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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小说集-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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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后,杜步伊先生被这样一个劲的死斗弄乏了,他忽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重新坐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那个普鲁士人由于惊惶和疼痛弄得一直摸不着头脑,所以并没有对杜步伊先生扑过来,后来在缓过气来之后他才说:“倘若您不肯用左轮手枪来和我决斗,我就要宰掉您!”
  杜步伊先生回答:
  “只要您愿意。我完全同意。”
  德国人接着说:
  “我们立刻就要到斯特拉斯堡了,我可以找两个军官来做公证人,在这趟车子离开斯特拉斯堡以前,我是来得及的。”像火车头一般呼啸的杜步伊先生,向那两个英国人说:
  “您两位可愿意替我做公证人?”
  他们俩齐声用英国话回答:
  “Aoh!yes!”
  列车停住了。
  在一分钟之内,这普鲁士人找到了两个带着左轮手枪而来的同事,于是这一干人证都走到了城墙底下。
  两个英国人不住地拿出表来看,提快了脚步儿,匆匆地预备一切,他们怕的是耽误时刻,赶不上坐着原车赶路。杜步伊先生从来没有用过手枪。现在却被公证人把他牵到一个和对手相距二十步的地点了。有人问他:
  “您预备好了吗?”
  他口里正回答:“预备好了,先生。”眼里却看见了那两个英国人中间的一个已经撑开了雨伞为自己遮住阳光。
  一道声音发出了命令:“放!”
  杜步伊先生不等瞄准,信手放了一枪,后来莫名其妙地望见那个站在他对面的普鲁士人摇晃了一两下,接着就伸起了两只胳膊,直挺挺地扑着倒在地下了。他已经打死了他。一个英国人喊了一声“Aoh”。这声音因为喜悦,因为使他满足的好奇心又因为快活的沉不住气而发抖。另一个英国人本来始终握着自己的表,这时候挽着杜步伊先生的胳膊,用体操步儿拉着他向火车站走。
  第一个英国人,双手握着拳头,双臂夹住身体跑着,一面用法国话数着步儿:
  他们三个人虽然都是大肚子,却并做一排用快步向前直跑,仿佛是一张滑稽日报上的三个滑稽角儿。
  “一,二!一,二!”
  列车开动了。他们都跳到了车上。这时候,两个英国人都摘下了他们头上的旅行小帽举在空中,接着就大声喊了三次:
  “Hip,Hip,Hip,Hurrah!”
  随后,他们挨次庄重地向杜步伊先生伸出右手,握手之后就折转了身躯,仍然一个挨一个地坐在他们的角儿上了。

'17'床边协定

  壁炉里大火熊熊。在日本式的桌子上,两只茶杯对面放着,而那茶壶在旁冒着热气,正对着兰姆酒小高颈瓶一旁的糖罐子。
  沙吕尔公爵将他的帽子、手套和皮衣扔到了椅子上,而那位公爵夫人脱掉了舞会衣裳,对着镜子略略整理一下头发,她一边甜甜地对着自己微笑,一边用她纤纤十指的指尖和晶莹的戒指轻轻拍着自己鬓边的鬈发。而后她转身对着丈夫,他看了她几秒钟,好像有什么不便说的念头使他烦恼,因而有点犹豫。
  最后他说了:
  “今晚上你让人捧够了吧。”
  她用眼睛审视着他,眼睛里闪耀着一种胜利的挑战火焰,于是回答说:
  “但愿如此。”
  然后她坐到了自己的坐位上。他坐在她对面,一面撕开一个黄油小面包,一边接着说:
  “这简直有点可笑……这是我的感觉。”
  她问道:
  “这是一场戏吗?您是不是打算责备我?”“不,我亲爱的朋友,我只是说培列先生在您身边几乎闹到了失礼的情形,要是……要是……要是我有权利……我就会生气。”“我亲爱的朋友,坦率点。您今天的想法不再是去年的想法了,就这么回事。我知道在有了一个情妇,一个您爱的情妇时,您是几乎不关心人家是不是在追求我的。我给您说过我的悲伤,我说过,就像您今天晚上,但是理由更充分。我的朋友,您搞上赛尔维太太,您让我心痛,您使我成了笑柄。您答复了什么没有呢?唉!您让我清清楚楚体会到我是自由的;在有知识的人之间,婚姻只是一种利益的结合,一种社会联系;而不是一种道义关系。这是真的吧?您曾让我了解您的情妇比我强无限倍,更吸引人,更女性。您说过:‘更女性些!’所有这些,无疑都是由一个教养良好、备受赞扬的男人在小心谨慎的方式制约下,以一种我至表尊敬的文雅方式表达的。我对此是彻底了解的。
  “协商议定了我们将从此共同一起过活,但完全分开。我们有一个孩子,他构成我们之间的一线联系。“几乎是您有意使我看穿您要的只是面子,因此我如果高兴,我可以找一个情夫,只要这种关系保持秘密。您曾冗长地论说妇女们的精细之处,她们维系礼仪的巧妙等等,而且讲得很好。
  “我懂得了,朋友,完全懂了。您那时在恋爱,对赛尔维太太爱得很;而我合法妻子的柔情,法定的柔情使您烦恼。很可能,我偷到了您的某些办法。我们从此分别生活。我们一块儿到社交场中去,而后我们各自回自己的房间里。
  “然而,一两个月以来,您采取了一个妒嫉的丈夫的姿态,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亲爱的朋友,我一点也不妒嫉,可是我怕看到您会连累自己。您年轻、活泼、富于冒险……”“对不起,如果说到冒险,我要求在我们之间衡量一下。”“瞧,不要开玩笑,我求您。我作为朋友给您说话,作为一个谏友。至于您方才说的那些,那是过于夸大了。”“完全没有。您承认过,您对我承认了你们的关系!这就等于给了我权利模仿您。我还没有做到……”“请允许我……”“请让我说下去。我还没有办成。我还没有一个情夫,我还没有……直到现在。我在等待……我在我……我没有找到。这人应当是个好的……比您好的。这是我对您说的恭维话,而看来您没有注意到。”“我亲爱的,所有这些玩笑话都是完全不合适的。”“但是我完全不是开玩笑。您给我说过18世纪,您曾让我会意您曾是个‘摄政’者。我一点没有忘记。一当我与人发生了瓜葛,不复是现今的我的那一天,您会有得好看,您听清楚,您会,甚至您自己对此还没有疑心到……像别人一样做了乌龟。”
  “啊!……您怎能说出这样的字眼来?”“这样的字眼!……可是在听到姬尔太太说赛尔维先生的神气像个当了乌龟的,在大找他的绿帽子时,您笑得发疯。”
  “在姬尔太太嘴里显得好笑的话,到了您嘴里就不合适了。”“全不是那么回事。而是您对乌龟这个字用于赛尔维先生时感到十分有趣,而用于您时,您就判定很不悦耳了。都决定于观点。此外,我并不坚持用上这个字,我之说了它,只是为的看您是否成熟了。”
  “成熟……作为什么?”
  “只是作为一个人。当一个人听到说这句话时发怒,那是他……烫痛了。在两个月以后,如果我说起……一顶帽子,您会首先笑起来。就是……是的……人在其位,就不见其怪了。”
  “您今天晚上太缺礼貌了。我从没有见过您这样。”
  “啊!瞧着吧……我变了……变坏了。这是您的错。”
  “瞧,亲爱的,认真谈谈。我求您,我恳求您不要再像您今天晚上这么干,让培列先生那样失礼地追求您。”
  “您妒嫉了。我说得对。”
  “那不是,不是。我只是希望不要闹笑话。我不愿成为笑话。并且如果我再看见这位先生和您在……两肩之内……或者说在胸窝子里说话……”
  “他在找一个传声喇叭口。”
  “我……我会拉他的耳朵。”
  “您可能偶然成为我的情人吗?”
  “我可以配得上的是不那么漂亮的女人。”
  “瞧,您不就是这样吗!可见我已不是您所钟情的女人了!”
  这位公爵站起来。他绕着小桌子转,于是在经过他妻子后面的时候,在她的颈后迅速地吻了一下。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向他的眼睛深处看进去:
  “别再开这类玩笑,在我们之间,请您注意。我们是分开生活的。这结束了。”
  “瞧,您别生气。我已经有不少时候发现您真迷人了。”
  “好啦……好啦……这是我赢了。您也……您发现我……成熟了。”
  “我发现您是迷人的,亲爱的,您的一双胳膊、脸色、双肩……”
  “使培列先生喜欢……”
  “您真厉害。但是那……真的……我不知道哪个女人像您这样迷人。”
  “您肚皮空了?”
  “嗯?”
  “我说,您肚皮空了。”“怎么说?”
  “当肚皮空了的时候人就饿了;在饿了的时候,人就决心吃在别的时候决不想吃的东西,我是那盘子菜……一直被忽视了,直到了您不至于因为吃它而大发雷霆的时候……今天晚上。”“噢!玛格丽特,您从那儿学来这么说话的?”“您!瞧!自从您和赛尔维太太断了关系以后,据我所知您有过四个情妇,一些浪荡货,她们这一行中的艺术家。那么,您要我如何用……一时肚子空了之外的其它方式来解释……您今晚的一时兴起呢?”
  “我要干脆利落,不讲礼节了。我恢复了对您的一片钟情了。说真话,十分强烈。就是这么回事。”
  “瞧,瞧!那么您想……重新开始?”
  “是的,太太。”
  “今晚上。”
  “啊!玛格丽特!”
  “好。您现在还在憋着口气。我亲爱的,我们商量一下吧。我们现在谁跟谁什么也不是,对吧?我是您的妻子,它是真的,但是是个自由的妻子。您希求我的优惠照顾,我将就此作为另一方取得一个契约。我将满足您……在对等价格下。”
  “我不懂。”
  “我来解释。我是不是和您的那些荡妇一样好?请坦白说。”
  “好一千倍。”
  “比最好的还好?”
  “好一千倍。”
  “好吧,那您在三个月里给最好的那个花了多少?”
  “我不再去那里了。”
  “我说:您最动人的情妇在三个月里共花了您多少,包括钱、首饰、午晚饭、剧院等等全部款待,总共?”
  “我怎知道,我?”
  “您应当知道。看吧,一个平均值,节俭的。每月伍千:这该差不多吧。”
  “嗯,是……差不多。”
  “好吧。我的朋友,立刻给我五千法郎,那样我在一个月里就归您,从今晚算起。”“您是疯了?”
  “您这么看?那么晚安。”
  那位公爵夫人出去了,回到了她的卧室里。
  床上铺陈了一半,一阵淡淡的芬芳浮在空中,渗进了壁毯。
  公爵在门前出现了。他说:
  “这儿很好闻。”
  “真的?不过这儿没有变化过。我总是用的西班牙树皮香末。”
  “瞧,真不同一般……这很好闻。”“这可能的,但是您,请您给我赏光走开,因为我要睡了。”
  “玛格丽特!”
  “您走开!”
  他干脆走进来坐在一张围椅上。
  公爵夫人:“噢!这么样。好吧,那算您活该。”
  她慢慢脱去了跳舞上衣,露出了在白皙的光胳膊。她举起手来在镜子前面解开发饰;于是在一抹花边下面露出了在黑色丝胸衣下面的某种粉红色的东西。
  那位公爵迅速地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公爵夫人:“别靠近我,否则我会生气!……”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整个胳膊,设法去凑她的嘴唇。于是她很快地一弯身,在她的梳妆台上抓了一杯漱口用的香水,于是,从肩上迎着她丈夫的脸倒过去。
  他站起来,脸上直淌水,生着气,叽叽咕咕说:
  “这事办的真低级。”
  “可能是……但是您知道我的条件:五千法郎。”
  “但这是痴话……”
  “为什么是……”
  “什么,为什么?丈夫付钱为的和妻子睡觉!……”
  “啊……您用的多可耻的字眼!”
  “可能是。我重说,付钱给他妻子,给他的合法妻子,那是白痴!”
  “但有一个合法妻子时却去付钱给荡妇就更笨得多!”
  “也许,可是我不愿成为笑柄!”
  这位公爵夫人坐在一张长椅上,她慢慢地将袜子翻转褪下去,像蛇蜕皮一样。她粉红色的腿从淡紫色的丝套子里出来,娇小可爱的脚放在地毯上。
  公爵略凑过去一点,柔声问道:
  “你那儿来的那个怪想法?”
  “什么想法?”
  “朝我要五千法郎。”
  “再自然不过。我们互相是外人,不是吗?现在您想要我。您不能娶我,因为我们都已结过婚,于是您来买我,可能比别的女人少花一点。”
  “那么,您想想。这钱不是交到了另一个女无赖家里用来干什么我不知道的事,而是仍然留在您家里,在您的家产里。而且,对于一个有教育的人,难道付钱给他的正规妻子不是更有趣而且更有创造性的吗?对于非法爱情大家只喜欢高价货,很费钱的。您作为爱情的一方,在付钱时就给了我们的……合法的爱情,一种新的价值,一种放荡的味道,一种……一种……一种浪荡行动的兴奋剂,难道这不对吗?”
  她站起来,几乎是裸体地往盥洗室走过去。
  “先生,现在请您走开,否则我打铃叫贴身女佣了。”
  这位公爵站起来心情矛盾,不高兴地看着她,于是突然将他的皮夹子扔给她。
  “瞧,淘气鬼,这儿是六千……可是你知道吗?……”
  那位公爵夫人拾起了钱,数过后慢吞吞地说道:
  “什么?”
  “你别弄惯了。”
  她哄然一笑,并朝他走去:
  “每月五千,先生,或者我把您送回荡妇那里去,同样是……假使你认为满意……我请您加价。”

'18'懊恼

  写给雷雍 ;企埃尔
  萨华尔先生,在芒特城里被人称为萨华尔老丈的,刚好从床上起来。那时候正下着雨。这天是秋季里一个愁人的日子,树叶纷纷下落。这些树叶仿佛是另外一阵更厚又更慢的雨,从从容容从雨点当中坠到地面上。萨华尔先生是不高兴的。他从壁炉跟前走到窗子跟前,又从窗子跟前走回原处。人生本有许多黯淡的日子。然而在他想来,自己现在仅仅只有一些黯淡的日子了,因为他已经有了六十二岁!他单独地守着老鳏夫的生活,身边没有一个人。这样孤独地举目无亲而死,真叫人难过!
  他想象自己的那样单调那样空虚的人生。从往日的生活里,从童年的生活里,他记起自己和父母住过的那所房子,随后进中学,出中学,到巴黎学法律的种种时代。随后,他父亲的病,父亲的死。
  以后,他就回家和他母亲同住了。少年人和老婆子,母子两个安稳地生活着,此外并没有什么多的欲望,现在她也死了。人生真是愁惨!
  他孤独地留在世上。到现在,死亡不久又要轮到他了。他快要消失了,什么都要完了。将来地球上不会有保禄 ;萨华尔先生了。何等伤心的事!然而其余的人将来都活着,笑着,互相爱着。是的,他们依然可以行乐,而他却快要不存在了,他本人!在死亡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势力之下,还有人能笑,能乐,能做快活人,岂不是怪事。倘若死亡是件将信将疑的事,人还能够有希望,但是不然,死亡是决不能避免的,竟和白昼之后不能避免黑夜一样。
  假使他的人生从前是充实的!假使他从前做过一点儿事,假使他从前有过一些冒险的事,娱乐的事,有成绩的事,满意的事。但是不然,什么也没有。他除了在一定的时候起床吃饭和安寝以外,什么事也没有做过。末了,他就这样到了六十二岁的年纪了。并且他甚至于没有像旁的男人一样娶过亲。那为什么?对呀,他为什么没有娶亲?他本可以做得到这件事,因为他有点财产。那么难道是他没有机会?也许是的!但是机会都是由人造成的!他原是个疏懒的人,原因就在这里了。疏懒是他的大坏处,他的缺点,他的恶习。世上不知有多少人,为着疏懒误了自己的人生。奋发、活动、做事、谈话、考虑问题之类,在某种人是很困难的事。
  他甚至于没有被人爱过。从来也没有什么女人真正地、热烈地爱过他、陪伴过他。所以,等候佳期中的滋味隽美的忧虑,手儿相压时的类乎仙境的寒噤以及获得胜利的狂热中的令人神往的境界,在他都是全不知道的。
  唉!到了两个人嘴唇儿第一次相触的时候,到了四条胳膊把两个彼此倾倒的生命搂成一个舒服自如的生命的时候,那是一种何等超乎人世的幸福,它应当淹住你的心田。萨华尔先生坐下来了,对着火举起两只脚,身上披的是晨装长袍。
  确实地,他的人生已经耽误了,完全耽误了。然而他却早有所爱,他本人。他曾经秘密地痛苦地并且疏懒地,像他处理旁的事情一样早有所爱。对呀,他爱过他的老女友桑笛尔太太,他的老朋友桑笛尔的妻子。唉!倘若他在她没有结婚的时候就认得她该有多好!但是他遇着她的时候太迟了,那时候,她已经和桑笛尔结了婚。他从前确实可以向她求爱!自从第一天看见了她,他真是毫不犹豫地爱着她了!
  他记起了自己每逢和她会面而起的感动,每逢和她分手时而起的凄凉,他夜间之不能睡觉正因为他思念她。
  等到早上起来,他钟情的程度却比夜晚减低许多。那为什么?
  从前她本来真是俏皮的和小巧玲珑的,一头金黄色的鬈发,满面的笑容!桑笛尔不是个可以使她满意的人。目前,她有五十八岁了。她仿佛是舒服的。唉!倘若这个妇人从前就爱他!倘若她从前就爱他!他,萨华尔既然很爱桑笛尔太太,为什么她又没有对他表示过爱?
  倘若她那时候只要猜到了一点儿……难道她那时候真一点儿也没有猜到?一点儿也没有看破?一点儿也没有懂得?那么,她那时候会怎么想?倘若他那时候对她谈过,她又会怎么答复?
  萨华尔又想到许多另外的事。他使得他的人生重新活跃起来,极力搜求一大堆详细的情节。
  他记起了从前到桑笛尔家里尽情打牌的情形,那时候,他的妻子是多么年轻,风韵是多么迷人。
  他又记起了她对他说过的那些事,她以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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