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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 作者:雪夜冰河-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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磊哀叹,这下算是完了!

    “老顾!是时候了!”

    浓浓的黄烟里,陈玉茗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扔掉了捂着口鼻的帽子,从地上拎起了那把血淋淋的枪,再慢慢地扭过头来。顾天磊看到陈玉茗流血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片从未有过的凶光,可他那张被毒气熏出一个个大泡的黑脸却冲着自己在笑,陈玉茗振臂高呼:

    “弟兄们哪!咱们的任务完成了!再和我赚几个鬼子啊……”

    说罢,陈玉茗跳起身来,拎着大枪就向鬼子那边去了。刘海群和赵海涛正在挣扎着,眼前也只能看见血红的一片,一听见陈玉茗的喊声,他们就寻着方向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能动的战士们也咬牙摸起身边的枪,强睁开糜烂的双眼,嘶哑着流血的喉咙,大喊着向鬼子冲去。

    顾天磊突然觉得浑身发软,想叫住战士们,可喉咙竟喊不出声来,用手摸摸自己的脸,伤口也早已经被毒气腐蚀得鲜血淋漓。战士们冲进那锁链一般的弹幕里,他们在一团团钢铁爆出的火焰中灰飞烟灭了。烟雾中,陈玉茗的一只胳膊和枪不知去向,身上无数个窟窿不断地爆开,他被几个鬼子刺倒在地。鬼子的刺刀刺下去拔出来,再刺下去再拔出来。陈玉茗一只手摊开,头仰向后边,血污遮盖的脸朝着自己,顾天磊看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由于少了一条胳膊,陈玉茗无法拉响另一只手里的手榴弹,只慢慢地把手榴弹凑在嘴边想去咬那拉绳,一颗不知哪里飞来的步枪子弹打中了他的头,他坚硬的头颅象烟花一样瞬间爆开了,鲜血从脖颈里如箭一般地标向天空,撒下一片绚烂的雾。陈玉茗旁边,刘海群发狠抱住了一个受伤的鬼子,正在闭着眼用牙找着那鬼子脸上的零件,一个一个地往下咬着。旁边的鬼子用刺刀将他扎得象刺猬一样,可他仿佛浑然不知,直到他找到了那鬼子的喉咙,铁闸般地死死咬住,两手拇指再按进鬼子的眼眶,才慢慢地倒下了,那鬼子也已经被他啃咬得不成人样了……

    眼中流出的是眼泪还是鲜血,顾天磊早已分不清了。他的肺里象是点了一把火似的烧灼,几乎要在这疼痛里晕撅过去。他看到两条胳膊上鸡蛋一般大的燎泡泛着黄色的晶亮的光,屎尿都流出了裤筒,可他却能够勉强站起来。后面传来了一片喊杀声,顾天磊回头看了一眼,黄色的烟尘正在散去,隐约可见十几个战士正戴着面具在匍匐而来,料想是老旦派出来的支援,他心里立时感到一丝安慰。还好,阵地没有丢!再看看前面,那二十多个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战士已经没了声息,鬼子还在用刺刀一个一个地扎着他们。

    突然,死尸里站起来一个人,他手端一挺没有木头把子的机枪,只一瞬间便将这十几个鬼子打得七歪八倒,但斜次里来立刻冲过来两个鬼子,把尺把长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身体。那人回头盯着两个鬼子,胸前冒起一阵白烟,顾天磊认出了赵海涛那张白皙而鲜活的脸,曾经显得那么软弱的一个人,此刻也变得狰狞无比了。一道火光在他的胸前一闪,两个鬼子的上半身和赵海涛整个人在一声闷响中无影无踪……

    自己竟然会是个这般死法!顾天磊着实想不到。他把牙一咬,坚定地向着那个战场走去。经过之处,路上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鬼子也有弟兄,个个表情狰狞。他的脚趟进了地上的血泊中,那血还热乎乎的,“哗啦啦”的象是在家门口趟着雨后的积水。几颗子弹从他的身边飞过,嗖嗖的尖叫声让顾天磊觉得无比亲切,他甚至可以辨清每一颗子弹飞来的方向和远近,他纳罕以前怎么对这种声音那么害怕呢?突然,他发现脚底下有一个弟兄的半拉身子还在挣扎着,竟然使劲地给了他一个微笑。顾天磊认得这是那个骗自己烟抽的江西兵痞刘可达。他伸手抚摸着这个战士的脸颊,掏出最后的一根烟来,自己点上了,再插进刘可达的嘴里,刘可达贪婪的吸了两口,口中的鲜血就把那烟熄灭了,顾天磊慢慢地把手枪抵在他的脑门上,刘可达眼中含笑,会意地咧开嘴,给了这个死板板的顾参谋一个灿烂的笑容,在枪声中闭上了眼。

    鬼子们带着防毒面具,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只见这个国军军官开枪打死自己的士兵竟如同握个手一样简单!顾天磊拎着枪慢慢地向他们走来,并不理会身边白晃晃挂着血的刺刀,鬼子慢慢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任由这个浑身是血、不成人样的国军军官穿过他们,蹒跚地走向一个没有头颅的尸体。鬼子们又慢慢围了过来,看着顾天磊跪在那具尸体面前,用手一捧一捧地将那人的碎裂四周的头颅收集过来,堆在他的身边。他扶正那人的身体,摘下帽子,放在死人的脖子上。十几个鬼子互相看看,没人开枪。

    抚摸着陈玉茗的身躯,顾天磊热泪纵横。那上面至少有十几处刺刀穿过的伤口,那条胳膊是被机枪子弹打飞的,茬口处碎裂的骨头清晰可见,另一条胳膊上和自己一样满是燎泡,手里……手里竟然还握着两颗手榴弹!陈玉茗是老旦最为信任的弟兄,也是自己生死几度的朋友,因为自己贸然决定反冲击而中了鬼子的埋伏,竟如此惨烈地死去,顾天磊感到十分后悔和愧疚。如今自己身陷重围,要跟他们死在一起了!虽然早就准备着这么一天,可他没想到这天竟来得这么快!他还想被提拔到师部作个参谋,再努力钻营一下斩获一些战功,或许还可以混成个将军,多光宗耀祖啊!转念又想,中央军校毕业的校友们,抗战刚打起来一年,两万人就死掉了一半多,自己能活到今天其实已经很是幸运了。在几次长沙会战里,多少颗子弹莫名其妙地绕过自己,夺去近在咫尺的弟兄们的生命,多少颗炮弹将身边的弟兄炸成灰烬而自己却毫发无损?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

    顾天磊将陈玉茗的手连同手榴弹抱在怀里,他把风纪扣系上,静静地端坐在那里,看着一群鬼子瞪着血红的眼睛逼近。见离得近的一个鬼子没戴面具,嘴里居然叼着一支香烟,他就伸出手去指着他的嘴,再把手指勾一勾,那鬼子很是诧异,却也并不小气,颤巍巍地将半截香烟递给了这个死到临头却不以为然的中国军官。顾天磊只一口就把剩下的半截烟抽了个干净,笑着冲那个鬼子伸出大拇指,鬼子也惊讶地冲他点了点头。顾天磊看了看太阳,它又要急着落下去了,于是他转过身来,将身体对着东北边的家乡坐正了,悄悄地拉开了手榴弹的那个拉环。在手榴弹炸响的那一刻,他听见后面传来老旦的那一声如雷般的怒吼:

    “弟兄们啊!”

    顾天磊回头看去,阳光里的老旦赤裸上身,身背大刀,怀里抱着一挺机枪,率领着一众士兵正冲上前来,他身后举着一面破烂不堪的青天白日旗,在残阳里冒着烟,血迹斑斑……

    “亲爱精诚,相亲相爱,精益求精,诚心诚意,以谋团结。先之以大无畏之精神,持之以百折不挠之志气。为民众谋解放,而一己之功名富贵,皆可牺牲;为本党谋团结,而一己之自由幸福,都可放弃。故能不怕死,不畏难,以一敌百,以百敌万,决不负革命军人之精神……”

    黄埔的歌声在顾天磊的脑海中响了起来,在一声轰响腾空而起的瞬间,顾天磊感觉到那悲伤的灵魂瞬间出壳,漂浮在高高的天空里,俯瞰着这满目疮痍的古城。那个他一直有点看不起却又颇有几分敬畏的农民连长,发疯一样冲在前面,他的枪口喷射着鲜红的火焰,他的大刀泛着血色的光芒,正在一步步跑向自己和弟兄们的尸体……

    血战常德第十二夜,东门失守!

    “虎贲”57师31团4营6连,在当日血战中,除连长和其他几名士兵重伤被救之外,全部壮烈殉国!

    再度醒来,老旦已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过去几时,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一副血与火的战场,眼光所及,满地是支离破碎的尸体,满眼是聚流成河的鲜血。他看见一群鬼子围着的那个人正是顾天磊,却认不出顾天磊怀里抱着的那个没有头颅的弟兄是谁。他看见一片红光将顾天磊二人和身边的鬼子炸得血肉模糊。他看见朱铜头挥舞着大刀砍向一个鬼子军官。他看见一排机枪子弹把面前的一个战士打成了蜂窝。随后,他看见天上飞来了几架鬼子飞机,对着阵地一阵雨点般的扫射。随后,他感觉到一颗粗烫的子弹从后背擦向下面,整个脊背仿佛被刀切开了一般,剧烈的疼痛让他跪了下去,用刀撑着地。弥留之际,他看见朱铜头浑身是血,手里的大刀已经砍卷了刃,正咧着大嘴冲自己跑来……

    后面是一片空白。再回到人间,老旦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常德战役已经结束了。“虎贲”57师可以说全军覆没,只剩下了师长余程万和几个参谋,弹尽粮绝,终于被迫过河撤离了常德。不过“虎贲”的任务算是完成了,鬼子虽然占了常德,但是已经被消耗得无力防守,也无力再把战役进行下去了,从三个方向赶到的国军增援部队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他们不得不撤出这座已成焦土的城市。国军日夜不停地乘胜追击,鬼子一路上损失惨重。当老旦得知整个6连包括自己只活下来三个人,整个31团只活下来十多人的时候,心的疼痛盖过了全身二十多处伤口,可他的眼睛却干涸象焦裂的大地,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活下来的战士对他说,朱铜头把身负重伤而晕死过去的老旦背回后面,交给了两个伙夫,关照他们把他背到后方去,然后朱铜头就又跑回了战场。鬼子的阵地差一点就被增援的战士们冲垮了,这时候鬼子的空军赶来,扔下了数不清的炸弹和燃烧弹。硝烟散尽,望远镜里已经看不到任何一具完整的尸体,朱铜头和最后冲上去的那十几个战士一样,全部化为焦炭了。

    一夜之间,老旦原本熟悉的那许多人:王立疆、顾天磊、陈玉茗、赵海涛、大薛、刘海群、粱文强,以及黄睿敏和黄睿凌兄弟、黄克方、黄蕴烈等等从黄家冲来的小伙子们,统统都战死沙场。除了两个还在病床上挣扎的兵,已经再没有一个熟人!老旦虽然体验过如此之多的生离死别,可在这一刻他几乎要咒骂这上天的残忍了。他几次拔下身上的输液管想追随大家同去,可每次都被护士们发现,护士们流着眼泪,一边安慰他一边再给他接上,对他进行着日夜看护。他在病床上不断陷入杂乱无章的回忆,离家的情景象被剪成了碎片,回家的希望被烧成了灰烬,在脑海里被那纷飞的炮火搅和得乱七八糟。他感到被人用担架抬着走过一条条马路,又坐上军车被拉向不知方向的山路。每天都会响起的警报声,每天都能听见的哀嚎声,每天都能看到的输液瓶子,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没有人来问他,也没有人来找他,身边都是缺胳膊少腿、做梦说胡话口音杂乱的士兵。老旦再没有去打听弟兄们的死活了,他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呆下来,慢慢地平息一下心中的伤痛。

    过了一个月,山里开始下雪的时候,他终于可以下地了。由于严重的肌肉萎缩,他不得不再次支起了拐杖,身子瘦下去几十斤,简直是骨瘦如柴了,身上坑坑洼洼的再无平坦之处,脸上也多了几处被毒气弹熏至溃烂的伤痕。伤兵们都不大敢和这个长官说话,他们无法想象这个满身伤痕的长官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他被辗转运送到了重庆。6连活下来的战士李方来找老旦,他身上竟无伤痕,李方见了老旦放声大哭,说自己是在战场上逃了,是赵海涛命令自己带着钱财离去。他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大洋和纸条,有的大洋还隐约粘着血迹,这都是在战场上大家放到一起,约定由活着的人带回来的赏金。李方哭着说要按着这些纸条上的地址把钱给兄弟们各家送去,不想再回战场了,他前天去看望另外一个活下来的兄弟,那弟兄因为血液感染,没熬过手术。老旦愣愣地看着他,竟没有话说。

    李方走了,留下了三十几块大洋给老旦。半年来老旦几乎全买了酒喝,在伤兵所里以财雄大方著称。每当一个熬不过去的士兵要伸腿儿的时候,就喊叫老旦要喝几口,老旦必然要拿着酒瓶去送他们,让他们喝个够。医生们颇为头疼,设法将他转到了一个大医院继续疗养。老旦在这里彻底无人约束,伤好了也驻着拐赖着不走,喝酒就更加肆无忌惮,而且有了一帮军官酒友。在不得不扔掉双拐的时候,老旦的心情仿佛好了很多,但是已经离了酒就没法子过了。

    从别人给自己念的报纸新闻里,老旦得知湖南东部的重镇几乎全部陷落,地图上黄家冲业已成为鬼子炮火所及之地。他听到国军第10军血战衡阳最终落败投降。他听到六千多衡阳附近的百姓组织起来,协助第10军作战而战死。他听到湘中民团首领黄百原带领一千多土匪参加衡阳血战,全部壮烈殉国,第九战区司令长官下令追封黄老倌子为少将师长,还给黄家冲立了一块“千秋英烈”的墓碑,黄家冲白布遮山,哭声震天……老旦心里每天都象压着一块大石头,黄家冲的那些弟兄的亲人们如今去向何方?鬼子的飞机还隔三差五就飞到重庆来轰炸,每一次都炸死不少人。老旦再懒得去防空洞里躲避,还趁着人们躲炸弹跑到酒铺里偷酒喝。国军在重庆外围铁桶一般的防线终于挡住了鬼子,任凭鬼子冲得再凶,每一次都被打回原处……

    战事终于淡漠了下来,老旦也被编回了部队。老旦已经不在乎上面把自己编进什么部队,也不在乎给啥头衔。他和部下的关系变得冷冰冰的,每天只崩着脸,不言不语不哼不哈,对连队也没有什么训话,就只是练兵,往死里练,练到他们爬不动为止,而他自己却悄悄溜出营房,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喝酒……

    老旦本就好酒,待身上的最后一处伤疤结痂了,酒已经是唯一可以让他不在梦里回到战场的良药了。每天不抽烟不吃饭都不打紧,他却不能没酒喝,别管是上好的老窖还是粗制滥造的劣酒,都是一仰脖子就灌将下去,可不象川汉们那样的饶舌三咂图品出个味道。

    平时,腰里的酒壶一俟要见底,老旦就会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把训练任务丢给副连长,也不叫小兵帮忙,自顾自地蹩出军营去找那几个老主顾买酒喝。战士们都知道这个脾气古怪的老连长好这一口,都巴不得他走远些,训练可以松口气。因老旦常接济一些家境寒酸的四川小兵,脸皮厚些的大头兵晓得老旦是个冷面热心人,时不时地过来蹭两口喝。谁知一众小兵都来跟风,把个老旦给惹毛了,他大眼一瞪,顺手抓起一堆酒瓶子朝他们头上扔将过去,砸得喽啰们再不敢有这个胆子。战时的重庆资源紧张,买点什么象样的吃喝和药物都得凭票,好点的酒就更是成了稀罕物。有一次,一酒馆老板为了趸货不卖给他酒,惹了老旦这个馋虫儿,他竟然掏出驳克枪来顶在那老板的脑门上,一个店的人吓得跑了个精光。等到宪兵队的人来了,老旦已经抱着酒瓶子醉过去了。宪兵队的人见他一身伤疤,又是个军官,就没再发落他,扔下一摞钱就把他送回了驻地。几个月下来,老旦和营地周围的店家都混得厮熟。店家们掐算着日子,估计老旦的大酒壶快见底了就赶紧进点好货。这个长官虽然脸阴,却从来不赊不欠,也从不撒酒疯,无非是喝多了一头扎在地上呼呼大睡一觉,胡话连篇。故店家对老旦印象颇好,大方一点的常给他预备点下酒小菜,老旦也从不客气,只管吃个精光。

    只要不醉,老旦早晨常在军营大院子里光着屁股洗澡,各连队也有不少打过打仗和硬仗的老兵,身上的伤痕也蔚为壮观,可是当他们看到老旦那具坑坑洼洼沟壑纵横的身躯时,还是会起一身凉飕飕的鸡皮疙瘩。一个眼尖耳灵战士的从宣传部门打听到老旦是57师“虎贲”幸存的英雄,很快全体战士们都知道了,大家都无限敬畏。不住有人来问常德那次惨烈的战斗,但不管什么场合不管是谁开口,刚起了个话茬就被老旦那阴暗的眼神压了回去,很快也无人再提。

    一日傍晚,老旦在王记酒铺正喝到酣处,铺子里进来了三个军官,穿着簇新的军服,听口音象是江浙一带人。老旦和他们相互瞅了一眼,估计彼此官阶差不离也就没打招呼了。那三人坐下要了两斤老窖,又点了几个小菜,寒暄着互敬两轮之后,话便多了起来。

    “锦伟兄如今真乃好酒量啊,半斤下去居然面不改色,这可是三年的川中老窖哪,我提前半月跟老板打了招呼的,绝对的正宗极品。刚来的时候……怀德兄可曾记得?锦伟兄刚来陪都那会儿一杯酒就倒,可见这几个月他和潭香楼那美人没少练酒量啊,莫不是一杯花酒,二晌春光,三更天里月牙床?哈哈,原来酒量可以这样上来的?啊,锦伟兄也给兄弟们说说以这房中之术锻炼酒量的秘诀,哈哈……”

    “志仁兄说的是。依我看啊,锦伟兄岂止酒量见长,那周公之术一定是一日千里啊。今天这半斤酒再下去,我敢说他到了潭香楼还能杀个七进七出。你看他刚来陪都时又黑又干,做腊肉老乡都嫌瘦,可如今竟白白胖胖,印堂放光啦!可见锦伟兄采阴补阳之术已成火候,志仁怀德远远不及啊……来来……再敬一杯!”

    老旦斜眼看去,见三人已是喝得满头冒汗,军帽摘在一边,风纪扣也开了,露出里面黄白相间的衬衣领子。被调侃的那“锦伟兄”侧对着老旦,确实白白胖胖,有些秃顶,一颗大头却长了一副袖珍眉眼,短小口鼻。他稀疏的头发绕着大卷直欲盖上天灵盖,象是被雹子打过的西瓜秧子,歪遢遢地扒在头皮上。这人乍一看上去象个文官,不象是对着鬼子放过枪的。正对老旦的那位该是“志仁兄”,说话最多,长得鬼灵精样,还略带些匪气,半边脸上象是曾被弹片削去了一块,深褐色的疤痕衬在一张通红的酒脸上,一开口说话脸就往少肉的这一边歪,显得有些狰狞。他那撸起袖子的那只胳膊上还刺着一条龙,不留神看还以为是胎记。背对老旦的那位,该是“怀德兄”了,老旦看不见他的脸,只见得他后脑勺上那三四条槽头肉,腰身上的肥肉被武装带勒得紧绷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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