会开始复原。但不知道实情一那种怀疑,那一线希望一却会让死亡变得更像白蚁或某种形式的致命病菌,从内部啃噬你。你无法阻止那种腐败,你无法复原,因为那种怀疑会不停地吞噬你。

我想,它现在仍然在吞噬着我。

尽管我非常希望把我生活中的那部分当成自己的私事,但媒体却总是不放过它。即使你在Google上作一下最快的搜索,都会看到我的名字总是和那些神秘的“失踪营员”一一那些孩子们很快就得到了这个绰号一一联系了起来。最糟糕的是,他们还在“发现频道”和“法律频道”中播放那些所谓的“真实罪案”电视节目。我那天晚上就在那里,在那片树林中。我的名字就在那里,谁都可以查到。我受到过警察的盘问,受到过审讯,甚至受到过怀疑。

因此,他们一定都知道。

所以,我选择了不回答。约克和狄龙也没追问。

我们到达停尸房后,他们领着我顺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往前走。谁也没说话。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为好。我现在明白刚才约克所说的话了。我是另一边的人。我看到过许多证人像我现在这样走在这样的走道上。我在停尸房中观察过各种各样的反应。那些辨认尸体的人刚开始时通常都显得很坚韧。我不知道是为什么。难道他们是在强打精神?或者,那一点点希望一又是这个词一仍然存在?我不知道。无论怎样,那点希望很快就会化为泡影。我们从来不会在确认身份时犯错误。如果我们认为死者是你所爱的人,那一定是。停尸房不是发生最后奇迹的地方。从来就不是。

我知道他们在看着我,在观察我的反应。我便得对自己的步伐、姿势和面部表情在意起来。我想表现出中立的样子,但转念一想,何必呢?

他们把我带到那堵窗户前面。不用走进停尸房,站在玻璃后面就行了。房间里铺着地砖,因此可以直接用水冲洗。别以为这样的地方还有什么装饰,或者需要多少清洁工打扫。所有的轮床上都是空的,只有一张例外。尸体上盖着被单,但我能看到脚趾上的吊牌。他们还真使用这样的吊牌。我看到那个大脚趾从被单下伸出来一完全陌生的东西。我心里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没认出这是哪个男人的脚趾头。

压力之下,人的大脑会做些可笑的事。

一个戴口罩的女人把轮床推到离窗户更近的地方。不知怎么回事,我竟然立即回想起女儿出生那天的情景。我还记得那个婴儿室。窗户几乎是一样的。玻璃上有很细的铝箔组成的钻石图案。那个护士与停尸房里这个女人的个子差不多,她把那张小小的婴儿床推到窗边,我的女儿就睡在里面。和现在的情景很像。我猜,在这样的情况下,我通常会看到什么意义深刻的东西一一生命的开始,或者生命的结束一一但今天我却没有。

她把床单的一头揭开。我低头看着那张脸。我知道,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我。死者和我年龄相当,快四十了。他留着胡须,但头发好像被剃光了,头上戴着一顶浴帽。我觉得那顶浴帽看上去非常滑稽,但我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死者头上。

“头部中弹?”我问。

“对。”

“多少枪?”

“两枪。”

“口径多大?”

约克干咳两声,清清喉咙,好像是在提醒我,这与我无关:“你认识他吗?”

我又看了—眼那张脸:“不认识。”

“你确定?”

我正要点头,但好像出于什么原因,又没点下去。

“怎么啦?”约克说。

“你们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我们想看看你是否认识一”

“是吗?但是什么让你们认为我会认识他呢?”

我侧眼看见约克和狄龙交换了一下眼神。狄龙耸耸肩,约克说话了:“我们在他口袋里发现了你的地址,”约克说,“而且他有许多与你有关的剪报。”

“我是个公众人物。”

“是的,我们知道。”

他不说话了。我转身看着他:“还有什么别的吗?”

“实际上,那些剪报并不是关于你本人的。”

“那是关于什么的呢?”

“你妹妹,”他说,“以及那些树林中发生的事。”

房子里的温度仿佛一下子下降了十度。不过,我们本来就在停尸房里。我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显得漠不关心:“也许他是个喜欢搜集犯罪资料的人,有许多这样的人。”

他犹豫了了一下。我看见他又与搭档交换了一下眼色。

“还有别的什么吗?”我问。

“你的意思是?”

“他身上还有别的什么?”

约克转身看着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助手。我甚至没注意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们把死者的私人物品给科普兰先生看看吧?”

我又继续盯着死者的脸。脸上有麻子和皱纹。我试着把这些痕迹从那张脸上移开后再去看。仍然不认识。马诺洛·圣地亚哥对我是个陌生人。

有人拿来一个红色塑料证据袋。他们把里面的物品倒在一张桌子上。我从远处能看见有一条蓝色牛仔裤和一件法兰绒衬衫,还有一个钱包和一部手机。

“你们检査过手机了吗?”我问。

“査过了,是一次性用品,里面什么信息也没有。”

我把目光从死者脸上移开,走到那张桌子边。我的腿在颤抖。

有折奋起来的纸张。我小心地展开其中的一张。是《新闻周刊》上的一篇文章,上面有那四个被害胄少年的照片一“夏日杀手”的第一批牺牲品。他们总是把玛戈·格林的照片放在最前头,因为她的尸体很快就找到了。一天之后才找到道格·比林厄姆的尸体。但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另外两个年轻人。发现过沾上血迹的衣服碎片,是吉尔·佩雷斯和我妹妹的。但没有发现尸体。

为什么没找到呢?

很简单。树林太大。韦恩·斯托本把他们的尸体隐藏得很好。但有些人,那些喜欢听阴谋故事的人,就是不相信。为什么只有那两具尸体没找到?斯托本怎么可能如此迅速地挪动尸体并将它们掩埋好?他有帮凶吗?他是怎样做到的?首先,那四个年轻人到树林去干什么?

甚至在韦恩被捕十八年后的今天,人们还在说那些树林中有“鬼魂”。或者,也许是个秘密异教徒,住在废弃的小木屋里;或者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病人;又或者是铁钩船长那样的男人;还或者是某种稀奇古怪的医学实验出错之后的牺牲品。人们传说那些树林里有个男妖怪,还发现了被他熄灭的营火,周围是被他吃掉的孩子的骨头。那些人甚至还说,他们现在仍然能听见吉尔,佩雷斯和我妹妹卡米尔在号叫着说“要复仇‘

我曾独自一人在那片树林中度过许多个夜晚,但从未听到任何人号叫。

我的目光从玛戈·格林和道格·比林厄姆的照片上掠过。第三张是我妹妹的照片。我巳经无数次看过这张照片。媒体之所以喜欢这张照片,是因为照片上的妹妹看上去平凡得惊人。她仿佛就是邻家女孩,就是住在街区那头的可爱女生,你最喜欢请她帮忙照看孩子。其实,卡米尔根本不是这样的。她非常顽皮,水灵灵的大眼睛,脸上总是挂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微笑,她的美丽总是让男孩子们惊得后退一步。这张照片根本没反映出她的特点。她比照片上的女孩可爱得多。也许这就是让她丧失性命的原因。

我正要去看最后一张照片,也就是吉尔·佩雷斯的照片。但有什么东西让我把头抬了起来。

我的心停止了眺动。

我知道这听上去有些可笑,但我就是那种感觉。我看着从马诺洛口

袋里捜出来的那堆硬币。我看到它了。仿佛一只手伸进了我的胸腔,正在用力挤压我的心脏,让它再也不能眺动。

我退后一步。

“科普兰先生?”

我的手好像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我看到我的手指捡起那个东西,把它举到眼前。

是一枚戒指,一枚女孩子的戒指。

我又去看吉尔·佩雷斯的照片。他就是与我妹妹一起在树林里被害的那个男孩。我的记忆一下子闪回到二十年前。我想起了那道伤疤。

“科普兰先生?”

“让我看看他的胳膊。”我说。

“你说什么?”

“他的胳膊,”我转身走到窗前,指着尸体说,“让我看看他该死的胳膊。”

约克示意狄龙。狄龙按下对讲按钮:“他想看看死者的胳膊。”

“哪只?”停尸房里那个女人问。

他们都看着我。

“不知道,”我说,“两只都看看吧。”

他们疑惑地看着我。但那个女人按我的要求把被单揭开了。

胸脯上现在已经长上胸毛。他至少比当时重了三十磅,但这不奇怪。我也变了。我们都变了。但那不是我要看的地方。我正在看着那只胳膊,寻找那道刺眼的伤疤。

在那里。

在他左臂上。我没有大声喘气,也没有任何其他明显反应。我的身体仿佛刚刚被拿走了一部分,但我却麻木得对此无能为力。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科普兰先生?”

“我认识他。”我说。

“他是谁?”

我指着杂志上的那张照片说:“他叫吉尔·佩雷斯。”

02

有一段时间,英文和心理学双博士露西·戈尔德教授非常喜欢待在办公室里。

这是与学生单独面对面坐下来,真正了解他们的机会。我喜欢那些安静地坐在教室后面的学生。他们低着头,认真记着笔记,好像是在做听写练习。她也喜欢那些让头发遮住脸,好像给自己挂上了一条保护帘的学生,喜欢他们到她办公室来,抬起眼睛,将心里的想法告诉她时的样子。

但大多数时候,比如现在,到她办公室来的学生都是那些喜欢拍老师马屁的人。他们觉得他们的学分完全应该根据他们表现出的热情多少来确定,以为他们与老师单独接触的时间越多,学分就越高,好像性格外向的人在这个社会上还没有得到足够的报答似的。

“戈尔德教授。”那个叫西尔维娅·波特的女生说。露西想象出她更年轻一些的样子,她在中学时的样子。她一定是那种很烦人的女孩子,大考的早上还会跑到办公室来哀号,说她将不及格,结果却考了第一名,得分八十,而且还自鸣得意地早早交卷,把剩余的时间都用来增补笔记内容。

“什么事,西尔维娅?”

“今天您在课堂上读叶芝的那篇文章时,我感动极啦,您用声音把那些字句表达得淋漓尽致,真不亚于专业演员……”

露西·戈尔德很想说:“拜托,你还不如直接帮我烤些核仁巧克力饼送来。”但相反,她脸上仍然挂着微笑。真不容易啊。她看了看表,然后又觉得不应该这样做。西尔维娅只不过是个尽力表现自己的学生。就这么简单。我们都能找到与别人合作的方式,找到自己适应社会并生存下来的方式。西尔维娅的方式可能比大多数人的方式都更高明,都更少自我毁灭性。

“我也非常喜欢写您布置的日记。”西尔维娅说。

“听到你这么说真高兴。”

“我的日记是关于……嗯,我的第一次,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露西点点头:“我们会为日记内容保密的,而且日记也是匿名提交的。你不记得了?”

“记得。”她说着垂下了头。露西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西尔维娅从未在她面前垂下过头。

露西说:“也许,等我看完全部内容之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谈谈你的日记。当然是私下谈。”

西尔维娅仍然没抬头。

“西尔维娅?”

女孩用非常低的声音说:“嗯。”

下班了。露西想回家。她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心不在焉。她问:“你想现在谈吗?”

“不。”

西尔维娅仍然低着头。

“那好,”露西说着夸张地看了一下手表,“我十分钟后还要参加一个教师会。”

西尔维娅站起来:“谢谢您见我。”

“不用谢,西尔维娅。”

看上去,西尔维娅言犹未尽。但她没再说什么。五分钟后,露西站在窗口,望着下面的庭院。西尔维娅走出大门,擦擦脸,昂起头来,挤出一丝笑容,往校园里走去。露西看到她向同学们挥手,走到一小群学生当中,渐渐汇入其他学生的行列,成为人群中一个不再清晰的点。

露西转身从窗前离开。她看了看镜子,不喜欢自己看到的样子。那个女孩子不会是在向她求助吧?

可能,露西,但你却没回应她。干得不错,像个超级明星。

她在办公桌前坐下,打开最下面的抽屉。那瓶伏特加就在那里。伏特加真是好东西,喝了之后嘴里没酒味。

办公室门打开了。进来的人留着长长的黑头发,头发别在耳后,耳朵上戴着几只耳环。他没刮胡须,现在流行这样,让他看上去像个乐队老男孩。他下巴上阽着颗总是分散别人注意力的银色饰扣,一条装饰着各种饰扣的皮带几乎兜不住那条低腰裤。他脖子上还有一处文身,内容是:经常繁殖。

那人向露西投过来最迷人的微笑:“你看上去棒极了。”

“谢谢,朗尼。”

“别呀,我是认真的。棒极了。”

朗尼·伯杰是露西的助教,不过和她同岁。他总是在教育陷阱中受困,得到新学位,在校园里混,眼睛周围的岁月痕迹不断增加。朗尼已经厌倦了校园里的那些网上色情资讯,所以现在已经超越那个界限,无论碰到什么女人都展开进攻。

“你应该穿那种能露出更多一点乳沟的衣服,也许那种新上市的提升胸罩。”朗尼又说,“也许能让男孩子们在课堂上更专注。”

“是啊,我也想得到更多的关注。”

“说实在的,老板,你上次受到关注是什么时候了?”

“八个月六天……”露西看看手表一“四小时前。”

朗尼大笑起来。“你在耍我,对吗?”

露西只是盯着他。

“我把那些日记打印出来了。”

他说的就是那些内容保密的匿名日记。

露西正在上一门学校称为“创造推理”的课。这是一门将最大的心理创伤与创造性的写作及哲学结合起来的课程。说实话,露西喜欢这门课。现在布置给学生的作业:每个学生写一件生活中对他们造成过伤害的事,他们通常不会告诉别人的事。不需要使用真实姓名,不对日记进行评分。如果学生在匿名日记最后注明同意,露西可以向全班同学朗读部分内容,以便展开讨论。当然,不透露作者姓名。

“你开始读了吗?”露西问。

朗尼点点头,在几分钟前西尔维娅坐过的座位上坐下,把双脚跷在办公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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