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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小说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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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们尝到了打工的甜头后,第二年春播完,又把家交代给花牤子,走了。从春天到秋天,花牤子觉得自己过的就是一个漫长的春天。这回他不但管女人和庄稼,连牲畜也管了。哪头猪该劁,哪只鸡该杀,哪只羊该卖,他都要参与。狗见了他要是不摇尾巴,他会上前踹上一脚。陈六嫂的豆腐房已经改头换面,成了青岗的第一家小卖店,经营着油盐酱醋、烟酒糖茶之类的东西。柴牤子知道老婆生性风骚,怕她借上货的名义到乡里找人偷情,临出发前,给小卖店上了半年的货。花牤子为此常到小卖店提醒陈六嫂:“你睡觉前可得把火弄灭啊,要是引起火灾,囤的那些货物可就成灰了!”陈六嫂气得抓起笤帚,轰着花牤子,骂:“你个没用的花牤子才成灰呢!”

    这年,虽然因为虫害有点欠收,但男人们回来收秋时,看到家中平安,对花牤子仍然是感激的,他也仍然得到了各色小礼物:治汗脚的鞋垫、花哨的塑料杯子、芝麻糖、钥匙链、布鞋、手套之类,虽然比以前的礼物要轻薄许多,但花牤子很知足。他家的仓房也依然有了过冬的粮食,院子堆起了充足的柴草。只是到了落雪时节,虎牤子家打起来了!虎牤子的媳妇光着脚丫,穿着背心,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前的雪地里,哭叫着,说是要让老天把自己冻死!花牤子听到吵闹声,胆战心惊地赶去,心想是不是自己没看好虎牤子的女人,人家才把她赶出屋?听来听去,他明白了,虎牤子归来,他们连日亲热后,小媳妇渐渐觉得身下不舒服,奇痒难耐,流肮脏的东西,看来虎牤子在外搞了女人,把埋汰病传染给她了!花牤子这才明白,男人们打工明着带回了钱,暗着把性病也捎带回来了。这么说,他们在外也是寻乐子的啊。这样一想,花牤子就很不痛快,觉得自己严管女人,是上了这些男人的当!他气咻咻地回到家后,把中山装脱下来,撇在炕上,连晚饭都没吃,一夜无眠。因了这事,随之而来的除夕,也变得没有滋味了。对于春天,他也没有那种热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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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花?子的春天(10)

    男人们猫冬时,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往田里运肥料和选种子。此外,他们会扛着冰钎,带着挂网,到青泥河凿冰取鱼。进了腊月呢,他们会宰猪宰鹅,为年做着准备。有了鱼和肉,就得有酒,陈六嫂家小卖店的酒类生意红火了。人们聚集在一起喝酒时,总要叫上花牤子。花牤子不像从前,一叫就去。现在他总是推三阻四,男人们就说:“这花牤子当了村长,又管着女人,牛气起来了!”并没介意。

    又是春天,男人们春播完,惯例请花牤子喝了一顿酒,把家托付与他。席间,花牤子当着众人的面,郑重地对虎牤子说:“别人家的女人我都管,你家的女人我是不管的!”虎牤子拍着桌子吼:“为啥?”花牤子从容不迫地说:“你知道为啥。”虎牤子反应过来了,他急赤白脸地说:“我倒霉啊,别的兄弟在外也干了那事,你想想啊,半年沾不到荤腥,谁受得了啊!可我摊上了个不干净的,晦气啊!今年出去,打死我也不干那事儿了!”他这一解释不要紧,把其他人也都出卖了。花牤子阴沉着脸,瞪着眼,恨恨地看着每一个男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男人们赶紧打溜须,说是今年回来给他带好东西,这个说给他买电热杯,那个说买牛皮鞋,另一个又许诺买毛料裤子。但花牤子的脸上并未开晴,所以男人们离开青岗的时候,都有点忧心忡忡的。

    花牤子又穿上了中山装,不过不像从前那样,把扣子一个不落地系着,而是敞着怀儿,露着里面四处是窟窿眼的土黄色背心。他步态疲塌,腰也不像以前那么直了。他依然像往年一样在街巷中游荡,不过常常呵欠连天。他去女人家吃饭时,胃口也不如从前了,常常吃着吃着就撂下筷子。徐老牤子见他无精打采的,警惕性大不如从前,便常常把小乳牤子独自放在家中玩耍,自己到陈六嫂家里。但因为小卖店往来的人多,徐老牤子并未得手。有一天,花牤子眼见着徐老牤子进了小卖店,接着,陈六嫂就挂出了“盘点”的招牌,落下板窗,把门反锁上。花牤子并没制止他们,而是到了徐老牤子家,把他的家当看了个遍,然后对着在院子里摔泥巴玩的小乳牤子说:“你家的那桶豆油,明儿就得成人家的了。小东西,你沾不到油星了!”果然,第二天陈六嫂来到徐老牤子家,东瞅瞅,西看看,理直气壮地拎走了那桶豆油。从那天开始,陈六嫂家的灶房,不是飘出炸麻花的甜香气,就是炸萝卜丸子的菜香味。徐老牤子一闻那味儿,就要骂一句:“臭娘们,该放到热油锅里炸了!”

    麦苗抽穗的时节,县财政和广播电视局联合拨款,实行“有线电视村村通”的工程,于是,青岗来了一伙人。他们开着辆面包车,一行六人,载着一捆一捆的线,白天出去架线,晚上回到青岗歇息。他们住在小学校的教室里,在院子里垒起锅灶。他们花着工程款,在村里抓鸡逮鹅,吃得满嘴流油,把小孩子谗得见天地流口水。陈六嫂家的小卖店,从未有过的兴旺。他们买酒成箱,买烟成条,出手大方。而且,他们付给村民的,都是现钱。女人们觉得这是送上门的好生意,整日里往工程队的驻扎地送鸡鸭鹅狗,好不热闹。学校成了集市,白牤子没法讲课了,他提前给学生放了暑假,回城了。

    青岗的女人很欢迎这些架线的男人,说是从今以后,晚上能看到电视,那多带劲啊。她们听说电视年底就能通,都说男人们今年打工挣回的钱,不用做别的,就买电视机了!她们兴高采烈,帮他们做饭、刷碗、洗衣,花牤子吆喝她们下田干活时,她们爱理不睬的。他到女人家吃饭时,常常遇到冷脸子。她们吃了晚饭,喜欢聚集到小学校,听那些男人酒足饭饱后,山南海北地胡侃,把她们惹得一阵一阵地笑。花牤子明白,青岗到了最危难的时候了!虽然他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但还是打起精神,看护着这些女人。花牤子想,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这些架线的男人,休想占咱们青岗女人的便宜!所以,这些人一回来,花牤子就跟着,他们喝酒吃肉,他蹲在一旁抽烟;他们撒泡尿,他也要跟着上厕所一趟。除非他们去陈六嫂那里买东西,他才不跟着。那伙人看出花牤子有些愚痴,又听说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了,常常拿他开心。他们说他穿着中山装不应该呆在村里,起码应该到县城去,说是电视上那些穿中山装的,都是大干部。他们还说他嗓音比女人还单细,在青岗可惜了,应该进剧团唱青衣。花牤子听不大懂他们的话,见大家笑,也跟着笑。有一回,其中的一个人捉了只青蛙,几个人合伙把花牤子摁在地上,当着女人们的面,解开他的裤腰带,把青蛙扔进去,说是给他裆里安上个活物,这回他们把花牤子作践哭了。他落泪的时候,男人女人笑得就像沸腾的水一样,哗哗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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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花?子的春天(11)

    架线的男人在夏末时完成了任务,终于撤了。花牤子松了一口气,疲累得昏睡了一天。他回顾了一下,除了陈六嫂,别的女人是清白的。这些人买酒买烟,陈六嫂总是索要高价,他们呢,从不讨价还价,痛快地付钱,想来是睡了她才会这样。陈六嫂本不是个干净人,所以花牤子心无愧疚。现在最要紧的,是让那些女人,赶快去照应田里被荒疏了一季的庄稼。然而庄稼跟人一样,在生长期要是没看护好,就会做下病。麦田里纵横的蒿子已经阻碍了麦子的生长,麦子长得跟狗尾巴草一样枯瘦。土豆呢,因为打的垄不深,起出来的比牛眼珠大不了多少。秋白菜由于没有及时喷洒农药,被虫子啃得千疮百孔的。这些已经到了收获期的庄稼,算是没救了。

    外出打工的男人们在大雁南飞的时候,又回来了。他们这次归来神情沮丧。原来,他们在一家建筑工地干了五个月的力工,工程结算时,老板横挑鼻子竖挑眼,克扣了他们一半的血汗钱,他们拿回的钱微乎其微。原指望着家里的庄稼大丰收,弥补点在外的损失,谁想它也是一派委靡,看来女人们在家偷了懒儿,花牤子没有尽责。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磨了各色农具,准备着割麦和起土豆。可是收割还没开始,人们听说,奶牤子的媳妇怀孕了!

    奶牤子的媳妇寒葱,模样俊秀,是个性情温顺的女子。她和奶牤子结婚三四年了,一直没有生产的迹象。村里人私下都议论,说寒葱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可这次奶牤子一回来,却发现她有了身孕!奶牤子离开时,媳妇正在月事期,这显然不是他的孩子!奶牤子气坏了,抽出裤腰带,鞭打寒葱,问这究竟是谁的野种?寒葱咬着牙,死不交代。花牤子一听说寒葱揣上了孩子,也慌了,难道说他光顾了防备外人,出了家贼?花牤子苦思冥想,突然想起寒葱曾经进过一次城,说是娘家舅舅病危,前去探望。没准孩子就是那次怀上的?

    寒葱挨打时,发誓要留下肚中的孩子。奶牤子说:“我打掉那个鬼东西,看你怎么留?”他把寒葱打得爹一声妈一声呼叫的时候,男人们都来劝阻,说是错误不在寒葱,在花牤子,跟他说好了看好女人,怎么还会出事?寒葱出事,别的女人保不齐也出事了!咱们应该找花牤子算帐去!他今年不但没有看好女人,庄稼地也没照应好,成了废园,该千刀万剐!于是,奶牤子撇下寒葱,一行人去教训花牤子。寒葱趁机逃出了村子。

    男人们是在小卖店门前碰见花牤子的,他听说寒葱的事后,正想去跟奶牤子解释一下,走在半路上。然而未等花牤子开口,他就被虎牤子一拳打倒在地!接着,奶牤子上前把他穿的中山装撕烂了,挠他的脸。跟着,犟牤子狠踢了他几脚。柴牤子呢,他也踢花牤子,不过他专往裆里踢,把花牤子疼得打着滚儿地嚎叫,围观的陈六嫂啧啧叫着,夸她男人会打。就连平素跟花牤子最客气的蔫牤子和醋牤子,也在他身上动了拳脚。这样,花牤子被打得气息奄奄。村长闻讯赶来了,他制止住这场打斗后,把肇事的和看热闹的人都驱散了,然后对花牤子悻悻地说:“这下你懂了吧?村长没那么好当的!”说完,也走了。

    花牤子站不起来了,他浑身酸痛,满脸是血,一路爬回家,尾随他的,只有两条呜呜叫着的狗。花牤子回家后四天没有出门。这四天中,只有目睹了花牤子挨打的小乳牤子,每到傍晚,会从家中偷个馒头,悄悄给花牤子送来,这样,花牤子又有站起来的力气了。于是,第五天上,刚收完秋的青岗人,看见花牤子又出来了。他面色灰黄,青着眼眶,佝偻着腰,用那只好手提着只篮子,摇晃着朝别人家收割后的麦田走去。他站在瑟瑟秋风中,常常把拾起的麦穗又扔掉了,因为很少有麦穗是饱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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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地晚餐(1)

    夏日正午的太阳有如一朵灼灼盛开的、散发着有毒香气的花朵,将街市的行人给熏蔫了。

    天上没有云,人们就把阳伞和凉帽当做云彩,抵挡炎热。岂知此时的阳光锐不可当,阳伞和凉帽便也成了旧时代大宅门前一左一右盘踞着的石质雕龙,不能呼风唤雨,成了摆设。

    陈青走出报社大门时,打了个深深的寒战。长时间地呆在冷气充足的房间里,突然间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给裹挟了,跟从温暖的居室中来到冰冷的户外一样——冷暖骤然的交替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一条象牙白色的亚麻布连衣裙配一顶米色的宽檐凉帽,是盛夏时节的陈青最喜爱的装束。

    陈青很少正午回家,尽管家离报社只有三站地。她更习惯于在餐厅领取一份免费午餐,端到一个角落,随便吃点,然后回到工作间,趴在桌前打盹。

    《寒市早报》是寒市报业集团下属的一份报纸,在这个拥有二百万人口的城市中,能保有三十多万份的市场份额,足以让报界人士眼红了。供职于这份报纸的人,其年终奖金大约可以与工资持平,所以在报业集团所辖的九份报纸中,《寒市早报》记者的行头最有派头。男记者通常是一身休闲名牌装,女记者提着的手袋也都价格不菲。就连他们走路的声音,也是与众不同的。男记者走路铿锵有力,女记者会把高跟鞋踩得“咯噔咯噔”地脆响,显示出他们深厚的底气、旺盛的精神状态和心中飘拂着的一丝傲气。

    陈青在《寒市早报》副刊部工作。如果把一份畅销的报纸比喻为一个人的各种器官的话,那么新闻部是这个人的心脏,财经部是肝脏,文体部是肺叶,机动记者部是肾脏。副刊部呢,它充其量不过是胆囊或脾脏,说它重要也很重要——可以过滤和调和人体的杂质、促进血液循环和再生;说它不重要也不重要,切除胆囊和脾脏,人照旧能过日子。而万一把人的心肝肺掏去了,魂儿也就跟着没了。

    陈青心情很好。快近中午的时候,她被叫到总编室。总编对她说,编委会刚刚开过,大家都觉得在这个报业竞争越来越激烈的时代,要想保持发行量的稳中有升,必须顺应市场需求,对报纸不断地进行改革。总编说完这番话后,开始强调副刊部的重要性,说是文化永远是一个民族最高雅的精神食粮。总编的话,已使陈青心里明白了八、九分,知道副刊部又要遭受杀戮了。果然,总编用一声有点乔装色彩的叹息声作为转折,陈青所主编的“菜瓜饭”版的命运,就像一条死鱼一样浮出水面。

    编委会一致通过,“菜瓜饭”文学版由现在的每周一版,改为两周一版。而两年前,它已由每周两版被压缩为一周一版。“菜瓜饭”就像未婚先孕的胎儿,被一刮再刮。

    总编对陈青说,这次版面调整,副刊部人的基本工资照发,只是奖金还是要受到影响,不过不会像上次减少的额度那么大,如果顶替了“菜瓜饭”版的“再婚堂”能够带动报纸的销量,副刊部的奖金也会相应向上浮动一些。

    割让版面与割让土地一样,通常会让人痛心的,可陈青却无动于衷。虽然说副刊部是《寒市早报》中最清净的角落,可身置工作环境中,她还是觉得莫名的忙乱。所以总编讲完那番话,她很平静地说,这很好啊,如今离婚率高,再婚的人越来越多,“再婚堂”自然比“菜瓜饭”要吸引人的眼球。总编说,我就知道你是个识大体的人!现在副刊是两周一版,用不了三个人了,我们想把姚华调到“再婚堂”版,充实那里的力量,你和老于一同侍弄“菜瓜饭”,我看人手也够了,你说呢?总编平素说话贴切的时候少,但陈青觉得他这次把“侍弄”一词用对了地方。的确,她和老于就是两个守着荒芜的菜园的老农,面对着繁华世界,不合时宜地种着瓜菜。

    副刊部命运的多变,已使陈青处于半退休状态,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出了总编室,她没有去餐厅,而是回到工作间,关了电脑,拿了凉帽和手包,下楼回家。她昂首挺胸,步履从未像今天这样充满活力。如果不是扑面而来的热浪使她打了个寒战,身子微微趔趄了一下,她的脚步将一路轻灵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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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地晚餐(2)

    陈青走了一段,穿过宏达街的过街天桥,抄近路回家。那是一条逼仄的小巷,叫红蓝巷。也许是因为她家人的名字都与颜色有关,所以她很喜欢红蓝巷。红蓝巷长不过六百米,宽不足五米,它的左右两侧,是两番天地。

    红蓝巷靠东的东侧高楼林立,西侧则是一带矮矮趴趴的待拆迁的房子。装修考究的商铺都在东侧,譬如饭馆、理发店、洗染店、小型超市,而西侧拥塞的则是杂货店、自行车修理部、寿衣店、修鞋铺和废品回收站。

    红蓝巷两侧行人的装束也是不一样的,东侧的光鲜整洁,西侧的灰暗陈旧。就连巷子的地面,也是一分为二、泾渭分明的,东侧的干净平整,西侧的肮脏坑洼,多有痰迹、废纸和霉烂了的水果瓜菜的污痕。

    太阳像团熊熊燃烧的大火球,企图把身下的楼房和街巷烘烤成干柴,填到自己的肚子里。陈青穿着半高跟的凉鞋,却仍觉得脚底发烫。

    红蓝巷里行人极少,车辆也少,没人喜欢正午出门。偶有的人影,都闪烁在西侧。贫寒的人,似乎抵抗风寒和酷暑的能力也强。修鞋的和修自行车的,依然在安详地打理着生意。

    陈青走着走着,忽然听见一阵狗吠。抬头一望,见前方的路上停着一辆驴车,毛驴迎着她,在烈日下孤独地站着。狗的叫声就是从驴车所停的窗口传出来的。

    那是只深灰与浅褐相杂糅的毛驴,看上去三、四岁的模样。它耷拉着耳朵、歪着头,似在想着什么事情,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光里。

    驴车上载着几个纸箱,一个面色黎黑的穿蓝衫的男人满面流汗地从一座居民楼里走出来,搬起纸箱,扛在肩头。从纸箱外包装的标记上,可以看到“瓷砖”的字样,难怪他现出吃力的样子。

    当毛驴的主人出来搬运货物时,狗叫声停止了。可他一离开,汪汪的叫声又起来了。看来它是咬那只毛驴的。

    陈青接近了驴车。想来那狗知道她不是驴的主人,所以尽管陈青停下了脚步,它还是照叫不误。陈青循声望去,见是一只闪着绸缎般光泽的肥头大耳的沙皮狗,正由她的主人抱着,站在二楼阳台上,一耸一耸地叫着。狗是黑色的,而抱着它的女主人则穿着白色睡袍。狗叫着,肥胖的女主人那浮白的脸上就现出满足的笑容。从阳台封闭的窗户和挂在墙外的空调机箱叶轮的旋转中,可以看出狗和它的主人正享受着充足的冷气。

    驴的主人又出来扛纸箱了,狗吠声停顿了片刻。可是当蓝衫闪进楼洞的时候,沙皮狗锐利的叫声又穿透了阳台窗户的缝隙,传了出来。于是陈青再次看到了抱着狗的女人的脸上浮现出的笑容。

    毛驴歪着头,沉静地站在那里,被烈日熏烤着。狗对它的敌意,并没有使它有丝毫躁动。它那安详而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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