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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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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迟来的早饭时,谢非是和慕枕流才知道,那个妇人就是新娘子。

    吃完饭,谢非是和慕枕流就起身告辞。

    慕枕流塞了一块碎银子给新郎,双方客气了一会儿,谢非是帮自家媳妇儿“客气”赢了。

    离开时的心情与来时的心情截然不同。

    谢非是见慕枕流脸色凝重,故意说笑逗他。

    逗了半天,慕枕流道:“我们早点赶路吧。”

    谢非是见他的眼睛满是认真,无奈地摇头,翻身上马,将他一把捞在怀里:“靠着我。”

    马鞭一甩,马如离箭。

    沈正和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却像有很多人陪在身边。空大的书房,时不时冒出几个人的声音。

    瞿康云的,慕枕流的,还有慕宪的。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匣子,小心翼翼地搁在桌上,翻开匣子,先取出上面的一叠信,然后拿出一本书。书血迹斑斑,翻来却只有半本,他将那些早已倒背如流的字又慢慢地,一个个地看了一遍,确定自己将它们深刻地记入脑海后,才将书和信放回匣子收起来,然后,走到最角落也是最大的书架前。

    上面放着一百零六本厚薄不一的书,若是仔细看,就能发现这些书出自同一人之手。《相律》、《将律》、《府律》、《民律》、《行军律》、《升堂律》、《买卖律》……各种各样的律书,叫人眼花缭乱。

    沈正和叹了口气。加上那本被他放在匣子里的,没有完成的《帝律》,慕宪有生之年,一共写了一百零七本律法书,上有王公大臣,下有走卒贩夫,严格地约束了各个层次的行为与权力。

    慕宪说:“人一出生便有高贵下贱之分。这些书便是让这些高贵的人行些高贵的事,下贱的人莫做那下贱的事,让律法成为他们之间唯一的平等。”可惜,就在慕宪要完成最后一本也是最重要的一本《帝律》时,这件事被瞿康云的探子发现,捅到了皇帝面前。《帝律》被迫中止,慕宪因为一时承受不住打击,生了一场大病,没有熬过那年的冬天。直到今日,瞿康云与皇帝这些人也只以为慕宪当初写的只是一部大逆不道的《帝律》,而其他的书就此尘封。

    直到一脸青涩的慕枕流将它们从自己的书房翻出来。

    。。。

 ;。。。 ; ;    今年的天气十分古怪。

    刚刚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又一下子冷下来,下了一场小雪,地上的冰没有结起来,却湿滑难行。

    沈正和阴沉着脸坐在成衣铺的门口,看着瞿康云在随从的搀扶下慢吞吞地从一条小巷子里走出来,眼见着对方要上轿子,他顺手拿起地上一块石头砸了过去。

    “谁?”

    瞿康云暴喝一声,就被自己的侍卫按着脑袋,硬塞入轿子里。

    等瞿府的侍卫们闹明白扔石头的人不是刺客,而是坐在路边看戏的沈大人时,瞿康云已经嘀嘀咕咕了不少时候。

    “沈正和,沈匡国,你到底想干什么?”瞿康云听完侍卫的禀告,把轿帘子一掀,怒气冲冲地杀到他面前。

    沈正和道:“打醒你。”

    瞿康云眼睛一眯:“什么意思?”

    沈正和站起来,猛然推了他一把。

    瞿康云的侍卫们不敢打扰两位阁主谈话,故意隔着一段距离站着,此时救驾不及,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大人被别家的大人欺负,摔了个四脚朝天。

    瞿康云挣扎着起来,站得太猛,差点向前扑出去,又被赶过来的侍卫们扶了一把,才站住:“你……”

    沈正和道:“天这么冷,地这么滑,还敢乱跑乱撞,你是有多蠢?”

    瞿康云噎了下,急喘了两口气,瞪着他道:“你,你……”

    沈正和道:“不会说人话?我走了。”扭头要走,被瞿康云一巴掌拍在后背上。

    成衣铺里立刻跳出几个人。

    瞿府侍卫不甘示弱,双方剑拔弩张。

    竟酝酿起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来。

    沈正和回过身,冷冷地说:“清醒了?”

    瞿康云脸色通红,看不出是气的还是冻的:“去我府里,敢不敢?”

    “不敢。”沈正和不假思索。

    瞿康云鼻孔朝天:“还有你沈正和不敢的事?”

    沈正和道:“我怕鬼。”

    瞿康云道:“我家哪来的……”他猛然想起沈正和曾经说过他家是鬼屋,脸色有越来越红的趋势。

    沈正和道:“前面有家酒楼,我们去那里坐坐。”

    “酒楼人多嘴杂。”

    “我包下来了。”

    瞿康云有些不服气:“你笃定我会跟你去?”

    沈正和埋头往前走,淡然道:“我只是想安安生生地吃一碗饭。”

    安安生生地吃一碗饭。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让瞿康云安静下来。

    因为他也记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吃过一碗安生饭了。

    或许是酒楼的饭菜真的不错,又或者,瞿康云真的太想再吃一碗安生饭,所以,他吃了一碗又要了一碗。

    沈正和放下筷子,用茶水漱口,慢条斯理地说:“你投靠了隆王?”

    瞿康云咳嗽一声,饭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好在瞿府的侍卫怕自家大人又被欺负,不敢远离,及时上前帮忙,才将那口饭拍了出来。瞿康云挥手叫人退下,无奈地看着沈正和:“你不是说吃一顿安生饭吗?不能等我吃完再提?”

    沈正和道:“我说吃一碗,你已经吃了一碗了。”

    “……多吃你一碗饭你还计较?沈匡国,你也太小气了吧!”

    沈正和道:“我还有事,不能留太久。”

    瞿康云舀了碗汤,气定神闲地喝着:“又担心你的两个学生?”

    沈正和道:“担心一个。”

    瞿康云道:“说句不中听的。方横斜在西南只手遮天,你既然敢将人送进去,就要做好收尸的准备。”

    沈正和低头喝茶。

    瞿康云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正和放下茶杯:“什么?”

    “少装糊涂。”

    “你和隆王?”

    “我和隆王清清白白,不知你从哪里听来的混账消息。我只是想问清楚,谁在暗地里中伤我!”

    沈正和缓缓道:“现在不承认没关系,总有身怀六甲的时候。”

    瞿康云黑脸。

    沈正和道:“信王之乱犹在眼前,皇上最忌讳的就是臣子结交各王,这是逆鳞,一触即死。你想死,直接淹死在自家的花池子里,还能做个花泥,何必兜兜转转地拉个人当垫背?再说你和隆王都不是玉树临风的人物,你拉他下水,一个老头子加一个丑胖子,后世议论起来,他是昏庸的笨蛋王,你是谄媚的老佞幸。得了这样的虚名,难道就能流芳后世?”

    瞿康云甩袖要走。

    沈正和又道:“你若是想帮方横斜,直接背着荆棘去天机府门口跪个三天三夜,简单轻松,还不连累旁人。”

    瞿康云一掌拍在桌子上。他是个怕痛的人,平常不做这般自虐的事,今日这样,显然是怒极了。“沈正和,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江山已经到了向后再看三十年的地步了吗?”

    沈正和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瞿康云道:“皇上多久上一次朝?每次上朝是什么模样?他为何不动方横斜?为何对你我进谏加紧各州府监管,令各州官上京述职之事迟迟不准?难道你看不到吗?皇上早已经有心无力了!他的身体和神智……还不知道能撑多久。”

    沈正和面色一紧。

    瞿康云压低声音道:“万一,若是有个万一……南有南疆王,西北有西北王,还有各个领兵在外的将军,他们之中谁忠谁奸,谁会乱谁会平乱,谁能用谁不能用。”他顿住,用极轻、极沉、极镇定的语气问,“谁稳定江山大局,你心中有数吗?”

    沈正和道:“还不到那个时候。”

    瞿康云道:“那你说什么时候是时候?难道要等皇上颁布你的《帝律》吗?”

    沈正和面色不动,握着茶杯的手却紧了紧。

    瞿康云道:“我知道《帝律》是慕宪临死前的遗愿,你和慕枕流都很想将他完成。但慕枕流是个年轻人,正是有抱负有理想的时候,他幼稚可笑我能理解。可是你,沈正和,你当了多少年的官,吃了多少年的米。难道还相信这世上会有约束帝王的律法吗?纵然有,谁该执行?谁能执行?谁敢执行?!”

    天空,突然下起纷纷扬扬的雪来。

    同样一片天空下,慕枕流和谢非是面对的却是一场雨。

    离开西南之后,他们一直挑山路走。山上少人家,他们运气好,找到了一座猎人打猎用的空屋,房门没锁,像是特意给来往的行人留个方便。

    谢非是生了火,抱着慕枕流一边烤火,一边听他说自己的理想抱负。“《帝律》的执行者自然是王公大臣。他们吃着的俸禄都是百姓们的税收,难道不该做更多的事情吗?”

    谢非是道:“那皇帝一生气,要砍他们的脑袋怎么办?”

    慕枕流道:“按照《帝律》,是可以被赦免的。也就是说,就算是皇上也无权杀他们。”

    谢非是道:“若皇上无权杀他们,他们横行无忌,无法无天了怎么办?”

    慕枕流道:“皇上不能因为他们遵循《帝律》指出皇上的错误而杀他们,但他们若是犯了其他的罪,皇上还是能用其他的律法来处罚他们。”

    谢非是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若想要强加一个人的罪,简直张口就来。”

    慕枕流道:“那其他的王公大臣便该阻止皇上的这种行为。兔死狐悲,我想,清醒的王公大臣应当能想到这一点。”

    谢非是又道:“皇上手掌生杀大权,他若执意要杀,其他人又能如何?”

    慕枕流沉默了许久,才对着火光,缓缓地说道:“那便该用不惊扰百姓,不动摇江山根本的方法,另立新帝。”

    谢非是对朝廷事江山事本就没有多大兴趣,倒是慕枕流的这句话合了他的心意,当下哈哈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妙!皇帝当不好,自该退位让能。依我看,直接一刀宰了最省力。再从他的哥哥弟弟儿子侄子中选个聪明能干的当,既轻松又痛快!你也不必写什么《帝律》了,直接找个像我一样头脑清明又武功高强的人,像一把刀子一样悬在皇帝脑袋上,一旦他做不好皇帝,就杀了他。他若是怕死,自然会好好当皇帝,他若是不怕死,我也不必对他客气。”

    慕枕流被他说得笑起来,忘了适才沉重的话题,一心一意地烘起衣服来。

    。。。

 ;。。。 ; ;    离控戈山越近,慕枕流就越紧张。

    这里是离开西南的最后一站,唐驰洲若是要动手,就一定会选在这里。

    谢非是还是老神在在的样子,发现慕枕流身体绷得太紧,还会伸手帮他按按肩膀和腰肢。

    慕枕流虽然承认了两人的关系,也欣喜于两人的关系,可是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亲亲我我,却还是做不到。他抓住谢非是的手,将缰绳强塞入他的手中,道:“你拿着缰绳。”

    谢非是地低笑一声,一夹马腹,马如闪电般冲入山道。

    这条山道常有车马往来,既宽阔,又平坦。道旁树枝被砍得光溜溜的,山涧小溪哗啦啦地流淌,山林里透着股湿气。

    谢非是减了马速,一只手搂住慕枕流。

    慕枕流放轻了呼吸,一双眼睛戒备地看着四周。

    没多久,就看到十几个放哨的士兵站在半山腰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士兵后头转出个人来,不是唐驰洲是谁。

    慕枕流一惊,想要将马勒停,却被谢非是拍拍肩膀道:“别担心。”

    慕枕流道:“他们人多势众,你……你要小心。”两人几经生死,他知道谢非是绝对不会抛下他。

    “唐驰洲这个人,看着天不怕地不怕,其实,贪生怕死得很。”谢非是安抚他道,“他敢现身,就说明没有和我们鱼死网破的打算。”不然,以自己的武功,就算不能在千军万马中保护慕枕流突围,也可以在千军万马中取他的项上人头。

    似乎知道他们的顾虑,唐驰洲的士兵虽然越来越多,却很规矩地让开一条路,任由他们一路通向半山腰,唐驰洲所在处。

    唐驰洲让人搭了个建议的棚子,自己披着一件墨绿色的披风,大马金刀地坐在棚里,悠闲自得地喝着酒。

    一闻到酒味,谢非是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喉结动了动,眼睛死死地盯着唐驰洲的手。

    唐驰洲道:“要说这黄酒啊,还数韶兴的黄酒!这味儿,啧啧!”

    “你总算不喝马尿了。”谢非是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丢给唐驰洲的下属,自己拉着慕枕流往棚子里走。

    唐驰洲抱着酒坛子:“我可没说要请你喝酒。”

    谢非是道:“反正是一样的结果,你为何总是屡试不爽?”

    唐驰洲看着谢非是厚颜无耻地伸出手来讨酒,嘴角抽了抽道:“难道东海逍遥岛穷到连酒都买不起了吗?堂堂岛主像几百年没见过酒似的,不是抢,就是讨!你顾虑过方府主的面子吗?要是他知道他师兄这副德行,怕是羞得要钻地洞了吧。”

    谢非是道:“那是你没见过他为了看一幅画半夜三更跑进秀才家里偷窥的样子。”

    唐驰洲道:“你见过了?”

    “做贼嘛,总要有一个把风。”

    “……你其实是为了看戏吧。”他不信以方横斜的武功做贼还需要别人把风。

    谢非是咧嘴一笑,抢过唐驰洲手里的酒,对着嘴巴咕噜咕噜地灌起来。

    慕枕流从钱袋子掏出一锭银子给唐驰洲。

    唐驰洲震惊地看着他:“这是?”

    慕枕流认真道:“酒钱。”

    谢非是一拍桌子,指着从银锭变成银饼的银子道:“赏钱。”

    唐驰洲:“……”

    唐驰洲咬牙切齿道:“你不怕我下药毒死你?”

    谢非是皱了皱眉,放下酒坛子道:“你下了吗?”

    他不高兴,唐驰洲就高兴:“下了又如何,没下又如何?”

    谢非是道:“若是下了,我现在就杀了你。若是没下,我考虑一下要不要杀了你。”

    唐驰洲:“……”他一定是蠢成了猪,才会听了方横斜的话,放他一马。

    谢非是喝了半坛酒,精神爽利,又有心爱之人在侧,兴致极高:“有什么不中听的话,趁现在说吧,我至多揍你一顿,绝对会留你一口气。”

    唐驰洲身侧一人递了个木匣子过来。

    谢非是看了那人一眼道:“好好的副总兵不当,当随从?他欺负你?”

    杨广翼笑道:“我是副总兵,自然是正总兵的随从。”

    谢非是道:“若想揍他,尽可告诉我。”

    慕枕流见谢非是对他十分维护,不由好奇地看着杨广翼。

    杨广翼笑了笑道:“我本是方府家仆。”

    他只说方家而不说哪个方,显然认定慕枕流知道哪个方,自是方横斜无疑了。慕枕流暗道:方横斜的手果然伸得很长。怪不得唐驰洲会成为方横斜的亲信。

    谢非是接过匣子,将它打开。

    竟是宝戟。

    唐驰洲道:“物归原主。”

    谢非是提起宝戟,随手挥了两下,狐疑道:“你有这么好心?”

    唐驰洲道:“我又不用戟。”

    谢非是道:“我也不用。”

    ……

    与钝光同出一源的武器竟遭嫌弃?

    唐驰洲脸上有些挂不住:“好歹它也是钝光的兄弟,钝光被你爹带走了,拿个兄弟回去镇宅也好。”

    谢非是将宝戟放回匣子。

    “也算是,”唐驰洲别开头,支支吾吾地说,“表达我对俞夫人的敬意吧。”

    谢非是关匣子的手微微一顿。

    “如此结果,实非我的本意。”唐驰洲见慕枕流眼中的敌意和讥嘲,摇头苦笑道,“我现在说什么,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吧。唉,这宝戟也算是那场战斗的见证者,还给你们,我想俞夫人会更加高兴。”

    慕枕流垂眸,盯着锐光内敛的宝戟,低声道:“它可有名字?”

    唐驰洲道:“俞夫人的闺名?这我如何晓得?”别说真的不知道,就算知道也要装不知道。

    谢非是道:“就叫俞夫人吧。”

    唐驰洲暗道:这不废话吗?俞夫人不叫俞夫人能叫什么夫人?要是叫了别的,俞东海还不化为厉鬼掐死那人。

    慕枕流点头道:“好。就叫俞夫人。”

    杨广翼道:“俞夫人是巾帼女杰,与宝戟这样的神兵利器,真是在相配没有了。”

    唐驰洲:“……”好像,被奇怪地排斥了?

    谢非是将匣子背在身上,一手牵着慕枕流,一手提着半坛子酒往马的方向走:“我收下了。”

    唐驰洲追了几步道:“一场朋友,听我一声劝,不要上京!那里去不得!”

    慕枕流握着谢非是的手微微一紧,又有些颓然地松了开来,却被谢非是用力地握紧。他仰头,一口气饮尽剩下的半坛酒,将酒坛子往石头上一摔,豪气干云:“我夫人要去,就去得。”

    他翻身上马,弯腰将慕枕流抱到身前,冲唐驰洲道:“我也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唐驰洲一脸凝重。

    “走的时候将这些碎片收拾了。”谢非是指着酒坛子的“尸骨”,“省的扎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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