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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你啊？……”他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那我们都听说过对方了？”女生转身，从路口上走上小坝，又慢慢走向常校长的墓碑。他也从草坪的小路上走回了小坝。
“你好……”他拘谨地问候她，不知道下一步该从何说起。
“就不要客套了吧！”何宛亦将目光从常校长墓碑上那八个大字上转移到余乔脸上。
“你也听说过C大的老校长常思群了吧？”余乔也走过去。他努力想找一点合适的开场白。“这是他的墓碑……”
“嗯，我知道，常校长的遭遇就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冤死之人的悲剧命运的缩影……”她的神色也有些沉重的意味。
“我常想……”他想让自己自然一些，但结果似乎还是适得其反了，连表达也有些不顺畅。“……要是我是当年的校长……*之后……只怕也要自杀……”
“完整的历史画面才能让我们看清楚真相，还有真理……某些人不要脸地宣称他们拥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但是他们偏偏不敢让历史事实完全曝光……为了维系谎言，他们只有尘封历史……”她很顺畅地表达着。
几句简单对话之后，彼此都沉默了。他已经初步了解这个女生了。听她说的这些话，他真是感到欣慰，但是他还是无法很放松地跟她说话。
“汪昭宇不止一次跟我说……”她转过头来，望着他，有些浅浅的笑意。“……他说，他有一个同学是一个有相同思想的人，说想介绍我们认识……最开始我还不相信他的话。后来我说想见见你的时候，他又看起来有点为难的样子。他说，你有点不自信，可能一时不会同意跟我见面……我看你也长得不算丑，汪昭宇说你怕见不得人……”
何宛亦说得很随意轻松，但是他一时无法适应她的说话方式，显得有些窘迫。他有些恼气地想：她看起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美女果然都是很高傲的，她们不会善解人意，不会细心体谅他人，有时候甚至故意揭他人的伤疤……对眼前这个女生的话，他暗自挣扎着想要自己表现得大方一点，或者就将她的调侃一笑置之。可是他心上所安排的笑容却不能在脸上成形。最终他所能做的不过就是听自己不规律的心跳和呼吸声。
“怎么啦？”何宛亦似乎对他的沉默表示不解。他却更加闷闷的，有意回避她的眼睛，低头看着小坝的地面。
“余乔，你真是让人失望！”何宛亦似乎有些生气地抛下了这句话。
“呵，洗耳恭听！”他面无表情地抛下这句话，然后走向湖边老树下。
“我想问你，你所在乎的是什么呢？真理吗？……”何宛亦顿了顿，也跟着他走向大树。最终，他望着大树的枝叶，她却小心望着自己湖中的倒影。
“我不知道……”他的语声显出那么一点悲凉。
“不，你应该知道！”何宛亦坚定地说，仿佛带着些火气。“否则，你就不配称为自由主义者。我问你，你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吗？” “这个问题……我这么说吧……”他的神色有所缓和，慢慢打开了话匣子。“上大学没多久，因为徐怀乐的启蒙，我就认识到自由、*，*这些东西是真理了。这两年，我买了很多这方面的书来研究。在理性认知方面，我不敢说自己很专业了，但是至少到了一个不会轻易受蒙蔽的程度。但是……我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难道将来我要走的路，就是和大多数的思想者一样，写写文章，拿点稿费吗？仅仅用自由主义思想去换取稿费，设想用思想去影响其他人？自己挑着轻省的担子，然后慢慢观察和等待着那些被启蒙者去实际行动，甚至去流血吗？……当然，不是去流别人的血，而是让自己被别人流血……但是看起来，我心里只想做一个自由思想的传播者……‘知行合一’这个词让我感觉很迷茫……你说，我这样的人，能算一个自由主义者吗？……”
“原来，你也想得很多！果然并不肤浅……”何宛亦有些赞赏他的意味。“你我真是同路人了！我们有相同的理性认知！我们都有幸认识到什么是真理……在认识真理之后，我们都在想，我们到底应该用怎样的行为去与我们的理性认知相配？知行之间，看起来的确有一种张力……关于思想者的‘行’，不可避免就会想到‘献身’……我最近读了李敖的《北京法源寺》，这书讲谭嗣同为变法舍命的事……仁人志士，舍生取义，死得其所……谭嗣同明明有不死的机会，却非要去死……其实，他的死亡真的不会给他的世代带来任何改变，但是他还是非要去死……看起来，‘死得其所’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个人的死亡一定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看得见的好处，而是说，按照这个人的良知判断，他是否应该同意被杀。该死就去死，不该死就暂时不死……对自由主义者来说，也是这样，他应当在适当的时候去为自由的理想舍弃任何东西，哪怕是舍命……一个自由主义者真正在乎的就是自由社会理想的早日实现，而不是其它任何次要的东西……所以，我刚才问你，你最在乎的是什么……”
余乔对她最后一句话表示不解。她也对此做出解释，本来一直沉重的表情也显得轻松起来。
“……我刚才那样问你的意思，就是想说，如果你自认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你哪里有资格说，自己因为觉得自己长相丑就不去见一个自由主义同道呢？”
她虽然仍是说得轻松，但是余乔却对她的说法仍感到不适。他沉默着离开大树，又往小坝与草坪的路口走去。何宛亦有些愣愣地看着他的反应，似乎也显得有点迷茫。
“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的人，以那样的理由回避相见，真是可笑！”何宛亦继续开口说。“我们都在寻找……至少我在寻找，寻找能真正懂我所思所想的人……现实中，能够理解我的人很少，几乎没有。有时候，我真怀疑，这真是大学校园吗？除了专业课和课外娱乐，大家就不能关心点别的？我已经习惯了不被人理解……我觉得自己在前面远远走着，很想看见更多人跟上我同行，可是却始终看不到……我原本以为C大根本就是一个思想贫瘠的地方……李雪菲的男朋友汪昭宇有一次竟然跟我说，他有个室友，跟我思想相通……你可知道，自从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以后，我多么渴望见你……”
她有些动情地说着。他的心也有些融化了，眼里有些泪水。他感动地望着她，看到她那仿佛为他发红的脸，不由得迷惘了。
“你说得对……”他有些丧气。“我这人就是太敏感，在某些方面，显得可笑！看起来也猥琐……我们毕竟是不同的！……对你来说，你可以在任何人面前都表现大方，自信。因为你，因为……但对我来说，我一时还做不到。有些心理障碍，不是我短时间内能克服的……”他满脸通红，显得有点激动。“我就想问你，你不会是故意想让我难堪的吧？或者，你对所有人都是这种直白的说话方式？你就是喜欢看到别人在你面前手足无措的样子吗？”他带着点挑衅的意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何宛亦有些窘迫，似乎有些被他的话刺伤。“我不过是想让你知道，我根本就不会在意我愿意交往之人的相貌。也许我的表达方式确实直白了些……但我以为，这些对于有相同思想的人根本无足轻重，是细枝末节……”
“无足轻重？细枝末节？”他内心的火气莫名地变大了。“你当然会以为这些是无足轻重的东西……看得出来，你很自信……你可以随时随地在任何人面前表现自己对别人相貌的‘不在意’……说实话，我还真不怎么理解，一个很自信的人，又怎么会介意别人的丑陋相、狼狈相、难堪相出现在他面前……”
“你……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想不到你是这样病态的人！”何宛亦满面通红，对他高声说道。“你真是病态！”
“呵，病态？也许吧……”他带着冰冷的苦笑望了她一眼，便从她身边悲壮地离开了。她却无助地望着他的背影，只是双眼发红。
同道（2）
2
走出清水湖很远，余乔的心似乎还在滴血。他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最后和这个何宛亦弄到不欢而散。他们第一次见面，而且还是不期而遇。他们也真是思想上的同路人。他也知道她说的话不是太离谱：他真的不该在形象方面过于自卑……可是，她自己是美女，嘲笑一个丑男因为丑而有的自卑，就有点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意味！除非她自己可以接受一个丑男当男朋友，那时，他才会认为她有资格那样说话了！
晚上回宿舍，他本要去找汪昭宇发点小火，因为他猜测是汪昭宇泄露他行踪的。不料，懒散躺在他床上的汪昭宇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对劲。眼角还有一小块淤青。他问他是怎么回事，汪昭宇立刻从床边站起来，激动地指了指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吴东。
“是这个狗日的！”
“你他妈的闭嘴！”吴东也从床上坐起来，让整个上下床都在摇晃。“还想打，我就奉陪！”
“行了！”站在阳台上的方冷清走过来，不耐烦地说：“还没打够啊？！是不是都想蹲公安局了？”
原来是汪昭宇和吴东打了一架。余乔当天晚上没有追问原因，直到第二天和汪昭宇一同坐到食堂的饭桌前，他才问起打架的事情。
“那个狗日的竟然早就背着我，去对李雪菲献殷勤……”汪昭宇气愤难平。
“可能吗？”余乔真是吃惊不小。“他几乎从来不追女生……”
“那人压根儿就是看我不顺眼，故意整我！我不能被他那样欺负啊！”汪昭宇气愤地扔下筷子。
“你前些天不是还说，想早点甩掉李雪菲吗？”余乔笑着替汪昭宇又捡起筷子。“人家可是替你解围呢。你好久都没有去找李雪菲，你不是已经冷落她好久吗？”他见汪昭宇没吭声，这才认真问起来：“他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已经到达‘说笑地步’了……”
“‘说笑地步’是什么地步？”
“我也说不清楚……”汪昭宇懊恼地又扔下筷子。“以前都是我甩女生，看起来，这次我真是动作慢了点，结果就是要被女生甩……”
“你这么说，好像就是真要尽快甩掉李雪菲了？那你不是成全吴东了吗？”余乔又笑了。
“呵，我既要甩掉李雪菲，又不会成全那狗日的……”
“你想怎么呢？”
汪昭宇却对此沉默了。吃完饭走出食堂之后，余乔才说起自己在清水湖边见到何宛亦的事。汪昭宇一下子就显得精神起来。
“怎么样，漂亮吧？”
“可能我们不会有第二次交谈了……”余乔有点沉闷的样子。
“怎么了？两位思想者第一次见面就相处不融洽吗？这样的女思想者，你是不好遇到的！这女生和大多数美女一样，都要对那些看不顺眼的献殷勤者给点白眼儿——我最近也遭了她很多白眼儿啊——人家根本就看不起我这副嘴脸，头脑简单，不会思考，思想浅薄……呵呵，最近，我学到一招，叫‘欲擒故纵’……你也学着点儿啊，即使对人家有好感，也不要急于表示。你是不是太急于表达对她的好感，结果惹来人家的反感了？”
“呵，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这人根本就不会对女生表达好感……”
“那你们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你们思想差异太大？难道你们属于不同的政治思想派别？甚至是分属于敌对阵营？”汪昭宇神色夸张。见余乔摇头，他又说：“你可能是不太适应漂亮女生趾高气扬的高姿态。毕竟不是每个美女都像李雪菲那样……李雪菲真挺好的，干脆你们俩好上算了！我去追何宛亦，把李雪菲转让给你，怎么样？”
“你开什么玩笑？！”余乔生气地去推了汪昭宇一把。“听好啊，就算你真的甩了李雪菲去追何宛亦，也别扯上我什么事情！”
“我想起来了！”快到宿舍的时候，汪昭宇拍拍额头，显得很兴奋。“今天早上上课之前，郑清就给我说，他采纳我的建议啦！下个月就安排一个团组织活动，探讨探讨你某些文章中表达的思想。他说，毕竟我们是学理工专业的，能够像你一样写点思想性文章的人真是太少啦。他说，自从我把你的文章拿给他拜读之后，他已经慢慢在思考一些东西了。他还说，他自己也去书店买了徐怀乐的书来读，他说自己读得欲罢不能，简直感到天旋地转！看起来，身为团支书的郑清，不久之后，也会像你一样，成为徐怀乐的粉丝啦！郑清还叫你今天下午上课之前，去找一下他……” 。 想看书来
同道（3）
3
那天下午上课前，余乔去找了团支书郑清。郑清首先告诉他团组织活动的事情，又告诉他发表在校刊上的一篇文章惹了一点小麻烦。
几个月前，他写过一篇《怎样的历史研究者？》的小文章，登在了《C大青年》的校刊上。他在文章里指名道姓地对某个学者做了一些负面评价。这个学者就是C市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乔震南。余乔那篇小文章的立论是，只有求真求义的人才配成为真正的历史研究者。一个好的历史学者研究历史的真正动机应该是揭示历史真相以弘扬人间正义，而不是出于自己的求名私欲。由于这篇文章指名道姓地指责乔震南，这“惹”到了乔教授的女儿。她找到了作为校刊编辑之一的郑清，说要亲自见一下余乔。郑清还让他先做好心理准备，可能这两天乔震南的女儿就会来找他。
乔教授的女儿可能还很年轻，她要如何责难他呢？他又怎么面对她的责难呢？难道她要对他提出收回文章观点，公开发道歉信之类的要求？假如他不从呢？对方也是拿起法律武器与他对簿公堂之类吗？
突然面对这种事情，他还是颇为忐忑。不知为何，他有想把自己遇到的这桩小麻烦向何宛亦倾诉的冲动。可是一想起自己昨天对她话语莫名其妙的过敏反应，他又觉得没有勇气再找她……
晚饭后，他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又去往清水湖。当他还在校园主干道上的时候，他就远远看到草坪尽头的小坝上隐现着一个女生的身影。看起来不像是何宛亦，却像是那个好久没有出现的小女生。这下子，他还是来了精神。他几乎有点迫不及待要出现在她面前了。还在草坪间小路的时候，他就跟她打起招呼来。
他对她微笑，也下意识地等待她对他的回笑。可是，她看见他之后，没有太多反应。她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就低着头，走去坝边老树下，几乎没有回应他的意思。
她看起来神色忧伤。他的微笑也僵在脸上。他迷惘了：看起来，她似乎在生他的气。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确有一段时间莫名其妙有意没有在她面前出现。在她不再来的时候，他又回来这个地方。
“真是很对不起……”他走向她，面有愧色。“你还是少站在这些近水的地方吧……你忘了你上次差点晕倒吗？”
“我当然忘不了……”她这才回头看他。她泪眼婆娑，声音也发颤：“我当然记得你把我推过去，你自己掉进湖里……看起来，我真是一个麻烦！……”
“怎么说自己是麻烦呢？”他有些尴尬地反问。
“我那天不是很麻烦你吗？！要不是你，掉下去可能就是我……”
“你真要少往这种地方站……”他再次提醒她，又去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小坝里面带。
“我以后都不会再到这个地方来……我想，我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你别这样啊！”他有些不知所措了。“我知道，你……”他本想说前些天他看到她在这里，不过还是及时打住了。
“我想问你，你相信我吗？”她直视他的眼睛，有些逼他回答的语气。
“你问的是什么呢？你要我相信你什么呢？”他不解。
“不是我勉强要你相信我什么……我只是想听你说真话。你相信就说相信，不相信就说不相信。不要吞吞吐吐，不要模棱两可！”
“嗯，好的，我会正面回答你的问题。但是，请先把你的问题告诉我……”
“你相信我是一个小偷吗？”她语气急迫。
“我……”他想不到会是这个问题。对这种问题，他回答之前不大可能完全没有一点停顿。不过，他还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回答她：“我当然不相信你是小偷……”
“你说的是实话吗？”她的神色有所缓和。“那我想问……你为什么会相信我不是呢？你为什么会相信……”
“我……”他又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我凭的是我的直觉。直觉告诉我，你是被冤枉的……你们同学在以貌取人了……”
“以貌取人？”她眼泪汪汪。
“我的意思是说，因为你家境不好，看起来缺少很多东西，所以就怀疑你……”
“如果你真的相信我，那为什么自从我告诉你这个事情之后，你就再也不到这里来了？”她很伤心地问他。
“你不是故意回避我的吗？……你不是因为怀疑我真是小偷吗？”
“我不是……”他有点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这话，在他自己听来，都没有太多底气，但是她却似乎感到满足了。她开始对他笑了，他才慢慢轻松一点了。
“要不……我们又去思群广场那边坐坐？”他建议。“石梯虽然有些凉，但是我可以从图书馆那边多拿点废旧报纸过来，可以垫很厚……我忘了告诉你啊，我是在图书馆一楼报刊阅览室的学生工作人员，那里有我勤工俭学的工作岗位。可能你以后去报刊阅览室看报的时候，还能碰到我呢……”
“今天就不去坐了……我想早点去教室看书……你是在图书馆勤工俭学的吗？”见他点头，她又说：“……其实我也多希望自己能有勤工俭学的机会……刚进C大的时候，我也看到图书管理委员会勤工俭学岗位的招聘告示……他们只录取几十个人，但是初试报名的同学有接近一千人，所以，很遗憾啊，我连初试都没有通过……”
“其实，你也不用太遗憾