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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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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是最无情的。我们要分便分,要合便合,简单得很。
    我竟喝醉了。我这样失望的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地方,他视我为恐吓他的一种手段,
我真有如此低级吗?既然他这么想,那我是非走不可了。算是一时冲动也好,反正我没
有这个福份。
    但是酒意太浓,我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是十二点半。中午十二点半。他没有来一个电话,电话铃未尝响过一下,
他人也没回来睡过。我只觉得麻木。人不论男女是越来越凉薄了。为什么不呢?我既然
可以随时走路,为什么他不可以也表演失踪。只不过他忽视了一点,我并不是做戏给他
看,我拾起东西,马上离开了那层公寓。
    到了父母的家,母亲矮而胖的身型跌跌撞撞的出来为我开门,她的耳朵有聋,但是
不肯承认,不肯戴助听机,因此与她说话要大声吼叫,为了省力,不如不说。即使她听
见了也是没用,如果我说我心中难过,她会答:“有衣穿有饭吃,难过什么?”或是
“难过?看医生去。”小道若是温柔点,不失是一个好医生,母亲要是温柔点,我根本
不必到处急急的抓男朋友。
    我呆坐一刻,回房间去了。
    两个多月没住的房间,多多少少有点霉气,我看着那张熟悉的天津地毯,那一堂当
年买的红木家具。我真是落泊落难了,如今迁就小道都迁就成这样,早一点受这种委屈,
恐怕已经子孙满堂,还听他的废话呢。
    我叹一口气,累得不得了,那几只箱子有那么重,一个人抬上抬下,多少次了,难
为了箱子,也难为我。好了,从此之后,小道这个人将在我心中一笔勾销,没认识他之
前,我在呼吸我在活,与他分手之后,我也还是呼吸还是活,谁没有谁都得活下去的。
从今以后,他的明日后日与我没有关系了。
    寂寞压上来,黑暗的寂寞,我连忙吞服镇静剂,手是颤抖的,连忙又倒酒喝。应该
请假一日,但是请假有什么用呢?我能做些什么?
    我洗一个脸,梳好头,还是上班去了,这样一天又一天,白了人头,还没注意春天
来到,春天已经过去了,在计程车里我木着一张脸,肩膀都抬不起来,岁月压成我这样
子,不良的岁月,来日苦多。
    八个小时的工作,每天打烊的时候由我去把灯一盏盏的熄灭,摸在熟悉的灯掣上,
昨天譬如今天,今天譬如明天,没有一点的分别。
    推开大门,一个人迎上来,我以为是小道,心中一跳,倒有点欢欣,虽然不知道该
有怎么样的反应才对,但是至少他来了,他重视我。
    但是这个人走近,我马上晓得他不是小道,心往下沉一沉。忽然我微笑了,呀,毕
竟我是在乎的,我在乎的不是小道,而是自尊。
    “下班了?”那人问。
    在黑暗中我问:“李先生?”小道的爸爸?我太惊异了。
    “是的。”他说:“要不要去喝杯咖啡?累不累?”
    “还过得去。”我说。
    他在灯光下看我的面色,“怎么?跟小道吵架了?”
    “我早过了吵架的年纪了,我与令郎已经完了。他的毛病是不知道适可而止,哗啦
哗啦,令人神经衰弱,还自以为是,认为他道理亨通。”我淡淡的说:“我对他那套理
论听腻了。”
    “他的确是个草包,听说你帮他很多。”他微笑。
    “实不相瞒,连他那份工作都是我家亲戚作的保人。”
    “我远在美国,不大知道他的事,对不起。”他说。
    “他跟你不大好,是不是?所以放着一个有能力的父亲,他也不学学榜样。”我说:
“他告诉过我,他的父母早早就离异了。”
    “要是他求你回去呢?”
    “他不会的。”我说:“他未曾恋爱过,全世界的女人在他眼睛里是一样的,可以
上床的动物。”
    “琉璃,我抱歉我儿子是个粗心的人,你有许多优点,是他所看不见的,恕我说一
句,你们俩水准不一样。”
    我苦笑,“谢谢你,李先生,我只记得他要求与我同居时,他问,“你走了,我怎
么办?”当时我打算去新加坡,他又问:“琉璃,你就这样来了,又去了?”对白像文
艺小说一样。”我耸耸肩,“我喜欢听这种对白,女人都喜欢。”
    “你会想念他?”
    “多多少少一点,不重要。”
    “真奇怪他会放你走。”
    “奇怪吗?不见得,他要什么女人都有,简单得很,其实我们俩见面的机会是极少
的,他找我,是因为我比其它一般女子要比较独立,我有工作,我不噜苏他,他从来不
问我一天三餐是怎么解决的,他知道我会照顾自己,他太清楚了。而我呢,我只是怕寂
寞,李先生,你或许不知道,一个人睡觉是天下间最痛苦的事。”
    “你与他在一起,难道不痛苦吗?”
    我笑,“我们不要再提了,你还要喝咖啡吗?”
    “你赏脸吗?”他问。
    “李先生,像我们这种女人,早已经过了赏脸的年纪了,有个人来请喝咖啡,不知
道有多乐。”
    “真的吗?琉璃,你几岁了?五十?六十?女人无论在任何年龄,都是值得尊敬
的。”
    “令郎真不象你。”我笑。
    我们找到一个地方喝咖啡,其实我是不喝咖啡的,但是既然我能陪小道,就可以陪
他。日子渐渐过去,我变为一个极好应付的人,但是这世界还是不允许我有那么一点点
的快乐。
    “小道除你之外,还有没有其它的女朋友?”他问。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找说。
    “他每夜回来吗?”他问。
    “从不。我不管他,要是管他,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再出现,当我无法忍受的时候,
我会得自动离开。但是……我们在一起,的确有过快乐的时光,刚开头的时候,非常的
轻松,非常的飘逸,刚开头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
    “你把他宠坏了,以你这样的身份,不该降格来这么迁就他。他自小是一个很难缠
的孩子,一个问题青年,在美国不停的看心理医生。”
    “他自己会宠坏自己,不需要别人动手。”我笑,“他太聪明太坏了。”
    他凝视我。“如果你答应我,我会天天回家,我会照顾你一日三餐,我会给你生活
上的保障,除了不能结婚以外,我一切都可以给你,你会怎么答复?”
    我抬起头。
    我静静的说,“李先生,我是你儿子的情人。”
    “那一段已经过去了,是不是?你会答应我不再见他,是不是?”
    我震惊得无法开口。
    “把那份工作辞掉,女人都该被好好的珍惜着,女人不该抛头露脸去辛苦工作。坐
在家中做你喜欢做的工作,画画、写字、任何事。琉璃,象你这样的女子是该被珍惜的,
你可以跟着我过下半辈子。你几岁了?”
    “廿八岁。”我说。
    他握住我的手,吻一吻。
    “来,来看看我的公寓,有三间房间,有两个女佣人,我相信你会喜欢。”
    我说:“你太心急了。”
    “我已经老了,琉璃,看到喜欢的东西要马上抓得紧紧的,怎么可以放开一刻?你
相信我,即使咱们两父子的趣味一样,性格是不同的。”
    我取过大衣,为什么不?去看看他的公寓有什么不对?我说:“我们去吧。”
    他有司机把车子开过来,司机拉开门,他扶我上车。小道,小道永远先跳下车,然
后待我付车资,小道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不是一个有心肠的人,不是一个有柔情蜜意的
人。
    但是他也喜欢那种小家子气美丽的女人,不能怪他,只是我不能讨得他的欢心而已。
    回家?每天下班等着父亲带回来的报纸,看了又看,翻了又翻?看着电视上的广告,
卡通?回家?廿八岁的女人早该脱离家了,我不能回去,不能。
    那么就跟他走吧,各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我注定要这样落泊。我微笑,在他的
“宾利”里坐得非常舒服,为什么不呢?说不定他明日会送我一件银狐,我想有一件银
狐想了多久了,我与所有其它的女人一样,我只是一个女人。
    他握住我的手,我又再微笑。
    “你不会委屈的。”他说。
    “我知道。”我说。
    我不希望快乐,我只希望我不要不快乐。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集《小火焰》
    别人的故事
作者:亦舒
    半夜,警察来敲我的门,我实在吓了一跳。天气是这么的冷,我听见门声,揉揉眼
睛,还以为是做梦。幸亏一直开着暖气,没至于冻僵,我披上晨楼,去打开了门,一个
大汉拿出证件,很礼貌的说:“我是米勒警探。”
    我顿时吓醒了。
    门外的寒气一直袭进来。
    我拿着证件细细的看了一遍,没错,是真的警探。
    他脱下了帽子,“我还有两个助手在外边,小姐,我们可否进来问你几个问题?”
    我扶着门框,心念飞转,老天,我犯了什么罪?这是什么意思?我是问心无亏的啊,
为什么有夜半敲门这种事?
    米勒的两个助手出现在门口,也都是彪形大汉。
    我无可奈何的说:“请进来。”
    他们三个人进屋子,我请他们坐。
    我紧紧的裹着睡袍,瞪着他们。米勒的两个月手虽然礼貌的坐着,四只眼睛却在打
量我的房间。我心里有气。有什么好看?不外是书本、玩具、化妆品、衣服。
    米勒警探问我:“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这是房间,下面是客厅,客厅没点火,我怕冻死,所以请你们在房里
坐。”
    他是一个金发的中年男人,很神气,穿着便衣,听见我这样说,笑了,蓝眼睛闪闪
生光。
    “你在工作吗?”他问。
    我摇头,把抽屉拉开,将学生证、身分证都拿给他看。
    他歉意的接过来,细细的看了一遍,然后把我的证件递给他左边的助手。
    他随即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认识这个女子吗?”
    我拿了照片一看,“噫!安娜!”
    “是的,安娜加拉汉。”他问,“你认识她?”
    “认识。”
    “什么关系?我们在她家里找到了你的地址。你是她什么人?”
    “她是我的学生,她愿意学中文,于是我教她,隔一天她到我这里来。”我坦白的
说,“她本来要付我钱,但是我没有收,她本身的环境不好。”
    米勒警探低下了头,“她来了多久了?”
    “不知道,仿佛是去年春天开始的,一年多了。”
    “你知道她的身分?”他问。
    “知道。”我答。
    “告诉我。”
    “她是一个妓女。”我说。
    米勒看牢我,“你是一个大学生,一个中国籍的大学生,怎么会教一个妓女中文?”
    “米勒警探,妓女也是人。”
    “这是社会问题,我只想知道你们认识过程。”他温和的说。
    “你也许不相信。我的大学与家很近,每天上学是步行的,有一天我在路上走,她
过来与我搭讪,一直跟着我,当时我不知道她是一个妓女,她长得很美丽,而且态度不
错,她问我懂不懂上海方言,我说懂,她求我教她会话,我推说忙,她还是求,我就答
应了她,她聪明好学,结果一年多下来,她还懂得写一些字。就是如此。”
    米勒又低下了头,转向他的助手,说:“录音机。”
    助手把录音机取了出来,按下了键子,里面传出了我的声音。这是安娜的录音机。
    “你的声音?”米勒问。
    “很明显,是不是?”我讽刺的反问。
    米勒说:“对不起。”
    我起了疑:“安娜做了什么?”
    “她没有做什么。她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什么?”
    “她在公寓里死了,我们只搜到一个地址,是你的地址,所以马上赶来,没想到是
一位小姐,没有什么可疑的,只是你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人。是不是?”
    我喃喃的问:“死了?怎么死的?”
    “自杀,服了剧毒。”米勒问,“你可以告诉我们多一点消息吗?”
    我突然觉得冷,我把晨褛扯得更紧一点。
    “要喝一点拔兰地吗?”米勒问,“我们这里有。”
    我点点头。
    米勒警探拿出一个考究的扁瓶子,倒了一盖子的拔兰地给我,我喝了下去,开始说
这一段故事——
    我知道安娜不多。
    她是混血儿。英国与意大利混血儿,二十岁。
    她长得出奇的美丽,褐色的眼睛,过长的睫毛,低眼的时候常常在脸颊上拖出一条
阴影,有种悲枪的味道,皮肤是奶油似的,身材无懈可击,头发是卷曲的波浪,一层一
层垂下来,直至腰间。
    她喜欢穿粗布裤与毛衣,老实说,看上去气质很好,不是她亲口说,谁晓得她干什
么职业?
    我教她说上海话,一直有半年,有个下午,阳光很好,她正在练写“上大人,孔乙
己”,忽然抬起头来,问我:“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人,你会不会轰我出去?”
    我笑笑,“谁管你是什么人?”
    “我知道,你真是好一一中国人都这样好!”她感动的说。
    我有点诧异,看着她。
    阳光自窗外洒进来,洒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她的大眼睛闪闪生光,她含着眼泪。
    她说:“我是一个妓女。”
    我怔了一怔:我相信她,但是我不介意,半年来我觉得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不
但聪明,而且心肠好,常常帮我收拾地方,煮饭,她说这是互相帮助一一我教她中文,
又不收费用,她也应该报答我一下。半年来我们是很谈得来的朋友,虽然她不大说她的
私事,但我也不说我的私事,这有什么关系呢?是妓女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道德观念
是奇特的,另有一套的,我自己也是半邪半正的人,断然算不得是良家妇女,因此我是
真的无所谓。
    她在我脸上看出我没有歧视,就感动了。
    “你不相信吧?”她问,“我真是妓女。”
    “我相信,”我说,“没有关系。”
    我一直以为她是学生,所以才对中文有兴趣,现在不禁起了疑心。
    “你学中文做什么?”我终于问。
    “我的男朋友是中国上海人。”她微笑,“他是一个水手。”
    “哦。”我笑了。
    “我是半年前遇见他的,他在酒吧喝酒,我在酒吧兜生意,那是利物浦。他对我实
在太好了,中国男人真是豪爽大方,他给我五十镑,他说我长得很美丽。他很年轻,很
端正,很可亲。我爱上了他,他也爱我。他叫我不要再做这一种工作,我答应了,就搬
到这里来住,远远的离开利物浦。曼彻斯特是一个好地方,连下雨都是好的。每个月,
他寄钱给我,每个月十五号,决不拖延。他对我真好。我上一次见他,是一个多月前了。
下次他来,我一定把他带来找你。我学中文,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有一天,我会开口完
全跟他说中文。”
    我听着,不响。
    这一种故事,看是看得多,听倒是第一次听见。
    这个中国男人倒也奇怪,居然信任一个外国女子,每个月汇钱给她,养着她。这个
外国女子更奇怪,居然死心塌地的从了良,痴情至斯。
    安娜说下去:“我十五岁就做了妓女。我母亲也是个妓女,我不知道父亲是谁。以
前我想我一辈子也嫁不了人了,于是趁赚得了的时候拼命享受,乱花钱,”她涩涩的一
笑,却掩不住心头之喜,“没想到——感谢上帝。”
    我不响,只是用笔敲着桌子。
    我记得那个下午,阳光虽然近尾声了,秋意渐浓,然而却金光灿烂的照在安娜的奶
油色的手腕上,她腕上戴着一串珠链子。她的脸反映着喜气,头发浓浓郁郁的披在肩上
——不折不扣的美女啊,像一张图画似的。
    在这天以后,她还是每隔一天来学中文,开头的时候,她还细细的观察我,深怕我
对她有蔑视,我却一点也不在乎,对她与从前一样,她放心了,因此就更开心,更勤力
的学。
    她把那个水手的照片给我看。他的确很年轻,二十多岁,长得也神气,一张脸清秀
中带些削薄,在中国人来说,可算得是漂亮的,据安娜说,他叫张家明,安娜把这三个
字念得很准。
    “我将来会成为张太太。”她说,“他说他会娶我,他明年圣诞来娶我,看,过了
这个圣诞,只有一个圣诞,他就来娶我了,他说会储蓄够钱,来这里买一层房子,我们
好好的生活一辈子。”她托着下巴,满足得不得了。
    “他不介意我是妓女,你也不介意我是妓女,多好。你们中国人真好。”她衷心的
说。
    我微笑。她很天真。她并不懂这个世界。
    我一直教她,放假的时候她多来几次,如果我功课忙,她来了只是温习,不打扰我,
自动又为我做家务。
    慢慢我知道那个叫家明的水手,一个月不过寄五十镑给她,平常她一夜可以赚到这
些钱,因为她长得美,然而她为爱情放弃了金钱。这种行为在我眼里是愚不可及的。既
然有机会堕落,而且堕落是这么灿烂这么受欢迎,不趁机捞一笔,倒谈起恋爱来,真是
想糊涂了,这种茶花女式的牺牲,叫我怎么说呢?
    思想上来说,我比安娜卑贱一百倍,然而我是大学生,她却是妓女。我不惭愧,人
各有志,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她说要带张家明来,结果没有带来。
    他每隔一两个月到一次英国,逗留一星期或是几天,就离开了,接着的又是痴痴的
等。每当张家明要来的时候,安娜总是兴奋、快乐、焦急的。
    每一次他走了,她总是来跟我说:“唉!日子过得真快啊!‘日月如梭,光阴似
箭’。”
    我笑。她的中文已经很过得去了。
    安娜对于语言很有点天才,母亲是意大利人,她自然会流利的意语,英文也十分好,
又懂一点法语、德语,据她说都是从水手处学来的。
    她十分坦白可爱,就像一头小动物,有种原始味道,毫不矫情。
    到了今年夏天,她开始沉郁下来。
    她来我这里,总是默默流泪,告诉我:“他的信很少了,人也不来了。他说轮船公
司转了航线,少来英国,改走亚洲了。”
    我只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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