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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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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的奖杯,摆满了校长办公室的玻璃柜。高丹青和党小叶都觉得高坡脑子出了问题了,居然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然而,高坡咬定只读实外,否则……党小叶问,“否则就什么?”高坡说:“我不说。”丹青回南音看望母亲,母亲拿眼示意要晓得坡坡升学的事,丹青只好如实说了,最后加了句评语,“这娃娃不懂事,自己都不晓得,这要求有天高。”但母亲使劲眨眼睛,深深地合上,再张开,直直望着儿子,全是恳求。丹青吃惊,问:“妈妈,你真这样想?”母亲再眨眨眼,眼角滚出大滴的泪珠来,枕头都湿了。丹青也流了泪,喃喃说:“冤孽。” 
  丹青通过朋友的安排,和实外一位副校长见了面。副校长和他在校园溜达了一圈,几幢建筑是仿欧洲的城堡修建的,墙上爬着壁虎,到处有大树、草坪、石雕、喷泉,但最后看的却是计算机室。副校长拍着电脑苦笑:“别人以为我们是跟国际接轨,其实这都是过时的家伙,学生都嫌老土呢。”丹青会意,忙说自己刚按合同卖了一批画给某电脑公司,公司最近现金紧张,要拿几台电脑来充款,我正愁没处放,要不就干脆让他们直接搬过来?副校长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其实这两年画廊风头在变,丹青的画并不好卖,但他还是撒了个破绽明显的谎,硬着头皮从存款中挖了一大笔,捐给了实外十二台品牌机。 
  高坡如愿成了实外的学生,穿着实外的校服招摇过市。但她第一天上课就坐飞机,云里雾里,哪里听得懂。好在班上像她这样的学生并不太少,都被安排在教室最后两排,只要不喧哗,任其自生自灭。但高坡根本瞧不起自己的同类,他们的家长多为制鞋、建筑、火锅楼、洗脚房的老板,见过他们开车来接儿女,个个腆着啤酒肚,俗头俗脑,而且口音有问题。这样一来,高坡身边就没了朋友。为了打发时间,她就买许多零食,上课悄悄吃。她最喜欢吃的,是台湾徐福记的凤梨酥、草莓酥,吃了又吃。吃的时候,也翻翻明星画报。到了初中毕业时,她已经身高1米79,体重超过75公斤,真正的牛高马大。她喜欢的明星,却都是那类文秀型的,譬如裴勇俊、梁朝伟、程昆,尤其是程昆,面容苍白,眼睛又湿又大,总是很忧郁很委屈,让她说不出来的心痛。程昆主演的《燕归来》,是她唯一看完的肥皂剧。 
  不过,高坡牛高马大,看起来倒是不臃肿,甚至还比一般同学敏捷。全市中学生运动会,她掷铅球、链球、标枪,破了两项市记录、平了一项省记录,校长在全校大会上,授予她一面三角形的小锦旗。体育老师是省武术队退役的小伙子,个子清瘦,还略有几分像程昆,开了个兴趣班教授空手道,分早、晚上课。高坡报名学了一个月,就把全班人都打了下去。老师十分高兴,对她的辅导也更加严格,并建议她今后报考体育学院的武术系。高坡没答复。有一回老师给她纠正动作,是严冬天,前夜下过一场小雪,清晨空气冷得如四下都在飞刀,老师一手按着她的脑袋,一手握住她的拳头,说:“眼观鼻、鼻观心……平静、准确、力量、速度。”老师的手发烫,呼出的热气冲着她后颈窝的绒毛毛,她心坎一酸,觉得身子发软,就把老师推开,跑到厕所里开了水龙头。她觉得自己要哭了,然而,过了好一会儿,只有自来水哗哗的水声。从那天起,她再没去学过空手道。体育老师有个女朋友,就是教高坡这个班的英语老师,窄脸,有十几颗雀斑,脑后扎一束马尾,声音十分发嗲。高坡见过她挽着体育老师出校门,很小鸟依人的样子。她上课,高坡就直直地盯着她看。她被看得不舒服,就叫高坡站起来,问,“你干吗这么看着我?”高坡头一回脸红了,忸怩了半天,说:“因为老师你长得很好看。”满堂大笑,老师耸了耸肩膀,咕哝了一长串英语,高坡听不懂,猜测是“噢、是吗、你真可爱、我的孩子、坐下吧。”她就坐下了,并在心里骂了一句:“蠢婆娘!” 
  初中毕业后,高坡继续留在实外念高中,这一回,没有多破费父母一分钱,是实外主动留她的。实外的学生,曾被媒体讥诮为拿不稳球拍、跑不完一百、游泳怕淹死、挨打喊妈妈的“乖娃儿”。而高坡,成了抵挡这些恶意攻击的挡箭牌。换句话说,实外的德、智、体三面红旗,有一面就是靠高坡独自扛着的。高坡的父母得悉真相,心情颇为复杂,党小叶悄悄哭过多回,问丈夫,也是问自己,“我们家女儿,还有没有个像样的出路?”丹青叹气,安慰小叶,“体院毕业,也算是本科吧。打乒乓球的邓亚萍,现在不是还在读博嘛?”小叶傻笑一声,接着又哭。明天去铁小上班,只好戴副大墨镜。校长见了不高兴,说:“发什么神经呢?把自己弄得像个黑社会。”小叶支吾道,“我刚割了双眼皮。”       
  周末,他们全家去吃高坡喜欢的酸萝卜鱼头火锅。党小叶特意订了一个包间,白桌布,绿窗帘,音响里放着沙哑的英文歌,感觉不是吃汗水淋漓的火锅,而是一次温馨的小聚。上酒水的时候,丹青还给女儿倒了半杯兑可乐的干红。各自吃完一个花鲢鱼头,嘴里辣得嗞嗞响,丹青咂咂嘴,说:“坡坡,学校伙食好吃不好吃?”高坡不理他,从锅里夹了第二只鱼头。再舀了一瓢汤淋上去,埋头大嚼。党小叶忍了忍,柔声说:“坡坡,爸爸跟你说话呢。”高坡的表情一惊,“说什么?”丹青说:“爸爸问吃不吃得惯学校的饭菜。”高坡哼了哼,“吃不惯……吃不惯还不是也得吃。”小叶再忍了忍,还堆出笑脸来,“同学们开始议论高考报什么学校了吧?你有什么想法,跟爸爸、妈妈说说看。”高坡说:“没有。”小叶说:“可你应该有了啊……”高坡说:“为什么?”小叶说:“晓得吗,你就快十八了。”高坡说:“晓得就好。”小叶说:“好什么?”高坡说:“满十八,省得你们来管我。”小叶又忍,还是觉得鼻孔里两股气冰凉,她说:“我们不管你?我们不管,你吃什么?”丹青也很生气,跟着追问了一句,“你吃什么?”高坡大怒,把酒杯、盘子、碗一推,说:“我不是正在吃鱼嘛!”丹青胸口一阵起伏,却没有发作,他还拍拍小叶的肩,示意她再忍。丹青说:“好吧,我们就好好吃鱼吧。”高坡说:“好吧,那就让我安静点儿。”一家人于是埋头专心对付鱼头。吃了一会儿,小叶不甘心,又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读体院也挺好,除了运动系,还有骨科,出来等于是医生,随队,走的地方多,见的世面大……你说呢,坡坡?”高坡停了咀嚼,反问道,“我刚才说了什么话?”小叶一愣,“什么话?”高坡说:“你问我?我说的话,等于是屁话。”丹青一拍桌子,“坡坡,你对妈妈什么态度!”高坡呼地站起来,俯视着父母。丹青吃惊地发现,女儿的体魄的确是非常的高大,简直像一头直立起来的熊,她的脸上淌着汗和油,嘴唇和手里的钢叉都在激动地哆嗦着,感觉她如果不努力控制住自己,会立刻朝着父母扑过来! 
  “坐下来……”党小叶颤声说。 
  高坡猛扬手,钢叉刺破桌布,狠狠地扎进了桌子。 
   
  二十七 
  实外后边有一条食街,卖面条、饺子、炒菜、炒饭、烧烤,一到开午饭、晚饭的时候,就烟熏火燎,辣味呛人,顾客全是实外吃不惯食堂的学生,密密麻麻蝗虫般涌来,连旮旮旯旯都坐满了。不过,高坡不凑这个热闹,她通常走到小街尽头拐弯,钻进一家比较冷清的“胖妈妈蹄花店”,要一只炖得又白又嫩的雪豆炖猪蹄,一碟红油蘸水,一大碗干饭,呼噜噜刨下肚子去。吃完了,她就在近处溜达一圈。学校附近没网吧,即便有,她也不玩这个,网上聊天,她嫌累得慌。游戏就更累了,凡是需要全神贯注的事,她弄一会儿就会打瞌睡。比较而言,她喜欢力气活,动手动脚。蹄花店斜对面,一棵颤巍巍的泡桐树下,开着一家鲁班木器作坊,她经过门前时,会进去摸摸新刨过的木板,或者抓起一把刨花来嗅嗅,储存在木头中的树汁味,她嗅起来很舒服。 
  木器作坊生意清淡,老板和木匠同为一人,五十多岁,黑瘦,还戴着黑框眼镜,闲得很,每天在案上扔一把磨得雪亮的斧头,就抱着搪瓷茶缸,夹一根纸烟,在泡桐树阴里,向街而坐,好像尽有看不完的景致。有时候他也在条幅上写几个毛笔字,全是繁体的,高坡认不全,认得的,就记住了,譬如:“兼爱”、“采薇”、“栏杆拍遍”、“革命尚未成功”等等,都挂在墙上,没人买,落了灰,泛黄了,就像是古代的文物。高坡不买东西,却又是常客,木匠觉得这个胖女生有点与众不同,就问她咋会对木头感兴趣?高坡想起父亲也拿刀子在木板上雕刻,就说:“我爸爸也是个木匠。”木匠不信,说,木匠的女儿,有你这么阔的吗?高坡挺委屈,说:“我阔吗?我连自行车都没有。”木匠说,那是你父母觉得自行车不安全。你是不是经常打的吗?高坡说:“是。”木匠说,这不是阔是什么,我见多了。高坡不想反驳他,径直说:“我可不可以跟你学手艺?”木匠笑道,何必跟我学,你爸不也是木匠吗?高坡淡淡说:“我很讨厌他。”木匠问为什么?高坡想了想,说:“我也不晓得。”木匠说,你爸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还招你莫名其妙的讨厌,我还敢收你作徒弟?高坡懒得反驳,转身走了。 
  有几个学生正在泡桐树下说话,挤成一团,挺亲热的样子。高坡绕过他们,觉得不对,又折了回来,发现是一拨人围住一个病恹恹的瘦子,正在找瘦子算账呢。瘦子一脸可怜,说:“再给我一个机会,下回吧。”他脸上立刻挨了一个耳光,为首那个骂道:“妈的×.下回?先把这回的吐出来。”高坡听明白,是瘦子收了人家的钱,考试用手机给那些人发答案,却没有弄成功。瘦子掏了一把毛票出来,说:“真的只有这么多了,下回我分文不收的。”为首的那个呸了他一口,又踢一脚,说:“下回还要你?!”高坡伸手抓住那为首的领子,一把扯开了。那些学生吃了一惊,回头认得是高坡,都笑起来,“是你,姐。”他们都是父母捐了重金进的实外,虽和高坡没什么交往,但颇以高坡为荣。高坡说:“他是我小弟,我替他还了吧。”说着就去裤兜里摸。他们说:“说笑了,哪儿的话?”相互瞧瞧,就一哄而去了。 
  瘦子连声向高坡道谢,说幸亏今天遇见了她,不然会头破血流。高坡说:“不要油腔滑调,我认得你。”瘦子红了脸,说:“我愿意帮助你,而且是无偿的。”高坡觑他一眼,说:“你帮得了我吗?”瘦子说:“就算我有这个心意吧。”瘦子大名姬小侯,是高三的尖子生,获得过全国奥数竞赛一等奖,绰号肌无力。又名金丝猴,据说他当枪手挣的钱,可以养活他下岗的妈妈。高坡对他,对他妈妈,都没兴趣。但这事之后,姬小侯遇见她总显得多了分亲热,还找机会放学时候跟她一块走。高坡不耐烦,有一回径直对他说:“肌无力,我晓得你挣的钱多,欠的烂账也多,无非希望有难时我能救你一把,对不对?”姬小侯说:“你把我看得这么没情义?”高坡说:“你有情义吗?”姬小侯低了头,柔声说:“对别人不好说,我对你还能没情义?”高坡心口一酸,说:“少来这一套。”姬小侯有点尴尬,没话找话,说:“你咋不骑自行车?”高坡黯然。说:“我父母不让……我骑车撞翻过我奶奶。她至今还下不了床。”姬小侯说:“哦,你心理障碍挺重的。你奶奶被自行车撞翻,你晓得怪谁吗?”高坡说:“自然是怪我。”姬小侯说:“不怪你,怪命。”高坡感到惊讶,说:“什么命?我要不撞翻奶奶,她现在还是好好的。”姬小侯说:“命中注定的事,你不撞,别人也会撞。这叫在劫难逃,你奶奶是躲不过这劫的。”高坡说:“你妈妈下岗了,也是命?”姬小侯说:“当然是命啊。可她有我这个儿子,也是她的命。你瞧,命总是挺公平。”高坡说:“公平吗,我要是今天被偷了一百元,怎么算公平呢?”姬小侯说:“你多了戒备,可能就免丢一千元。”高坡默然无语。姬小侯逼了一句,“你怎么不说话?”高坡说:“戒备,我懂什么是戒备?” 
  第二天高坡去木器作坊,告诉木匠,“我晓得,为什么我讨厌我爸爸了。”木匠说:“为什么?”高坡说:“是命。”木匠笑起来,“那你命中注定做什么?”高坡说:“不晓得……可能就是跟你学木匠。”木匠又笑。说:“大凡信命的人,只晓得有命,不晓得有运,命是定数,运是变数。譬如我们家,五代人都是木匠,我父亲发誓不让我弹墨线,就供我好好地读书。读到十七岁,书是读得很好了,‘文革’白天而降,念不成大学,我就只剩了两条路,一是当木匠,一是当农民。我父亲狠了心,让我下了乡。十年后高考,我读了工业学院,毕业当了工程师。那时候,高炉总在冒烟,车间热气腾腾,我钱没少拿,一家人丰衣足食。父亲死时,算是含笑而去。天晓得,工厂会关门,而我会下岗,最后供几张嘴吃饭的,还是这间祖传的作坊。”他说着,捡起案上的斧头,削起指甲来,屋里嗖嗖地响,指甲如银屑四处飞溅。高坡待了一会儿,说:“你把命运拆开,讲来讲去,意思还是运抗不过命。那就认命嘛,还有什么好抗的?”木匠说:“我的意思,不是你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注定的事情,最后才会显现。你抗过了,也不是白抗的。”高坡听得头疼,说:“你不收徒弟,就算了,何必说那么多废话呢。”木匠摇摇头,叹口气,说:“你学来做什么?”高坡说:“嗯。过日子。”木匠说:“过好日子?”高坡笑了,说:“最好是过好日子。”木匠说:“大凡能过好日子的人,不外两种人:会运作的人,有手艺的人。譬如实外的校长,本市的市长,美国的总统,还有蹄花店老板,医药公司的推销员,都吃的是运作饭。运作得好,鸡毛可以成为令箭,运作不好,令箭也成了鸡毛。吃手艺饭的,也有出人头地的日子,再不济,凭一技之长,也不会挨饿,譬如铁匠、修理工、演员、拉琴的音乐家……”高坡说:“还有木匠。”木匠说:“然而不然,木匠也各有命,譬如我,刚捏上斧头,就差不多算是过气了,”说着,他踱到墙根,随手把一幅大布扯开,露出一口雕花繁复的大柜子,比她还高,比她张开双臂还宽,装得下她这个人,黑澄澄的,挺气派。高坡摸了摸,油光水滑,看不出年代来,说旧,没有用过的痕迹,说新,却半点不时尚。木匠黯然道,“我父亲的手艺,超过我爷爷,他后半生都在伺候这柜子,这柜子却至今没买家。来的顾客,客气的,敲敲柜子,说做工好,就是手艺过时了。不客气的,出门的时候咕哝说,活像一口大棺材。造棺材的手艺,你还学不学?”高坡听晕了,含糊道,“我要再想想。” 
  晚自习前,高坡去胖妈妈蹄花店吃饭,看见姬小侯在店门口徘徊,问他是不是等谁?姬小侯说:“等你。”高坡听了,心头发热。两个人各啃了一只蹄子,又各喝了一大钵汤,额头、颈窝、背心都发了汗,浑身通泰。高坡把自己和木匠的对话告诉姬小侯,还描述了一番撇在墙根的乌黑大柜子。姬小侯揩了一把油嘴,说:“他为什么过得不如意,因为他看起来是木匠,却比读书人还迂腐。他说的道理都是对的,可道理偏偏不是拿来说的,是拿来做的。他做了什么呢?等于什么都没做。”高坡听得不耐烦,说:“你说,我今后咋个办?”姬小侯说:“你父母养你一辈子没问题。对不对?”高坡说:“你是说我没出息?”姬小侯在她魁梧的身上盯了半天,说:“哪里。你好身手,总会用得上。”高坡说:“你在取笑我?”姬小侯忙笑,“我哪里敢。我有个表哥,是舅舅家的儿子,好逸恶劳,拿钱进了一所挂靠什么师大的影视学院,大热天穿靴子。长发披肩,只看得到二指宽一张脸,按他们的话说。不是艺术家,贼像艺术家。后来终于没混到毕业,就跑去北漂了,三年没音讯,舅舅、舅妈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前几天来了电话,说是在混剧组,做场记、道具,今后抓到好本子,骗到投资,就可以自己导戏了。我说,你吹去吧。他说,瞎,×××还不是这么折腾出来的?”高坡说:“你跟我说这么多废话,有什么用处呢?”姬小侯笑道:“我想说,你至少比我表哥强多了。”高坡撅了嘴,骂“讨厌。”她招手把老板唤来,付了饭钱,把姬小侯推出门去。 
   
  三十 
  清明节的头一晚,雨水刷刷地落。后半夜,高坡奶奶的小保姆听见地板咚咚地响,以为有贼摸进来,颤声问了句“谁?”自己先吓得拉被子蒙了脑袋。后来听不见动静,她就试着起来,光着脚板去客厅看看。屋里漆黑,突然闪电嚓地一闪,映得四壁都是刺眼的蓝光,靠窗的桌前,一个人影正在翻东西。小保姆尖叫一声“啊——”,就像凄厉的汽笛破肚而出!人影倒下去,地板轰然作响。高坡的奶奶死了,手里攥着一沓白纸。天晓得,老太太想要干什么。医生无法解释,她卧床多年,形同瘫痪,怎么能够下得床? 
  高丹青的意思,丧事从简,入土为安。但他岳父母坚决反对,不能让旁人说闲话。于是在南音的宿舍楼下,搭了棚子,设了灵堂,安了二十多张桌子,各路吊丧的客人,就坐在棚子里外熬夜搓麻将。高坡过两个月就要高考,父母是不让她参加丧事的,但她执意去了。晚春的夜,雨水收了,空气潮乎乎的,几盏节能灯照着灵堂,高坡望见,奶奶的相框披着白纱,挂在高处,她有点惊讶,奶奶会在那样的高处!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想给奶奶磕三个头。但磕了一个,却磕不下去了,照片里的奶奶,还比较年轻,满头乌发,面颊丰盈,嘴角却有一丝讥诮,冷冷地看着自己。高坡有点心慌,默默转身走了。搓麻将的声音,如同密雨,而隐隐地,从琴房那边传来琴声,就像是远在天堂。 
  高坡穿过一片桑林,绕过一块池塘,有鱼嗖的一声蹦起来,又落回水里。前边黑洞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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