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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故人之后,不可将她在约会日历上推来推去,你去见她。”
“我不认识她。”
“是一浓眉大眼的年轻女子。”
“我没有空。”
“我说你有空,你就有空。”
朱启东看着他父亲,“爸,所以我经济一向独立,否则真要被霸道的你支使得团团
转。”
现在,他反而要感激他,父亲的秘书一定有苏西的电话地址。
正想让苏西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口袋里的传呼机响起来。
朱启东第一次觉得有人比他那仅一岁的换心病人更重要。
苏西很了解,“医院找?”
“是,我需即刻赶回。”
“你不必理我。”
“我可否再约你?”
“当然。”
“不能送你,抱歉。”
苏西笑着拨动双手,“快走快走。”
朱启东匆匆忙忙离去。
有些男人空闲得会蹲在美容院里陪女友熨头发,不不不,这不是苏西心目中的男伴。
她独自坐在那瓶黄玫瑰前,直至天色缓缓暗下去。
真舒畅。
原来父亲一直对她一视同仁。
她从来不知道,直至今天。
好几次,当她还小的时候,不知多想伸手去握父亲的大手,却提不起勇气,她怕他
会推开幼小的她。
后来,父母分手,更加看不到他。
苏西羡慕那些可以在父亲怀中打滚的同学。
被爸爸一把揪起,扛到肩上坐着看球赛,居高临下,无比尊贵。
吃冰淇淋时毫不经意,糊得一嘴一脸一身都是,由父亲擦干净……
她一直以为父亲已经忘记了她,直至今日。
苏西长叹一声,回家休息。
他为什么不早点有所表示呢,原来他一直把这个小女儿放在心底。
半夜,苏西听见外头悉悉响。
开了灯,出去看到母亲替她收拾书房杂物。
“妈妈,”母女俩紧紧拥抱。
在这刹那,苏西觉得她什么都不缺乏。
这间书房原本属于父亲,他走的时候并没有把东西搬走,都还留着:笨重迟钝的第
一代私人电脑、参考书籍、钢笔、手表……
苏西相信两个可能:要不,母亲未能忘记他,故此一切都留着,书房像间纪念馆。
要不,真正忘记了他,所以属于他的东西就像其余家私杂物,扔在那里懒得收拾。
苏西知道母亲已经忘记了他。
记惦他的只是苏西。
母亲睡了,苏西却醒着。
她坐在宽大的花梨书桌前,翻翻这个,动动那个,消磨失眠之夜。
一颗田黄石印章上雕着小篆“几许温柔”四字。
小时候问母亲是什么字,她说:“不知道”,语气干脆决绝,后来,苏西把图章印
出来,去问人,才知道刻的是什么,只觉荡气回肠。
苏西对他们的事一无所知。
感觉上父亲一直在找温柔体贴的女伴,一次又一次失望。
负心人可能不是他。
母亲后来也有男朋友,她处理得很好,他们从来没有在苏西面前出现过。
至多将车驶到门前接她,被苏西在窗口看到。
“那是谁?”
“妈妈的朋友。”
“是亲密朋友吗?”
“不,吃顿饭,解解闷的朋友。”
“会结婚吗?”
“放心,没可能。”
母亲说过话倒是算数的。
这样的男伴好似换过三四个,到了十六八岁,苏西十分鼓励母亲出外寻欢作乐。
她等她门。
男伴永远不进屋来,为此,苏西感激母亲。
为什么要子女叫她的男伴为叔叔呢,多么突兀,什么地方钻出来如此怪异的雾水亲
戚。
最近,母亲已经很少出去。
苏西很担心她会寂寞。
眼皮渐渐抬不起来,伏在桌子上睡熟。
回来,发觉身上盖着毯子,母亲已经外出。
她手中还握着那方田黄闲章。
摊开手,几许温柔四字端端正正盖在她手心之中。
苏西笑了。
她洗把脸,淋个浴,出门。
到了相熟的美容院,老板娘珊珊走出来招呼,“咦,今日怎么有空?”
“珊珊,帮帮忙。”
“什么事?”
“替我熨直这把头发,还有,眉毛修得细一点,你看,我腿上汗毛又长出来了。”
抱怨完毕,她颓然坐下。
人家老板娘微笑起来,“心情欠佳可是?”
“有人笑我是毛孩。”
“不知多少小姐太太上门来要求熨一个大蓬头。”
“我今日非洗直剪短不可。”
“不要与你的天然发质斗。”
“老板娘,你有钱不赚,认真可恶。”
“我做生意凭良知。”
“快动手吧。”
师傅过来,笑笑,只梳了两下,称赞道:“这头发羡煞旁人。”苏西的气仿佛已经
消了一半。
师傅又说:“今日换个花样,我帮你拉直,明日又卷曲,你说好不好?”
“不好,不如换个头。”苏西已经平静下来,所以女性统统爱上美容院。
“我不能改变客人,我只能使客人看上去整齐美观精神。”
苏西只得扬扬手,“动手吧。”
话虽那样说,离开的时候,照照镜子,也差点不认得自己,眉毛明显细了,头发伏
贴光滑,嘴上汗毛已经淡不可见。
苏西十分满意。
她到雷律师事务所去归还耳环。
雷律师不在,她把耳环交给秘书。
刚好在这个时候,主人家回来了。
她提着鲜红色公事包,神气十足,从前哪里有这样漂亮的中年女性。
她一见苏西,立刻一愣,“这是谁?”
苏西扬起头。
(二)
“你为谁改变自己?”
苏西答:“我自己。”
“你头一个要爱你,以及接受你,你必须学会与你相处。”
“我明白。”
“这装扮怪怪地,不适合你。”
苏西扮一个鬼脸。
“见到朱立生了?你们谈过些什么?”
“朱立生有急事去新加坡,派儿子朱启东做代表。”
“啊,你见过启东,”雷律师十分高兴,“那年轻人真是一表人才。”
“且甚有内涵。”
“是,我看他长大,是名毫无缺点的年轻人。”
“是个完人?”
“稍有牛脾气,三岁大就到处逼长辈扮病人给他诊症,达不到目的就生气。”
苏西骇笑,“多可爱。”
“毕业后一直到第三世界落后地区去赠医施药,一点经济头脑也无,幸亏父亲是个
成功生意人,否则空有学问抱负,生活也成问题。”
唁,原来如此。
“结婚没有?”
“谁要他,你会嫁他吗?”
苏西笑,“为什么不?”
“他很少在家。”
“跟他跑天下好了。”
“小姐,他去的地方还有霍乱天花为患。”
苏西吐吐舌头。
“一次他给我看照片,他抱着病童的时候并没有戴手套,我惊问:‘口罩、手套呢’,
当地的军人入病营都戴口罩。”
“他怎么说?”
“他茫然答:‘为什么要戴手套?’”
苏西点点头。
“他想都没想过,你说是不是神经病。”
“他与父亲不和?”
“咦,你怎么知道?”
“生意人铢锱必计,恐怕不以为然。”
“不,他们父子感情很好。”
“那真是难得。”
霄家振律师看到苏西眼睛里去,“还想知道什么?”
苏西索性再问:“他母亲可易相处。”
“父母已离异多年。”
苏西说:“啊,同我一样。”
雷律师笑,“说对了。”
“离婚,可算堕落?”
“我实在不想承认,不过,早三十年,社会风气的确如此封闭,几乎公认离婚是堕
落行为之一,当事人,尤其是女方,性格上必有什么不妥之处,离婚妇人是侮辱称呼。”
苏西耸然动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二十年前,同居而不婚,亦系堕落。”
“哗,那吸烟可算堕落?”
“在一些保守固执的母亲眼中,穿高跟鞋,也是堕落,那是舞女穿的鞋子。”
“那么,做舞女应该怎么办?”
“一直不秩范ǎ两瘢兴矫氯衔埔挛锊挥κ塾枭矸蓐用僚裕褂校?
任职欢场,肯定是自甘堕落,应与麻疯病人关在一起。”
“现在麻疯已经绝迹。”
雷律师接上:“那么,数夜之女最毒。”
苏西抬起头想了一想,“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问。”
“倘若我们四人统统堕落,财产又如何处理?”
雷律师变色,“不会吧?”
“堕落的准则如此虚无飘渺,四人全部不及格也不稀奇。”
“他另有锦囊,到时拆启,必有指示。”
“苏进有否给你麻烦?”
“他敢。”
苏西沉吟,“他这个人——”
“我知道,一向欺压你的是苏进。”
苏西抬起头想一想,推说:“不记得了。”
雷律师微笑,“苏西,假使我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她像你。”
苏西哑然失笑,“锗爱错爱,我既非美人,又不是天才,有什么用。”
“是你那种绝不让任何人与事干扰你过好日子的乐观精神。”
“是吗,”苏西诧异,“那也计分?”
“一百分,我至讨厌怨天尤人,不住抱怨,心中没有一件好事的人。”
秘书进来说:“雷律师,董先生已经在等。”
苏西站起来说:“我告辞了。”
“我们再联络。”
苏西忽然问:“可以约会朱启东吗?”
雷家振醒悟,这才是苏西真正要问的问题。
“当然可以。”
“不犯规?”
“一点关系也没有。”
“谢谢你。”
苏西松口气,奔到街上,欢呼一声。
可是天正淅淅下雨,不得了,她那把花了不少时间吹直的头发保证又会反弹。
苏西想回广告公司去打一个转,与同事说几句。
她走的路十分迂回,她喜欢穿过各个商场顺带看看橱窗,已是多年来的习惯。
苏西看到一方丝巾,驻足打量,这时,她发觉身后有一个中年人。
跟了她有一段时间了,他也佯装看橱窗。
一眼就知道这一类衣着普通的男子对古灵精怪的女装不可能有兴趣。
苏西不出声,她买了一杯冰淇淋,坐在广场的长凳上慢慢吃,男子消失了,也许躲
在后边人群里,一直到苏西站起来,他都没有再出现。
莫非是多心。
她走近珠宝店,他又出现了。
苏西叹口气,有人跟踪她。
为什么?当然是要看她日常行踪如何,从中研究挑剔。
这还会是谁,一定是苏进。
苏西握紧拳头,十分气忿,新仇旧恨全部勾了起来。
雷家振律师说得对,最会得欺压她们母女的,便是这个比她大十二岁的半兄。
苏西属牛,他也属牛,碰巧大一号,但是苏西从没见过如此奸诈的牛。
十多年前父母分手,也是苏进导演的好戏。
他痛恨她们母女,认为她们破坏他家庭,恐惧父亲终于会离开他们那头家,故此从
来不放过苏西母女。
他终于等到机会。
他派人跟踪,不,不是苏西母亲,而是他亲生父亲。
他捉到父亲约会一个女演员的证据,把整份证据送到苏西家去。
聘用私家侦探是苏进惯伎。
苏西记得母亲看到录影带时十分平静,声线有点无奈:“唉呀,我这会子可难下台
了。”
本来已经十分动摇的一段关系被这条导火线完全摧毁。
苏西回忆到这里,握紧拳头。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迁怒一个人一件事,苏西憎恨苏进。
这个人不学无术,绝不长进,年复一年,学做生意、炒卖地产、搞日本餐馆、批发
时装、电子零件、旅游公司……七十二行,几乎什么都做齐,没有一桩不亏大本,简直
是无底洞。
他最怕有人来分薄他的身家。
事成后,苏进不住炫耀他的手段,亲友全部知道这件事,传为笑柄,日后辗转传到
苏西耳中。
她从未与母亲商议过这件事。
父亲如此不忠,长远也没有意思。
苏西本来想走进派出所,好警告那个跟踪者,终于改变了主意。
她有更好的办法。
苏西叫部车子回家,她想到了以彼之道,还诸彼身,反正她现在也有多余的钱可花。
她正收集资料,电话铃响了。
“我真怕你去了别处度假。”
是朱启东,苏西心头一阵温暖。
虽然都会人海茫茫,不过要找一个人,一定可以找得到。
“想约你吃晚饭。”
苏西揶揄他:“医院随时会传你。”
他十分无奈,“所以不大有人肯陪我吃饭。”
“我来好了。”
“六时正接你。”
“那么早?”
“想早一点看到你。”
“好,我在家等你。”
苏西趁这个空档联络了一家郭氏私家侦探社。
郭氏曾经是宇宙广告公司的客户。
苏西说出她的要求:跟踪、报告、拍摄、录音。
那是很例牌的工作。
侦探社说:“我们需要他的照片、住址、办公地点。”
“我立刻把资料传真过来。”
苏西忽然想到,其实两兄妹都堕落不堪,没有一个好人。
她有丝内疚,朱启东若知道她这另一面,可会深深吃惊失望?
不管了,她必须保护自己,敌人已经动手,她也该准备武器了吧。
侦探社立即有电话过来,“资料收到。”
“拜托。”
苏西吁出一口气。
她刚想打扮一下,门铃已经响起来。
果然是朱启东。
如果对方派人守在她门下,一定知道她正在约会见证人的儿子。
好呀,没问题。
朱启东进来,“伯母不在家。”
苏西笑,“她的约会比我多。”
她斟两杯冰冻啤酒出来。
“地方很宽敞。”
“是呀,老房子、老家具,装修一直没变,厨房墙角还有母亲替我量度身高进展记
录,最多一年高三英寸半,真厉害。”
朱启东笑着坐下。
苏西忽然疑心,“你为什么不问我父亲?”
他可是已经打听过她的家事,如果有,她对他的印象一定大打折扣。
可是朱启东莫名其妙,他说:“对,伯父也不在家。”
苏西微微笑,“家父已经去世。”
“对不起,我不知道。”
苏西十分矛盾,这时,她又希望他什么都知道,省得她费唇舌解释。
“我是庶出。”
“兼是私生子,父母从来未曾正式结婚。”
“一直以来,生活非常节省,必需品不缺,可是也没有奢侈品。”
“现在好了,得到一笔遗产……”
交待身世是天下最辛苦的事之一。
苏西沉默了。
朱启东说:“我从不知道坐家中喝啤酒可以这样舒服。”
苏西笑答:“那是因为你知足。”
他端详她快乐天使般容颜,满心欢欣。
她为他修饰过,可是鬈发野性难驯,早已飞弹得四处都是。
他忽然问:“你的眉毛怎么了?”
“我修过。”
朱启东大吃一惊,“可是,浓眉最漂亮。”
苏西意外,“你喜欢?”
朱启东大力颔首,“刚健、妩媚、精神奕奕。”
苏西心花怒放,“那,以后我不碰它们了。”
朱启东趋近一点,想说些什么,这时,他的传呼机又响。
他一怔。
苏西已经笑起来。
“咦,今晚我休假。”
呵,他为她告假。
他取出手提电话拨到医院,告诉值班人员:“你应找上官,今晚他轮更。”舒出一
口气。
苏西说:“让我们出去吃饭。”
“不如到舍下。”
唔,一个无国界医生的家可能真是一间寒舍,去见识一下不妨。
“好。”
苏西取过外套跟他走,这才发觉,她对他,还没有说过“不”字,一直都是好好好
好好。
对别的男生可没有这样驯服,“不,我想早点走。”“不,我头痛。”“不,今明
后晚都有事。”“不,我不会跳舞。”不,不,不。
门口停着一辆蛤蟆似新式欧洲跑车,一看就知道性能超卓。
但苏西讶异,“这是你的车子?不像呀。”
“实不相瞒,妹妹启盈见我有约,借出跑车给我,她说,女孩子喜欢新车。”
苏西微笑,“你本来用什么车?,’
朱启东扬扬头,“我没有车,步行十分钟可到医院。”
苏西笑,“步行很好。”
“那以后我也不用改变自己了。”
“当然不必。”
苏西设想到他仍与家人同住。
住宅在山上,半独立洋房,布置名贵大方,朱立生父女都不在家。
朱启东的书房十分简洁,书桌上放着他在各国工作的照片。
苏西仔仔细细逐张欣赏,问题多多。
“这是什么病?”怵目心惊。
“很可怕,叫食肉菌。”
“啊,我听说过。四十八小时可以致命。”
“唉,至心酸是看到儿童患一般抗生素可迅速治疗的疾病,但因缺乏药物失救。”
苏西不语。
片刻女佣请他俩用膳。
菜式清淡可口,苏西吃了很多。
一样是父母离异家庭,他们这一家又不失温暖。
“有无启盈的玉照?”
“嘿,她最爱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