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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方乾替李绮橙回答了:“六岁啦。”
曹桂芳转了转眼珠,道:“方乾啊,你多少岁啦?”
“二十八。”
“和橙子从小长大的吧?”
马方乾:“嘿嘿,她十二岁的时候就离开曹家村了,我十六岁就出去打工,很多年没见了。不过我听那些文化人说,这叫‘青梅竹马’。”
席晔眉头一皱。
一个中年女人笑他:“哟呵,小马了解得挺清楚啊。我听你妈说,你这回回来,就不去别的地儿了?”
“不去了,就在自家这边捞点肥水。以后赚了钱好娶媳妇儿。”
曹桂芳眨眨眼:“我看啊,媳妇儿还是近处的好,远处的不持家,你妈那性格又软,要是被外地女人欺负了去,那可不好。要不我让李婶儿来给你做做媒,看看哪家的姑娘还没有主儿。”说完,她看了眼李绮橙,似是有意撮合两人似的,“橙子这些年也是一个人吧?”
李绮橙捋了捋耳发,点点头。
马方乾不好意思地笑。这桌子上的人都看出来是个什么名堂了,纷纷眼神暧昧,除了坐在李绮橙旁边那个气质不同凡响的男人。
曹桂芳又说:“小马你这身体也好,早点找个媳妇儿,生个娃,到时候请我们来吃酒啊。”
“一定的一定的……”马方乾笑呵呵地应着。
李绮橙头越来越低。旁边的人已经开始划拳行酒,宴席差不多也开始了。马方乾一直为母子俩夹菜,不亦乐乎。
这时,众人将目光锁定在这桌上唯一一个陌生人——这个男人长得好看,穿得也好,不是曹家村的人。曹桂芳偷偷和旁边的妇女咬耳朵:“和里屋那个老太爷一同来的,开的车子可高级了,我听老赵说,那车得好几百来万。”
“那肯定有点来头。”
饭桌上没人敢去和他搭讪。坐在他旁边的李绮橙更是如芒在背,浑身发汗。西瓜一直很安分地坐着吃东西,马方乾怕她累,逮着机会说:“把孩子抱到我这里来吧,你自个儿吃饭。”
李绮橙不好意思,便拒绝了。
这时,碗里突然多了几块剥好的虾。她诧异地往旁边看去,恰好对上男人深邃清澈的眼眸。他的眼神平静,可里面却带了些李绮橙看不懂的东西。她握紧筷子,心想,说不定是暴露了。但她同时又安慰自己,说不定他恰好只是来吃酒,恰好挑了这个位置坐。
可,这样的几率又有多大呢?
李绮橙嚼着嘴里的萝卜,如同嚼蜡,一点味儿都没有。
西瓜倒是很有礼貌地对席晔说:“谢谢叔叔。”
他想了想,接着记起席晔是之前见到过的男人,“叔叔那天晚上我们见过面的。”
“嗯。”
李绮橙抱紧儿子,不敢有动作。她瞥向马方乾那边,趁着西瓜又要说话的时候,把他放到了马方乾怀中。马方乾受宠若惊,将他抱到大腿上。
席晔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用餐。
这一幕尽数落在饭桌上其他人眼里。
期间,曹老的家人过来敬酒,一桌子人都纷纷举着酒杯站起来。李绮橙起身时,不小心被塑料凳给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席晔及时拉住了她的手臂。他的大掌温暖而宽厚,隔着厚厚的衣裳,她都能感觉到温度。
他的表情依旧淡淡的,看不出起伏。可李绮橙却能从那力道中感觉得出来,这次来吃百岁酒,是个错误的决定。
她浑浑噩噩地敬了酒,又脑袋昏沉地坐下。这时,李绮橙想起了那天自称推销保险的英俊男人,她忽然觉得,这两件事是有关联的。
这么一下,她的背脊骨一凉,恨不得现在就把儿子抱走。
可事实上,她并没有这么做。
马方乾还在耳边说什么,可她却听得不太真切。直到他连着喊了自己两声,她这才回过神来。
马方乾边给西瓜夹鱼,边告诉她说:“过几天我要去城里买东西,你带着孩子出来,咱们一起下馆子吃个饭。这么多些年没见了,我也得请你吃顿饭不是?”
李绮橙握着筷子,沉默地点头。
“我从新疆那边带了些小玩意,等等你和去家里,我拿给你,让孩子玩儿。”马方乾又说。
今天马方乾穿得很正式,专门穿了一身西装,虽然做工粗糙,毛毛刺刺,但不像平日那般随便穿了个解放牌胶鞋。西瓜抬头问他:“马叔叔,你怎么那么黑啊?”
“叔叔这是被晒的,越黑越赚钱,懂不?”他笑呵呵地回答。
一大一小和谐地聊起天来,李绮橙干脆放下筷子,小口小口地喝起杯子里的啤酒来。她心慌得很,一直祈祷旁边的男人赶紧走。可这男人就像是城里拆迁的钉子户似的,就是不走。他只喝酒,菜一口没动过。
李绮橙想,他这样有钱的人,是不屑和乡下人一起吃饭的吧。人家筷子都沾了口水,还在一个菜里搅,这么多人的口水,他肯定是嫌弃无比的。
这时,曹桂芳“嗤”的一声笑出来,“方乾,你跟这孩子挺有缘的啊,干脆认他做干儿子。”
马方乾抬头:“说的什么呢?”
“人家可不想只做干爹。”另一个女的搭腔。
一桌子人又开始意味不明地笑起来。马方乾知道这帮女人凑在一起又没什么好词儿吐出来,他干脆不理会,专心和怀里的小子玩儿,给他讲自己在火车上遇到的趣事,还有那大江南北的好风光。
说完后,他转过头对李绮橙说:“你别听她们乱说。”
李绮橙垂下眼,把衣服绞得越来越紧。马方乾权当她被人起哄得害羞了,心下有点欢喜,便不再说话,继续逗弄西瓜去了。
一顿饭吃下来,李绮橙没吃多少,胃却胀得厉害。百岁酒吃得人人面红耳赤,有些个酒量好的还在划拳。
马方乾和李绮橙带着西瓜先走了。李绮橙这才松了口气,可心里却也有个地方空空的,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只能尽力去忽略它。
一路上经过河坎时,那底下的狗不畏严寒,竟然在水里划着四肢追赶鸭子。西瓜见了,说:“我家也有一条狗,叫小黑。”
“那是黑色的嘛。”马方乾问。
“是的。”
“……”
李绮橙迷迷糊糊地走在河坎上,余光远远瞥见了远处那个高大的身影。她耳根子一烫,低着头,脚步漂浮。
马方乾是个大老粗,这时没察觉到女人的心思,只一心想着哄西瓜。
走了十来分钟,终于到了马方乾的家。他拿了些糖和水果出来招待母子俩,又把他刚才说的那些小玩意一并拿给西瓜了。西瓜爱不释手,跑到一边去玩儿。
马方乾和李绮橙坐在一旁,谁也不说话。
过了大概十多分钟,他起身:“这村里人少嘴多,是非也多,咱们也别坐太久了。你什么时候回城?”
李绮橙拿出准备好的纸笔,写给他看:“三点。”
“嗯,这里的车一般到五点就没了,那你得赶快去。”
马方乾有些不舍,多看了她两眼。
李绮橙明白他的意思。要是两人呆久了,指不定得传什么流言蜚语出来。于是她没待多久,就带着儿子从马方乾家走出来了。
临走时,她没让马方乾送她。马方乾也知道她怕人说闲话,只得依了。
后来经过自家屋门口时,李绮橙想着这房子过不了多久就要拆了,于是便牵着儿子去老屋那边坐了一会儿。
时间过得很快,眼看着就要到两点半,李绮橙便准备起身去镇里坐车。哪知走到一处竹林时,却被她最不想见的人堵住了。
李绮橙发誓,她的人生中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加来得动荡。
来人面容好看,穿着和这周围的环境一点不搭。他站在对面,眼神平淡无波,只是那张脸却像是结了冰霜似的。李绮橙曾偷偷想过和他相见时的场景,她也无聊地幻想过他会温柔地牵起她和儿子,像对待真正的爱人一样对待她。但绝不是现在这般,他那副表情要吃人似的厉害,浓眉纠结成难看的形状。
这么措手不及的相遇,如此寒碜的地方。
李绮橙几乎要腿软了,差点要哭出来,她的情绪翻涌着,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来。她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听到对面的男人说:“继续躲,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席晔冷着脸走近母子俩,朝马方乾的家看了眼,问:“你和那个男人要好了?”
李绮橙从震惊、羞愧、委屈等情绪中转回来,听明白他问的什么,下意识地就摇了摇头。
“叔叔,你吓着我妈妈了。”
西瓜站在两个大人中间,仰着小脸说。
席晔低头,这才端详起自己这个六岁大的儿子来:眉眼小小的,剪着一个西瓜头,眼睛又大又亮。除了那眼睛,其余像他和这女人的融合。
他蹲下*身来,给西瓜理了理围巾,没有半点遮掩地告诉他:“我是爸爸。”
刹那间,一道雷劈下来,劈中女人的天灵盖。
这下,李绮橙纵使有千百个理由说服自己,也无法推脱眼前发生的事情。
孩子听了这话,当场就愣住。好半天,他才消化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席晔看。
“你真的是……爸爸吗?”
“嗯。”
***
最后,李绮橙还是没坐成回城的汽车。席晔直接开车载母子俩回去了。
一路上,西瓜都没有说话,只是恹恹地窝在李绮橙怀里。但李绮橙可以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却是一直随着席晔的。
快到城里了,她听到儿子鼓起勇气问了一句:“爸……爸爸,你怎么一直都不回来?你和妈妈离婚了吗?”
席晔边开车边耐心地回答他:“爸爸出去赚钱了,赚钱给你买车坐。”
李绮橙听了这话,垂下头。
西瓜都六岁的孩子了,比一般孩子要懂事些。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戳穿席晔。他想,爸爸回来就好了,以后自己就可以有钱和同学出去玩,妈妈也不用这么辛苦了。他们一家三口还可以住进大房子里,像他的同学一样,有电梯的那种很高的房子。
那时的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他的父母,是以怎么一种奇异的方式结合在一起的。
第8章 流氓男人
席晔最后把母子俩送回了平安巷。这时,李绮橙就明白,他应该知道不久了。
西瓜有点怯生,一直到下车,都没再和席晔说话。李绮橙甚至敏感地觉得,这孩子可能知道些什么。她的儿子她最了解,但这血淋淋的事实剖开来看,对于小孩子,恐怕也是心寒的。
三人沉默地进了屋。
席晔站在门口,粗粗扫了一下整个房间的布局。看完后,他只能用三个字来形容:破房子。
他踏进屋内,闻到一股柔和的洗衣粉味道。桌上还有今天早上没吃完的咸菜;母子俩睡的地方更是小,除了一张床,根本没地方;他想象到,在炎热的夏天,母子俩挤在这个空间时的寒酸样子。
席晔将目光投向站在屋中央那个女人,嘴唇紧抿。
李绮橙抓着衣角,准备着接下来的谈判。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绝对不可以把孩子让出去。
哪知席晔第一句话就是:“我为你们找了一个新住处。”
李绮橙先是迷茫,后是惊讶,再然后是无止境的愤怒。她脸涨得通红,死死地盯着他。他的话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他养在外面、生了孩子的三儿,随便一句话就敷衍了。不,她不需要他来敷衍,没他之前,她和西瓜生活得很平稳,他凭什么来插一脚?
她站在他面前,像只护着小鸡的老母鸡,模样愤怒而拼命,要是随时要蹦上去和他同归于尽。
席晔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她。
“我知道当初你也是受害者,孩子的事情我们从长计议,但现在,作为他的父亲,我不想让他吃一点苦。”
李绮橙听了这话,觉得天旋地转。她急急地转身,走过去捂住儿子的耳朵,让他不要听这些话,让他不要觉得这场父母关系是靠一张卡来维持的。
然后她转身,无声地控诉着席晔。
席晔依旧举着卡,站在原地不动。
几分钟后,西瓜觉得气氛太吓人,想要挣脱母亲的怀抱,可她却失控一样抱住他,不让他走。她怕他一走,就会走向那个男人。
西瓜渐渐安静了。
接下来,李绮橙用余光瞥见那个男人转身。他是要离开了吧?
她暂时松了一口气。
可他只走了两步,就当着她的面将那张卡给掰成两半,毫无留恋地扔进垃圾桶。然后她看见他转身,表情又沉又怒,直直地朝这边走来。
李绮橙更加抱紧儿子。
“妈妈,你弄疼我了……”
席晔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腕,他烫人的体温灼伤她的皮肤,然后他温柔地告诉西瓜:“爸爸和妈妈有事要谈,你能乖乖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吗?”
西瓜缩了缩肩膀,点头:“可以。”
李绮橙被他拖进了狭窄的浴室。
那里不足以容下两个成年人,所以他将她的手桎梏在水泥墙上。这个浴室太冷,冬天都能灌进风,可他已经能想象他的儿子在里面洗着澡的场景。没有热水器、没有浴霸、没有任何取暖装置。席晔脑袋“突突”地跳着,看着眼前的女人,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厉害。
门“砰”一声被关上了,狭窄的空间,只剩下她的粗喘。
他盯着她,那双眼睛包含了太多东西,不甘、灰败和措手不及。
“你很委屈是吗?”他咬牙道。
李绮橙死死盯着他,不作反应。
他继续说:“那你觉得我是什么心情?你擅自闯进我的生活,擅自给我生了个儿子,擅自剥夺我看着他长大的权利……”
李绮橙想哭。她想说,西瓜不是她擅自生下来的,她是很爱这条生命,才将他留下来的。
“还有这个破房子、破浴室……”
她眼睛红红——这不是破浴室,这是她舅舅辛辛苦苦给她和儿子砌起来的。眼前这个人就是混蛋,什么都不懂?她真想上去一口咬死他。可她的手被他禁锢着,手背擦在水泥墙上,蹭破了皮。
她的力气终究是没有他大。
席晔停顿了一会儿,深吸口气,单指掐住她的脸蛋:“怀孕了为什么不来找我?怕我把孩子打掉?我席晔还没有那么丧尽天良……”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字字都是事实。李绮橙不能反驳。
因为她不能说话。
她想告诉他,如果命运没有捉弄她,她现在还是个健康的女人,她还能畅所欲言。的确,她留着孩子是有私心,但这份私心已经遭到报应了。她现在根本无法说话。
他仗着他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又问她:“为什么不来找我,不告诉我孩子的事情?”
当年的席晔,风华正茂,g市哪个角落不知道他的事迹?他就不相信,眼前这个女人会不知道他的存在。
两人身体紧贴,却没有一点暧昧的氛围。他愤怒,她出离愤怒,像对峙的疯狗一般,互相用眼神凌迟着对方。
最后,李绮橙挣扎了两下,却被他更紧地箍住。
她听见他轻声说:“哦,我忘了你现在不能说话。”
“小哑巴。”
听到这话,李绮橙抡起拳头就朝他胸口打去,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截在半道。她低头,踩他的脚,却被他单手抱起来抵在墙上。
他的胸膛坚硬而充满威胁,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她被迫面对着他,像一块黏在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橙……”席晔觉得涩口,干脆叫了她名字,“李绮橙,告诉我,你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煞星么?”
你才是煞星!李绮橙狠狠地瞪他。
她小巧的脸由于愤怒而涨成猪肝红,实在是没什么美感可言。他手指上还有她脸蛋滑腻的触感,席晔怔愣了一瞬间,接着放开她。
得到自由的李绮橙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拿出纸笔,由于情绪激动,写字的时候手抖得非常厉害。
她告诉他:“你要么一辈子不来,要么就早点来,现在来晚了,孩子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后面跟了几个大大的感叹号。她塞给他,眼神倔强。
席晔情绪开始平静下来。他拿着纸条,语气痞痞地:“和我一毛钱关系没有?不是我给你播种,你能一个人生孩子?”
露骨的话让李绮橙恼怒不已,她夺过纸条,继续写:“那你为什么不找我?”
我不找你,你为什么不找我?因为我是个一百八十多斤的胖女人让你反胃了吗?
两个人都不想找到彼此,可遇见了,却都有说不出的委屈。
席晔盯着她由于低头时而露在外面的洁白脖颈,想起郭子衿那天说的话。郭子衿说,万一他把人家肚子给搞大了……万一,他还真的没想过这万一。刀疤曾经被他捉弄,他当时被刀疤的人下药时,也算是受害者。席晔以为那晚的女人是刀疤那边的人,她可能是个收了钱的女人,可能是个上了年岁的大妈,甚至还有可能带病。
他真的没想到,李绮橙也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席晔头一次在心里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悔恨的感情。那种堆积在内心的怨恨,在见到这个女人之后,彻底如泡沫般被捏碎。
但同时,一股心虚感也随之而来。她养了这么久的儿子,会平白无故给他?
但这个女人让他魔怔了近七年,他七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