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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凡的人物
詹先生将K/L辖区的门锁打开,用肩膀替我顶开了铁门。
“大家看谁回来了?您这趟旅行还愉快吗?”
“ 好极了!”我回答。我是去参加姐姐的婚礼,才刚从康乃迪克州回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没有人被带走了?”
“包诺被关禁闭了,不过还会放回来的。”
“ 嗨!马克,最近怎么样?”
问话的是我班上的学生。我在少年管训院当义工老师,负责指导写作课,这会儿已有三个学生在图书室等候,他们的讲义和笔记散放在桌上。其中一个17岁的男孩托亚,上前给了我一个拥抱。他来自南太平洋的萨摩亚群岛,有副美式足球球员的魁梧体格。“你带了枫糖浆还是其他玩意儿给我们吗?”他问。
“枫糖浆?”
“那不是康乃迪克州的名产吗?我是小时候看《罗杰先生》(译注:美国PBS公共电视台的经典儿童节目)的节目才知道的。”
另一个叫罗侠的男孩,瞪大了眼睛问托亚:“你也看过那个节目啊?”
“废话!有谁没看过?不然我们一大早除了鬼混外还能干什么?”
“说得也对!我以前看电视的时候老是在想,这个节目到底在哪里拍的啊?那个地方从没发生过什么事,好比有人喝醉啦,或被海扁一顿之类的。”
“就是啊!”托亚附和,“不过我跟你说,那个节目根本是骗人的!里面的人进进出出,却从来不锁门,一看就是在演戏,否则老早就出事了!”
罗侠便哼起了节目中惯例的开场曲:“这个地方天气好晴朗……”然后开玩笑地加了一句威胁某人交出东西的歌词。
我边听边在一旁分发铅笔,名叫东尼的男孩问我婚礼的情况如何。
“很成功啊!天气也是再好不过了。”
“有人打起来吗?”托亚问。
“那是婚礼欸!”
“我是说吃喜酒的时候啦!”
“没有发生这种事。其他同学到哪儿去了?”
“都在管训院的小教堂里,今天早上有个灵修营会什么的。马克,我能不能再要一支铅笔?我的这支没有橡皮擦。”
一旁的托亚皱眉道:“还不是你这个笨蛋自己把它咬掉的?我都看到了!”
“我才没有呢!橡皮本来就不见了,我刚刚只是在咬剩下的笔头而已。”
“我以前也参加过那种灵修营会。”东尼插话道,“我听说指导老师是个很辣的小妞,才跑去参加的,结果来的是个穿长袍吹口琴的秃子!真是他妈的!”
罗侠拿着新铅笔,检视完笔端的橡皮擦后说:“最差劲的是,那个活动竟然要我们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走到一个地下室,里头还有个工作室,放满了我们的工具。”
“你们的工具?”
“就是所谓‘一生的工具’啊!”罗侠边说边翻白眼,“老师要我们想象自己挑一些想要的东西,把它们通通绑在皮带上,表现出一副神气的样子。我听了就在想:真是鬼扯!你见过哪个黑鬼拥有自己的地窖?你见过哪个黑鬼拥有自己的工作室?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不想再参加这个烂活动!”
之后我们谈起以前班上的一名学生,最近才被判了50年的有期徒刑。聊了一会儿后,学生们各自坐好开始写作业。过了40分钟,我看大家都写了一些东西,就征求一位自愿先朗读作品的学生。
“让卡特先来好了。”东尼说。卡特是罗侠的姓氏。我一向直呼学生的名字,其他的工作人员则不然,学生们也依例只用姓氏彼此互称。
罗侠点点头,把作业簿摊在膝盖上,开始朗读他的作品:
大约在凌晨两点三十三分,值夜班的守卫打开了我的房门。我总是会被开锁的声音惊醒,这次也不例外。“搞什么啊?三更半夜把人吵醒?”原来他是叫我去接听电话。我脑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会不会我家有人死掉了,警察打电话来通知我的?走在去接电话的路上,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了!结果是我未婚妻艾美打来的,她温柔的嗓音,让我紧张的情绪顿时平静了下来。艾美说她刚刚生下了一个宝宝,是个女孩,足足有八磅四盎司重呢!一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得都愣住了,那一刻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从那天起,我一直都很快乐,满心期待要见我的小女儿。我尤其喜欢听到她在电话中咯咯的笑声,实在等不及想抱抱她!
“恭喜你了!”我说。
罗侠压抑地露出一丝浅笑:“我真的很兴奋!现在我只想祈祷上帝,保佑案子能胜诉,我就可以快点离开这里了。”
接着托亚自愿分享他的作品,还保证他写的内容会让大家忘了坐牢这件事,享受“在外头时”的自由生活。
我们家族办的婚礼都是超酷的!只是我这些亲戚们彼此相处得不太好,常常典礼举行得好端端的,一到吃饭的时候就不得了!几箱酒下肚之后,大家就变得像超人般力大无穷,整个宴会就像在打仗似的!比方说有一回我表姐结婚,本来进行得很顺利,结果我哥一出现就毁了!八成是因为我哥曾经开枪把新郎的表弟打成了瘫痪,偏偏那天的伴郎和受伤的那个人是兄弟。在跳舞的时候,我哥又当着大家的面,一屁股栽到伴郎的身上!围观的人当时早已喝得烂醉,就一个个加入这场混战,我那白痴哥哥朝人群丢了一张椅子,刚好砸到一个老头,全场立刻安静下来。因为这个老头不是别人,正是主持婚礼的牧师。结果那牧师的儿子开始恼怒我们,结果我们就在停车场上干起架来。这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婚礼的原因。
托亚这篇文章,果然让其他人的心神暂时忘记了身处的环境。他们几个热烈地谈着彼此家庭的争执场面,直到下课前五分钟,东尼才最后一个朗读了他的作品。
我躺在管训院房里的床上,瞪着四周漆得粉白的墙壁,以及门上紧锁的铁栓,这一切显示我被拘禁在这里。很奇怪的,这里让我联想到从前的自己,仿佛也是生活在一座高墙内,墙上四面都围着有倒钩的铁丝网。
那段混帮派的日子,就像困在一个密不通风的房间里,我出不去,也没有人进得来。我对其他事一无所知,只是固执地选择留在房里,不受任何人的控制。强烈的自尊心,让我禁止任何人进入我的世界。对那些真正关心我的家人以及我所爱的人们,我都刻意表现得很冷漠。没错,这种生活一开始是很酷很刺激,但是我付出的代价值得吗?我心里清楚并不值得,但从头到尾是我把自己隔绝在黑社会中,忘了外面还有一个更宽广的世界。别误会,我还是怀念帮派中那些哥儿们的,但我明白他们是我成长和发挥潜力的绊脚石,我怎能忍受继续和他们一起厮混呢?我现在终于体会到生命有多么可贵,遗憾的是,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向大家展现我的能力。我就这样坐在这里,回想当初自己若能打开心里的门走出去,一切会有多么不同……
听完东尼写的文章,罗侠不以为然地说:“干嘛老是想这些丧气的事!你们啊就是一天到晚胡思乱想,才会心情不好,动不动拿室友来出气。如果大伙儿都不去想这些狗屁倒霉的事儿,就不会那么常打架了。”
詹先生敲了敲玻璃窗,提醒我已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学生们都必须回到交谊厅里。就在此时,其他少年犯刚从灵修营会回来。他们排成一列,双手紧握在背后,大部分都低着头,缓缓地走过庭院。等到全部的人都回到交谊厅,大门就关上了。一个男孩走过来向我打招呼。
“马克你好吗?我们很想念你。”
“我也很想你们,迪哥。回来真好!”
“抱歉,今天没去上你的课。我去参加灵修营会了,想试试看能不能让自己放松一点。”
“上课的结果怎么样?”
“竟然是个男老师在教,真是够逊的!”
“可是你看起来还挺高兴的。”
“我是很高兴啊!因为今天给我碰上了一件好事。”迪哥说着变得严肃起来,“我从上个礼拜五开庭以来,压力一直很大。早上牧师问我怎么了,我说自己感觉像个人人踩在脚底的废物!审讯的时候,我家人都在那儿,听检察官在大家面前一条条举出我的罪状。我让他们所有人都失望了,那真是我这辈子最难受的一天!牧师听我说完后,把手像这样子放在我肩膀上,看着我说:‘小迪,我要你记得一件事:不要看轻自己。你是个不平凡的人物。’我想了半天,终于了解这句话的意思。妈的!牧师说得没错!没有人可以否定这个事实!我的确是个不平凡的人!我——”
“迪哥,马上给我滚过来!大家都在等你到齐才能开饭!”
迪哥伸出中指,瞪着房间另一头发号施令的男孩,对方也不甘示弱地回敬一个侮蔑的动作。他们挑衅地看着彼此,直到双方都觉得没被比下去,迪哥才将注意力转回我的身上。
“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你说到牧师的话。”我回答。
“喔!对了!我的确是个不平凡的人,”他咧嘴笑着重复一次,“我是个败类中的败类!” 写作班的学生们
我自己碰到难题时有写笔记的习惯,然而就算我写了一堆反省之后所得到的启示,也不见得每一次都会身体力行,我之后再度明知故犯的几率大约有五成。因此我觉得个人意志是很容易被外力左右的。但我仍然需要这种思考活动,所以还是照样写笔记。
我最后还是答应去了趟中央少年管训院。地址很容易找,从洛杉矶东区的交流道下来,往郡立医院的方向开车,再顺着铁丝网一直走就到了。我在一栋看起来摇摇欲坠的警卫站前停下车,门口有个标示,要求所有访客出示证件。但附近一个警卫的影子也没有,于是我继续开进停车场,把车子停在一辆深色窗户的轿车旁边。那辆车的保险杠上有张贴纸写着:我的儿子把你家的模范生揍了一顿!
我在入口等杜安的时候,一辆警车经过我的身旁,停在一座水泥墙前,墙上有两扇十八英尺高的金属大门。警车的后座坐着一个少年,双手反铐在背后,一脸无聊的样子。金属门上的红灯开始闪动,警报器也响了起来,随即大门像血盆大口般打开,还发出尖锐的声音。警车进入建筑物后,大门就关上了。
等到约定的时间,我看到杜安从停车场另一头走了过来,肩上挂着个背包。我们握手时警报器又响了。方才的警车从大门出来,但车里的少年已经不见踪影。我猜他要在管训院里头被好好调教一下,然后才会被扔到成人监狱,或被饬回大街上。
“很特别的地方吧?”杜安说。
他把我带到一个包着铝皮的活动房屋前,用驾照和里头的人换取了一把钥匙。我们用它打开了一扇破旧的铁门,进入一条小巷子。杜安解释说这里只是暂时的入口,原来的入口因为地震损坏了,还没有修好。而他说的地震,已是三年多以前发生的事了。
我们顺着小巷走着,一边是被烟熏黑的墙壁,另一边则是一栋废弃的建筑。我从一扇破损的窗户窥视屋内,看到一些铁制的床架,横七竖八地散放在地上,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小巷的尽头是个长满杂草的入口,通往一个面积大约有几英亩的院子,四周围着水泥做的碉堡。
我早有心理准备,管训院本来就不会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地方,但这里看起来简直像狄更斯小说中的场景一样可怖。我的这个印象在那次参观后不久得到证实——洛杉矶法院后来下令调查郡内所有的管训院,评估其医疗设施、教育课程、学员心智健康及生活的情况,结果中央管训院被评定为“已在分崩离析的状态中”。
这个地方虽然看起来像个废墟,但我注意到四周有些黑影在动。我追踪之下发现是一些野猫,这些看来可怜兮兮的小家伙垂着尾巴和半破的耳朵,鬼鬼祟祟地四处潜行着。
我们走到院子中央的警卫室,一个胖得惊人的男人正在里头打呼噜。他的下巴靠在胸前,衣服都被口水浸湿了。我们经过他身旁时,杜安解释这里每层建筑都是独立的一个辖区,好让院方能将少年犯依不同的年龄、性别以及犯罪程度做区隔。他教授的写作班,位于一栋专属于HRO的辖区中。所谓HRO(High…Risk Offenders)是指高危险罪犯,也是警察口中所谓“人渣中的精英”。在这个管训院中列为高危险罪犯的,大部分是被控谋杀、弓虽。女干或持枪抢劫的少年,而且案件的严重程度与成年犯列为同级,也就是会被移交成人法庭审理。这群人不能像其他未成年的犯人一样参加青年辅导营来抵消刑罚,也无法在25岁时确定能获释。如果被判有罪,他们会直接被送去坐牢,刑期长度也和成年人相同。
我在某些囚房的窗口看到一些人影。窗户是深色的,所以我无法看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到头和躯干的轮廓。我听到“砰砰”的敲击声,原来是这些犯人在敲着窗户,想引起我们的注意。
我们走到最后面的一栋建筑,杜安带我进入一个黑暗的楼梯间。在我们身后的铁门关上时的一刹那,我感到一股幽闭的恐惧涌上心头。我们爬上楼梯的顶端,杜安在黑暗中摸索着,开了另一道锁,开启了最后一扇通往这个辖区的门。
这段通过院子和铁门的旅程颇富戏剧性,但进入管训院的室内后,我的第一印象却是毫无特别之处。里面没有一根关犯人的铁栏杆,只看到大约二十几个男孩坐在塑料椅上看电视。他们穿着清一色的橘色制服,几乎全是拉丁裔或黑人。其中有几个转过头来看我们,但大部分都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上播放的一部警匪电影。他们双手环抱着大腿,一排排整齐安静地坐着。一个穿着军队工作服、黑色短上衣和靴子的警卫,站在不远处监看着这群男孩,另外两名警卫则在一间有厚玻璃的办公室中聊天。虽然这里的犯人很多,而且大部分有暴力前科,但令我惊讶的是这些警卫没有一个携有武器。
杜安走向穿军服的白人警卫,向他介绍我是来写作班参观并演讲的作家。那个警卫一脸漠然,眼光始终停留在这些犯人身上,连向我们点个头致意都没有,我们的到访显然并不受欢迎。过了好一会儿,警卫才对着男孩们吼着:“写作课时间到了,参加的人现在去拿上课用的东西,然后到楼下厨房集合。”
男孩中有四人站了起来,双手紧握在背后,慢慢地走出房间。这群男孩面无表情,走路时眼睛一直看着地上。他们回来时,手上都拿着棕色的讲义夹。杜安和我跟着他们走进厨房,里面有一个水槽和一些架子,四周没有窗户。等到警卫一关上门,这些小犯人如僵尸般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他们就像普通的学生准备上课一样,拉出椅子,打开活页夹,同时小声地交谈着。在这个只比衣橱大些的房间内总共挤了六个人,但这些男孩表现得好像我完全不存在似的。然而他们很有技巧地忽略我这个访客,让我虽然自觉像个隐形人,却不会感到自己很不受欢迎。
此时我也觉得有些紧张,因为杜安提过,他班上所有的学生都被控谋杀罪。虽然他们未满18岁,但都有着成熟的壮硕身材,四人中就有三个站起来比我还高。我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过,暴力罪犯(还是狗?)不喜欢被人直视着眼睛,这样会令他们觉得受到挑衅。我可不想被误解,所以尽量不和他们做视线的接触。但我眼睛该看什么地方呢?这就像在拥挤的电梯内,要不去盯着某个人一样的困难。最后,我只好盯着这些男孩的手瞧。
这些男孩中有两个是拉丁裔,一个是黑人,另一个是白人。那个白人男孩的样子最让我害怕。他留着光头,虎背熊腰,臂膀和手上都是刺青。我看着他,暗自揣想他会不会对旁边的同学有种族歧视,搞不好他心里正在不爽,随时会引爆一场战争。
杜安打开他的背包,将铅笔和黄色的横条簿发给学生。(杜安告诉过我,铅笔在这里是违禁品,犯人不可私自收藏,以免被当作武器使用。)他随即向大家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马克,他是一位职业作家,正在写一本小说。他书里的人物有一个是少年犯,但他不知道怎么写才能让这个角色生动些。我想你们也许可以帮上忙。”杜安说话时,隔壁交谊厅里的电影似乎正播到精彩处,房间回荡着刺耳的枪响和爆炸声。然而杜安的学生们对这些声音似乎置若罔闻。
“既然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的上课时间,”杜安提议道,“你们何不先朗诵自己的文章?我想让马克听听你们的作品。”
这群男孩打开了各自的讲义夹,拿出作文之后就不再有任何动作。教室里的画面看起来活像一群人在大热天穿着泳装跑到游泳池,却硬生生在池畔停住,彼此左顾右盼,就是没有人要第一个下水。我以为杜安会指名某个学生发言,但他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的样子,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让学生自己处理僵局。最后终于有个拉丁男孩动了动身体,开口问道:“那谁要先开始念?”
“就你先念好了,小白。”
“对啊!快念吧!”
“拜托,换其他人先念好不好?”
“才不要呢!就是你啦!好哥儿们!”
这个叫小白的男孩咂咂舌,皱起眉头说:“好吧,那我就先念了。”他拿起面前的一份稿子,转头对杜安说:“可是我的结尾写得不太好喔!”
杜安听了只是沉思地拢拢头发,一语不发。小白叹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把面前的稿子再举高一些。“我的名字叫小白,”他说完后清了清嗓子,身体挪回椅背,并把文章放在跷起的腿上。
尽管我谨慎地垂下视线,还是注意到小白扭动身体和清嗓门的动作,是企图转移大家对他双手的注意力。他就像要上台表演般,紧张到双手剧烈地颤抖,几乎要握不住他的作文簿。小白朗读的声音也一样在发颤,但他仍强迫自己念下去。
云
云,只是一个字眼。而这个字是从哪里来的呢?是谁先把蓝天上飘浮的这些白色形体称为云的呢?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这和我的生活毫无关联。我以前从未花时间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就只是这样静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