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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小说集-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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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记起了她对他说过的那些事,她以前有过的那种语调,那些意味深长的缄默微笑。
  他并且记起了他们三个人每逢星期日在塞纳河堤边的散步和草地上的冷餐了,因为桑笛尔是一个在副州长公署服务的人。突然那个清晰的回忆在他的心上涌现了:他和她在河边的一座小树林子里度过的某一个下午。
  那一天,他们三个人一早就带着许多包食品出发了。那时候正是暮春当中的一个生气勃勃的日子,一个令人陶醉的日子。什么都是香喷喷的,什么都像是舒服的。鸟雀呢,歌声格外愉快,翅膀也格外动作得迅速。他们就在垂杨下面的草地上吃饭,那正在被太阳晒温了的流水近边。空气和暖,草香醉人,大家从容地呼吸着,天气多么好,那一天!
  午饭完了,桑笛尔仰在地面上睡着了。“我毕生最甜美的午睡。”他后来醒了的时候这样说。
  桑笛尔太太挽了萨华尔的胳膊沿着河岸走开了。
  她紧紧地靠着他。她笑了,她说:“我醉了,朋友,完全醉了。”他瞧着她,他连心房都发抖了,觉得自己的脸色发白,害怕自己的眼光过于胆大,害怕自己的手发抖因此泄漏自己的秘密。
  她用许多野草野花扎成了一顶花冠戴在自己头上,随后问他:“您爱我吗,像这样?”
  他当时没有回答 ; ;他本来找不着回答的话,宁愿跪下来 ; ;她用一种不乐意的笑声开始笑了,一面瞧着他高声说:
  “笨货,走吧!旁人至少也要说句话!”
  他几乎要哭了,却依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这些情形,现在清楚得和在眼前一样,都回到他心上来了!为什么她那时候竟说:“笨货,走吧!旁人至少也要说句话!”
  末后他又记起了她那时温存地贴紧着他。他们在一枝斜欹着的树下经过的时候,他曾经觉得她的耳朵触着了他的脸,他却突然避开,怕的是她会把这种接触当成有意挑逗。
  等到他说出了一声:“这不是我们应该回去的时候吗?”她就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向他射了一下。确实说来,她当时真是用一种奇特的神情瞧着他,他却没有对此加以考虑,但是目前他却记起了这一层!
  “您要怎样便怎样,朋友,倘若您倦了,我们就回去吧。”他那时候的回答却是:
  “这并不是因为我倦了,不过桑笛尔现在也许醒了吧。”她耸着肩膀一面说道:
  “倘若恐怕我的丈夫睡醒了,这倒是另外一件事,那么我们回去吧!”
  以后在转来的时候,她一直是沉默的了,并且也不紧贴着他的胳膊了。那为什么?
  这个“为什么”,他始终还没有向自己提起过。现在,他仿佛窥见了一点他一直弄不明白的事。
  难道?……
  萨华尔先生觉得自己脸上发红了,于是他神情颠倒地站起来,如同三十年前,他早就听见了桑笛尔太太向他说是:
  “我爱你!”
  那是可能的吗?这个刚才印入他灵魂里的疑团使他难受了!从前他居然没有看见,没有猜着,那是可能的吗?噢!也许那是真的!然而他那时对于那样一个机会竟失之交臂!
  他于是暗自说道:“我要探听明白,我不能在疑团里待下去。我要探听明白。”
  于是他匆匆忙忙把衣裳穿着停当。自己又想着:“我六十二岁,她五十八,我是很可以向她询问这件事的。”
  末后,他出门了。
  桑笛尔的房子就在本街的那一边,差不多就在他的对面。他走到了那里。矮小的女佣人听见敲门,立时给他开了。
  她这样早就看见了他,觉得是诧异的。
  “萨华尔先生,您这样早就来了,有什么意外的事?”
  萨华尔答道:
  “没有,我的孩子,不过你去告诉你的女东家,说我想即刻和她谈话。”
  “太太正熬着那过冬的梨子酱;她正站在炉子边,并且没有梳妆,您懂得的。”
  “懂得,但是你可以说这是为着一件很紧要的事。”
  女仆走开了,于是萨华尔焦躁地提着大步走到客厅里。然而他并不觉得手足失措。哈!他快要如同探听厨房里买进了什么东西似地去向她探听那件事。那正是因为他有了六十二岁!
  客厅的门开了,桑笛尔太太进来了。她现在是一位滚圆肥胖而且面貌团团笑声哈哈的妇人。她走向前来,两只手伸得和身体相离很远,两只袖子卷在那双粘着糖浆的精赤的胳膊上部。她惊惶似地问他:
  “您有什么事,朋友,您没有生病吧?”他说:
  “没有,好朋友,我想向您探听一件事情,在我那是很关紧要的,而且使得我心里镇日不宁。您答应老老实实告诉我吗?”
  她微笑地说:
  “我向来是老实的,请您说吧。”
  “那就是我说从前我第一次看到您时就爱上了您。您是不是也曾怀疑过?”
  她带着那种依然像以前一样的语调笑着回答道:
  “笨货,够了!我也是在第一次时就已经看清楚了。”
  萨华尔不觉发抖了,便吞吞吐吐说:
  “您早知道那件事了!……那么……”
  他说到这里可又立刻停止了。
  她问道:
  “那么?……什么事?……”
  他接着说:“那么……您从前怎样想的?怎样……您从前打算怎样答复我?”
  她笑得更高了。好些滴糖浆流到了指头尖子上又滴到了地下。“我?……不过您从前什么也没有向我要求过。那时候并不该由我来向您有所表示。”
  于是他向她跟前走了一步:
  “请您说给我听……请您说给我听……某一天,桑笛尔在午饭后倒在草地上睡着了,我们两个人曾经一同散步到了一个拐弯的地方,您现在可还记得那天的事?”
  他等着答复。她停住不笑了,并且愣着两眼盯住他:
  “我确实记得。”
  他战栗地接着说:
  “既然如此……那一天……倘若我是……肯冒险的……那么您会怎样办?”
  她又用一种毫不后悔的妇人神情微笑了,并且用一种表示反嘲的清朗音调诚实地回答:
  “我就会对您让步哪,朋友!”
  随后,她立刻转身跑出去熬梨子酱了。
  萨华尔重新走到街上了,六神无主,如同在遇见了一场大祸以后一般,他在雨中撒开大步一直对着河边走,并没有想起要到哪儿去,等到走到了河边,他向右一拐沿着河岸走。如同受着本能支使似的走了好半天。他的衣裳都流水了,帽子变样子了,软得像是一块破布,帽檐像屋檐似地滴着水。他始终走着,始终一直向前走着。末后走到了他们很多年以前某一天吃午饭的那个地方,对那个地方的回忆正使他的心上痛苦不堪。
  这时候,他坐在那些脱了叶子的树底下流泪了。

'19'保护人

  若昂 ;马阑从来不曾梦见自己有一种这样好的运气!他本是外省一个执达吏的儿子,从前也像许多其他的人一样到了巴黎拉丁区学习法律。那时候,他在各种被他先先后后光顾的啤酒馆里,结交了好几个狂喝啤酒高谈政治的饶舌的大学生做朋友。他对他们赞叹不止,一心跟着他们从这一家咖啡馆跑到另一家,有时候他手里有点钱也给他们付账。
  随后,他成了律师了,辩护过一些在他手里败诉的案件。谁知在某一天早上,他从报纸上知道往日同学中的一个新近当选了众议院议员。
  他重新又是他的忠实走狗了,那就是专门跑腿,有事招之即来而且简直不拘形迹的朋友。但是由于议院里的政潮,这个众议员居然做了阁员,半年以后,若昂 ;马阑就做了平政院评事。
  开初,他有些得意忘形,他如同想使旁人一见就能猜到他的地位似的,专为显示自己的地位到街道上闲游。有时候,他到铺子里买点东西,到报亭子里买张报或者在街上叫一辆另雇的马车,即令谈到种种绝无意义的事情,他也想法子告诉铺子里商人或者卖报的,甚至于赶车的说:
  “我本人是平政院评事……”
  随后他自然而然地感到了一种迫不及待的需要,要去保护旁人;把保护旁人看做是他的威望的表现,是职业上的必要,是性情宽厚而力量雄大者的义务。无论遇着哪种情形,无论对于哪个,他总用一种无限的宽厚态度献出他的援助力。
  在大街上遇见了面熟的人,他总喜笑颜开地走过去握手寒暄,接着并不等候旁人发言,他就高声说:“您知道我现在做了平政院评事,我很愿意给您帮忙。倘若我对于您能够有点用处,请您不必客气,把事情交给我办。在我这种地位,手上是有点办法的。”
  于是他就同着这样遇见的朋友走到咖啡馆里去讨笔墨纸张;他说道:“只要一张纸,堂倌,那是写一封介绍信用的。”他就这样写了好些介绍信,每天十封二十封或五十封不等,并且都是在巴黎热闹街道上那些很有名的大咖啡馆里写的。法兰西共和国的官吏,从预审推事数到阁员,他都写过信了。并且他觉自己有幸运,很有幸运。
  有一天早上,他正从自己家里出来到平政院去,忽然遇着了雨。他颇想叫一辆出租马车,但是却没有叫,从街上冒雨走去。
  那阵大雨愈下愈大了,淹没了街面,漫上了人行道。于是马阑先生不得不跑到一所住宅的大门下面去躲雨了。那地方已经躲着一个老教士,一个白头发老教士。在未做评事以前,马阑先生是很不欢喜教士的。自从有一个红袍主教曾经恭敬地请教他一件困难的事件以后,他现在竟尊重这种人了。那阵雨像大水一般地倾个不住,逼着这两个人一直走到那所住宅的看门人屋子里躲藏,去避免泥水溅到身上。马阑先生为了标榜自己,感到心痒难搔急于想说话,这时候他高声说道:
  “天气真很恶劣,长老先生。”
  那老教士欠一欠身子回答:
  “唉!对呀,先生,对一个只预备到巴黎住几天的人来说,真讨厌。”
  “哈!您可是从外省来的?”“对呀,先生,我只在巴黎路过。”
  “一个人在京城里住几天却偏偏遇着下雨,确实是讨厌的。我们,在政界上服务的人,终年住在这儿,却没有想到这点。”
  长老不再答话了。他瞧着那条雨势渐杀的街道。忽然,他下了决心,如同撩起裙袍跨过水沟的妇女们似地,撩起了他的道袍。
  马阑先生瞧着他要走,高声喊道:
  “您快要打得全身透湿,长老先生,再等一会儿吧,雨就要停止的。”
  那个犹豫不决的老翁停住脚步了,随后他说道:
  “因为我很忙。我有一个要紧的约会。”
  马阑先生仿佛很不乐意似的。
  “但是您一定会把全身打得透湿。我能够请教您到哪一区去吗?”
  神父露出了迟疑的样子,随后才说:
  “我到旧王宫附近去。”
  “既然这样,长老老生,倘若您答应,我可以请您来和我共这柄伞。我呢,我到平政院去。我是平政院评事。”
  老教士抬起头来瞧着他,随后高声说:
  “真的谢谢您,先生,我很愿意。”
  于是马阑先生挽着他的胳膊,搀着他同走了。他引导他,防护他,劝告他:
  “当心这个水荡吧,长老先生。尤其要格外注意马车的轮子;有时那东西溅得您从头到脚都是泥浆。路上的伞也要留意。对于眼睛,世上再没有比伞骨子更要危险的了。尤其那些女人真教人受不住;她们一点也不留心,不管是雨天或是晴天,永远把她们伞骨子从您对面撞过来。尤其她们从不对谁偏一偏自己的身子。简直可以说市区是属于她们的。她们统辖着街面和人行道。从我个人的意见看起来,我觉得她们的教育在以前是很没有被人注意的。”
  后来马阑先生开始笑起来。
  教士没有回答。他走着,身躯向前略俯,仔细挑选那些踩脚的地方,使他的道袍和鞋子都不会沾上一点泥浆。
  马阑先生接着又说:
  “您到巴黎来一定是散散心的。”老翁回答:“不是,我有一件正经事情。”
  “哦!可是一件重要的?我能不能请教您是什么问题?倘若我能够有益于您,我愿意听候您的吩咐。”
  教士仿佛有些狼狈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唉!是一件私事。一件和……和我的主教发生的小麻烦。那是不会使您发生兴趣的。是一件……一件有关宗教行政的……的……内部秩序的事情。”
  马阑先生可发急了:
  “不过,那些事正是归平政院管。既然如此,请您吩咐我吧。”“是的,先生,我也是到平政院去的。您真好。我要去会勒来贝尔先生和沙奉先生,并且也许还要会白底巴先生。”
  马阑先生突然停住了脚步。
  “那简直都是我的朋友,长老先生,我的几个至友,几个最好的同事,几个很可爱的人。我就写信给这三位,把您介绍介绍,并且,热烈地介绍。算在我身上吧。”
  教士向他道了谢,歉疚不安似地用吞吞吐吐的样子,说了无数感恩的话。
  马阑先生快乐得发痴了:
  “唉!您不妨夸口说是遇着一种绝好的运气,长老先生。您就会看见,因为有了我介绍,您就会看见您的事情像是踏在轮盘上面似地转得很顺利了。”
  他们到了平政院。马阑先生引了教士上楼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端了一张椅子,请他坐在火炉前面,随后自己才到桌子跟前坐下,并且提笔写起来:
  “亲爱的同事,请足下许我以最恳挚的意思,向足下介绍一位最尊贵最能干的教士,长老……”
  他停笔不写了,问道:“尊姓呢?请教。”
  “山杜尔。”
  马阑先生继续写道:
  “长老山杜尔先生,此君有小事须待面陈,以便领受高明指点。
  “我幸得此便,向足下……”
  末后他加上几句通用的客气话作了结束。
  他这样写完了三封信,一齐交给这个受他保护的人,这一个在说了无数感激的话以后就走了。
  马阑先生办完了他的公事,回到了家里安宁地度过了白天的光阴,夜晚平静地睡了觉,第二天愉快地起了床,教人拿报纸来看。
  他打开来的第一份是一种激进派的日报,他读着:
  “我们的宗教师和我们的官吏。
  “宗教师的为非作歹的行动,我们说也说不完。某处有一个姓山杜尔的教士,曾经承认自己有过背叛现在政府的阴谋,且因为犯过种种值不得由我们来指出的不名誉事实曾经被人告发,此外还有人怀疑他是个由旧日的耶稣会教士变形的普通教士,某主教更因为他有种种被人认为不便明言的动机免了他的职,召他到巴黎来检查他的人品,岂知山杜尔找到了一个姓马阑的平政院评事做他的热心辩护者,这辩护者敢于为这个身着道袍的坏人,写了好些极有力量的介绍信,给共和国的一些官吏,他的同事们。
  “我们现在特地指出这个评事的不堪容忍的作风,深望内阁注意……”
  马阑先生一下跳起来,连忙着好衣裳,跑到他的同事白底巴先生家里,白底巴向他说:
  “唉!您把那个老鬼介绍给我,真是发痴了。”
  于是马阑先生慌张起来了,吃着嘴说:
  “不是的……请您想想吧……我上当了……那家伙的神气很像正派人……他骗了我……他卑劣地骗了我。我央求您,请您从严,格外从严惩办他。我就要写信。譬如要惩办他,应当写信给谁,请您告诉我吧。我要去找总检察长和巴黎的总主教,对呀,总主教……”
  于是匆匆地坐到白底巴先生的书桌跟前,他写道:
  “总主教阁下。敬启者,我新近为一个姓山杜尔的教士之阴谋及其谎语所欺,致受其害,特此奉闻……”随后,他在签了名和封了信的时候,回头瞧着他的同事高声说道:
  “您可看见,好朋友,这回的事对于您应当是一个教训,请您再也不要替任何人作介绍吧。”

'20'勋章到手了

  好些人在生下地的时候,就带来了一种支配欲的本能,一种癖好,或者在刚一开始说话,开始想事,就产生了一种欲望。
  萨克勒门先生自从孩童时代起,装在脑子里的只有一个想得勋章的念头。稍许大一点,当然那还是很小的年龄,他如同其他的孩子们戴着一顶军帽似的,挂着好些锌质的荣誉军十字勋章,并且在街道上,扬扬自得地把手交给他母亲牵着,一面挺起他那个被红带子和金属的星型牌子所装饰的小小胸脯。
  他马马虎虎地读了几年书,却被中等教育考试委员会淘汰了,于是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办;末了,他娶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因为他本有一点财产。
  他俩在巴黎住着,如同富裕的资产阶级一样,只在同阶级的交际场中来往,但是并不在交际场中鬼混,因为他俩认识一位有希望当上部长的国会议员,并且和两位师长做了朋友,所以得意洋洋。
  但是那种从萨克勒门出世的初期已经走进他脑子里的思想,不再和他相离了;并且由于没有权利可以在礼服上佩带一条有颜色的勋表丝带,他一直感到痛苦。
  他在城基大街上遇见了的那些得了勋章的人,常常使他心上受到一种打击。他抱着愤怒的嫉妒去侧眼瞧着他们。偶尔到了午后闲着的时候,他独自一人一个个地数着他们,自言自语道:“从马德来因礼拜堂走到德罗特街,我将要遇见多少佩勋章的。”
  他在街上慢慢走着,利用自己那副惯于从远处辨认那种小小红点儿的眼光,去考察人家的衣服,等到散步完了的时候,他因为好些数字吃惊了:“八个荣誉军官长,十七个荣誉军骑士。竟有这么多!用一种这样的方式滥发十字勋章真是糊涂。我们看看走回去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找到同样的数目。”
  于是他转身慢慢地走回去了,到了拥挤的人群妨碍他的寻觅之时,使他遗漏了一两个,他不乐意了。
  他知道那些最容易遇见佩勋章的人的区域了。他们都集中于旧王宫。在歌剧院大街看见的不及在和平街看见的多;在大街右边比左边多。
  仿佛他们也常在某几个咖啡馆某几个戏院出入。每次萨克勒门看见成群的白发先生们站在人行道当中并且妨害交通的时候,他就自言自语:“这都是一群荣誉军官长啊!”他简直想向他们致敬了。
  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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